梦的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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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梦的材料:梦中记忆

不管以什么方式,构成梦中内容的所有材料都源自人的经历,它们在梦中被重新加工、回忆,对我们来说,至少这种认识可被毫无疑义地接受。可是,如果认为梦的内容与清醒生活的关系可通过对比直观地显现,却可能是错误的想法。大量的事例中,这种关系一直都在隐藏着,必须用心寻找才行。其中的原因就在于,梦中的回忆能力具有许多独特之处,人们虽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迄今为止并未做出相应的解释,因此有必要深入分析一下这些特征。

首先,人们发现,梦中出现的内容材料,人在清醒后并不认为自己知道它或经历过它。人也许能记起来自己梦到了某一内容,却记不起来是否真有过这种经历以及它的发生时间。人们不晓得梦从何处汲取了这一信息,于是就偏向于认为,梦有独立生成信息材料的能力。经常直到很久以后,一次新的经历牵出了已遭尘封的旧事,梦的源头才由此真相大白。于是,人们不得不承认,人在梦中所知道的和回忆起来的,正是人在清醒状态下无力忆起的。[5]

关于这类例子,德勃夫就讲过自己的一次做梦经历,让人印象格外深刻。在梦里,他看到家中的院子被雪覆盖了,两只小壁虎埋在雪中,几乎已被冻僵了。作为一个爱护动物的人,他捡起了两只壁虎,暖热了它们,并把它们放回土墙上特地留出的一个小洞里,还给了它们一点长在墙上的一种蕨类植物上的叶子,他知道壁虎很喜欢吃这种植物。在梦中,他知道这种植物的名称——Asplenium ruta muralis。梦在继续,经过了一个插曲之后,又回到了壁虎。德勃夫惊奇地发现,又来了两只小壁虎在大吃剩下的蕨叶。他转身往空地上看去,又看到第五、第六条壁虎也正向墙上的小洞爬去。最终,壁虎排成了一列,占据了整条过道,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爬去。

在清醒的时候,德勃夫只知道很少几种植物的拉丁文名称,其中并不包括蕨类植物。让他非常吃惊的是,他发现确有一种叫这个名字的蕨类植物,它的正确名称是“Asplenium ruta muraria”(银杏叶铁角蕨),只不过在梦中略微有些走样而已。这不可能只是一种巧合,但德勃夫就是想不通,他在梦中到底是如何知道这种蕨类植物的名字的。

这个梦是1862年做的。16年后,这位哲学家去看一位朋友,在友人家中,他看到了一个小相册,里面夹着一些晒干的花,在瑞士的许多地区,这种花是卖给外地来的人做纪念的。这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打开植物标本,在里面发现了他梦见的那种蕨类植物,写在旁边的拉丁文名称恰是他自己的笔迹。这样,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清楚了。1860年,也就是在他梦见壁虎的两年前,这位朋友的一个姐姐在蜜月旅行时,中途拜访了德勃夫。当时,她身边带着这个要送给弟弟的相册,德勃夫花了很大的力气,在一位植物学家的口授下,给每一种晒干的植物都注上了拉丁文名称。

还有一次意外运气,让德勃夫追踪到了这个梦中另一部分内容被遗忘的源头,因此这个例子更值得与大家分享了。1877年的一天,他无意中拿起一本旧画报,在里面看到了一幅壁虎排成一列的画,与他1862年在梦中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这本画报的出版年份是1861年。他这才回想起来,从这份画报开始出版发行起,他就一直在订阅它。

梦具有回忆的功能,但这种回忆在清醒状态下却办不到,这一事实非常值得注意,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我想再举几个这种“记忆增强”的梦,希望引起大家对它的重视。莫里曾经讲过,有一段时间,“穆西丹”这个词常在白天进入他的脑海。他知道这是一个法国城市的名字,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了。有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在和一个人交谈,那人说自己来自穆西丹,当他追问城市的位置时,那人回答道:“穆西丹是多道格涅行政区内的一个专区城市。”醒来后,莫里并不相信梦中得到的这个答案,可是地理辞书告诉他,这一答案完全正确。这个例子证明,梦其实知道得更多,只不过这些知识的来源不明,被遗忘了。

耶森也讲过一个类似但更为古老的梦:“此外,老斯卡利格的梦也是如此。他写了一首诗赞美维罗纳的名人们,一个自称布鲁克纳鲁斯的人出现在他的梦里,抱怨自己被他忘掉了。斯卡利格虽然记不起自己曾经听说过他,但还是写了诗赞美他。后来,他的儿子在维罗纳了解到,那里以前确实有过一个著名的批评家,叫布鲁克纳鲁斯。”

记忆增强的梦,其最鲜明的特征在于,人们最初并未看出梦中的内容乃是回忆,在随后的梦中却不得不承认。圣丹尼斯的戴尔维侯爵曾经讲过他做的这样一个梦:“有一次,我梦见一位金发女郎在和我姐姐聊天,她还把一件针织品拿给我姐姐看。在梦中,我觉得她很面熟,甚至认为自己曾多次见到过她。梦醒后,她的面容仍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但我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来。我又睡了过去,她的形象再次来到我的梦中。这一次,我跟她打了招呼,并且问她,我是不是很荣幸地曾在哪里遇到过她。‘肯定啊,’这位女士回答道,‘您只要回想一下珀尼克海滨浴场就明白了。’我立刻又醒了过来,现在,我终于可以肯定地回忆起与梦中这俏丽面孔相关的细节了。”

这位学者还讲过另一个梦:有一次,他认识的一位音乐家在梦中听到一支曲子,觉得它很新,多年以后,他在一本旧乐曲集中发现了这支曲子,但他一直回想不起来,自己以前是否翻阅过这本集子。

我相信麦尔斯应该发表过一些记忆增强式的梦,是他自己收集的,可惜我找不到发在哪里了(《心理学研究协会会刊》的某一期)。人在清醒的状态下,有时候会认为自己不知道或记不起来一些事情,然而梦却可以把这些内容告诉他——我想,每个研究梦的人都会认为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我后面就会讲到,在为神经症患者所做的精神分析报告中,我每周都会反复用病人自己做过的梦向他们证明,一些格言、脏话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们虽然在清醒状态下忘记了,但在梦中其实记得很清楚,而且还会说出来。这里,我先讲一个普通的梦中记忆增强现象,因为在这个梦里,我们很容易发现,那些只在其中出现的信息是从哪里来的。

有位患者做了个长梦,梦见自己在一家咖啡厅里点了一份“Kontuszówka”。讲完这个梦后他就问,这会是什么东西,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知道答案,告诉他“Kontuszówka”是一种波兰白酒,这个名字不可能是他在梦中发明的,因为我早就在海报中读到过了。最初,患者并不信我的话,但就在梦到咖啡厅的几天后,他在一张海报上看到了这个名字,就在路的拐角处,几个月来,他每天至少两次经过那里。

我从自己做过的梦中也发现,经常是一些偶然事件让我们找到了梦中内容的源头。例如,在写这本书之前的几年里,我经常梦到一座看起来非常普通的教堂尖塔,我记不起来自己是否见过它。后来,在经过萨尔茨堡和赖兴哈尔之间的一个小站时,我突然认出它来了,而且绝对有把握。那是在(19世纪)90年代后期,而我第一次坐车经过那里是在1886年。此后的多年里,我已在深入研究梦的问题了,有个奇怪的地点却在梦中频繁光临,让我颇感困扰。我用相对于自身十分明确的位置关系,梦见左边有个黑乎乎的房间,可以看到里面立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砂石雕像。我隐约记得,这是一个酒窖的入口,但又不太相信自己的回忆。我既不明白梦中的这个形象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哪来的。1907年,我偶然去了一次帕杜瓦市——自1895年后,我就没能再去那里,一直引以为憾。第一次游览这所漂亮的大学城时,我没有尽兴,没能参观马多纳·德尔竞技场教堂中乔托所作的湿壁画,由于听说这所小教堂那天不开放,我当时就中途折回了。十二年后再次前往,我想弥补一下缺憾,首先找到了去马多纳·德尔竞技场的路。途中,在我左首的路边,很可能就是1895年我中途折返的地方,我发现了这个在梦中一再看到的地点,里面立着一些砂石雕像,实际上,这是一个餐厅花园的大门。

梦予以再加工的材料,有一部分是人在思维清醒的时候记不起来,也不会用到的,其中一个来源就是童年生活。这里,我只列举几位注意到并强调过这一现象的学者。

希尔德布兰特:“人们已经明确承认,梦有惊人的再加工能力,有时候,它能将一些早已远去,甚至已被遗忘的童年往事忠实地带回我们心中。”

斯特伦佩尔:“有时候,梦会将童年经历过的一些地点、事情、人物原封不动、栩栩如生地展示给我们。注意到这一点,这个课题就更加有趣了。梦的记忆不仅包括那些当初让我们兴高采烈的事情,或者具有强烈精神价值的事情——这些内容后来作为回忆在梦中再现,让人梦醒之后仍会感到兴奋;相反,梦中记忆的纵深,更包括童年时期我们很少注意到或没什么精神价值,又或者内容早已残缺的人物、事情、地点、经历,在没找到它们的源头之前,对这一类的内容,我们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醒着时,都会感到非常陌生。”

沃克特:“幼儿及青少年时期的回忆非常喜欢走进我们的梦里,这值得特别注意。那些我们早已不再去想,对我们早已不再重要的事情,梦却不知疲倦地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它们。”

大家知道,童年经历大多分散在醒时记忆的缝隙里,而梦对童年记忆材料的支配,可能会产生一些有趣的记忆增强的梦。我想举几个这样的例子。

莫里讲过,小时候,他经常从自己的家乡莫城到附近的提尔普特去,他的父亲正在那里主持修建一座大桥。有一天夜里,他梦见自己来到了提尔普特,又在市内的街道上玩耍。一个穿制服的人走近他,莫里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人自我介绍说他叫C某某,是守桥的。醒来后,莫里对梦中的内容将信将疑,他问家里看着自己长大的那位老仆人,是否记得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当然了,”她回答道,“他是个守桥的,那座桥当时就是您父亲主持修建的。”

莫里还讲过一位F先生做的梦,同样很好地证明了梦中出现的童年回忆是真实可靠的。F先生在蒙布里松市长大。在阔别二十五年后,F先生决定重返故乡,看望一直没能再见面的亲朋好友。动身前的那个晚上,他梦见自己到了目的地,在蒙布里松近郊遇到了一位看起来并不认识的先生,那人告诉他,他是T先生,是他父亲的一个朋友。在梦中,F先生知道自己小时候认识一位叫这个名字的先生,醒来后却记不起他的相貌了。几天后,他到达蒙布里松,找到了他在梦中没能认出的那个地点,还遇到了一位先生,而且马上认出他就是梦中见到的那位T先生,只是现实中的T先生比他在梦中见到的要苍老不少。

这里,我还可以讲一个自己做过的梦,梦中印记表现为一种关系。在梦中,我见到了一个人,梦中的我知道,他是我故乡的那位医生。他的长相看不清楚,但这张脸却让我想起一位中学老师的样子来,而这位老师我现在有时候还会碰到。醒来后,我想不明白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联系。我向母亲打听我小时候这位医生的情况,这才知道,他只有一只好眼,而我的那位中学老师也是独眼,两个人的形象在梦中重合了。我已有三十八年没有再见到这位医生了,虽然下巴上的一个疤痕可以让我回忆起他曾经给我的帮助,但我确信,自己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从没想起过他。

有些研究者认为,在绝大多数梦中,都能找到最近经历的痕迹,听起来,这是要平衡一下认为童年经历在梦中起主导作用的观点。罗伯特甚至认为,一般说来,日常生活中的梦只与最近几天的经历有关系。罗伯特关于梦的这种理论将近期经历推到台前,而把童年印象挤到幕后,似乎有些专横,不过,罗伯特所说的这种事实也的确存在,我可以用自己的研究予以证实。美国学者纳尔逊就认为,在梦中最常见的是梦前第二天或第三天经历的印象,似乎做梦前一天经历的印象被冲淡得还不够,还没有远去。

还有一些研究者,他们并不怀疑梦的内容与清醒生活之间的密切关系,但也注意到,那些在清醒意识中占主导位置的材料,只有当它们或多或少地被人们每天的思维活动边缘化之后,才会在人的梦中出现。所以,当亲人去世时,活着的人只要还沉浸在哀伤之中,一般不会马上就梦见他们。最近,还有一位研究者哈勒姆女士在这方面收集了一些相反的例子,在梦的材料问题上,她更强调人的心理个性因素。

梦中记忆的第三个特点,也是最引人注意、最难以理解的一点,体现在梦对再加工材料的选择上,它并不像人在清醒状态下那样,只重视最重要的内容,那些最无足轻重、最不引人注目的回忆也被包括在内。对此,一些研究者感到非常惊讶,这里,我就引用一些他们的原话。

希尔德布兰特:“最值得注意的是,梦的内容通常并不来自那些重大的、具有深刻意义的事件,并不来自前一天所做的重要事情,而是来自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来自近期或更早经历过的一些毫无价值的杂事。亲人的去世让我们沉痛万分,夜不能眠,但直到次日在悲痛中醒来,这一记忆才会带着悲痛的力量回到我们的记忆,在此之前的睡眠中它被记忆排除在外。相反,我们遇到一个陌生人,从他身旁走过之后,我们是绝不会再去想他的,但他额头上长的一个疣却可能会主导我们做的一个梦。”

斯特伦佩尔:“如果将梦进行拆解,就会发现它的组成部分虽来自昨天或前天的经历,但都是意识清醒状态下不重要、无价值的内容,经历后不久即渐被忘却。这类经历可能是偶然听到的一些话、模模糊糊地注意到的他人的行为、接触后很快淡忘的人或事、读物中的一些细节,诸如此类。”

哈夫洛克·埃利斯:“清醒状态下的深刻情感,还有那些我们为之主动耗费大量心力的问题和烦恼,通常不会马上进入梦的意识中。就刚过去的一段时间而言,能够进入梦境的,多是日常生活中那些琐碎的、偶然的、‘被遗忘了’的印象。清醒时最强烈的精神活动,正是沉入睡眠最深处的活动。”

宾茨从梦中记忆的这些特点出发,表达了对自己支持过的释梦理论的不满:“正常的梦向我们提出了类似问题。为何我们梦到的并不总是近几日的记忆印象,而是经常动机不明地一头扎入遥远的、几乎已消失了的过去?为何梦中意识唤醒的经常是无关紧要的回忆图像,而存储着最敏感经历的脑细胞此时却缄默不语,毫无反应,除非清醒时的急速信息更新刚刚激活了它们?”

很容易看出,梦中记忆偏爱那些因无关紧要而未被注意的日常经历,这经常让人们认识不到梦对日常生活的依赖性,至少会让我们难以说明每个具体的梦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因此,惠顿·卡尔金斯女士在统计她(和丈夫)的梦时才会发现,11%的梦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并不明显。希尔德布兰特认为,只要我们每次都有足够的时间和材料寻找梦的来源,梦中形象都能从起源学的角度进行解释,这显然是有道理的。当然,他也认为这是“一项极其辛苦而且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因为它通常会将那些毫无心理学价值的东西从记忆匣子最偏僻的角落里赶出来,让那些早已过去、已被遗弃的无足轻重的瞬间重见天日,像这种瞬间,也许下个小时又会有一批增加进来”。但我还是感到遗憾,这位睿智的学者没有沿着这条已悄然开启的道路走下去,他其实完全可以将它引向释梦理论的核心地带。

显然,对任何一种记忆理论来说,梦中记忆的表现方式都是至关重要的,它告诉我们,“只要是曾被精神占据过的东西,没有什么会彻底消失”(朔尔茨),或如德勃夫所说,“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印象也会在你的脑海里留下恒定持久的印迹,说不定哪一天它就会再次出现”,其他许多精神生活中的病理现象也迫使我们得出这一结论。现在,我们要记住梦中记忆的杰出能力,以便真切体会梦的矛盾复杂之处。对这种复杂性,后面提到的一些释梦理论会有相应分析,根据那些理论,梦之所以显得荒唐且无条理,就是因为我们白天熟悉的东西被部分地遗忘了。

或许有人会产生这样一种想法,即,干脆将梦的现象简化为记忆现象,梦是记忆材料再加工活动的表现形式,这种在夜间也不停息的再加工活动本身就是目的。皮尔茨在报告中就持这种观点,他认为做梦的时间和梦的内容之间有固定的关系,这是可以证明的。人在沉睡时,记忆再加工的材料来自遥远的过去,到了清晨,再加工的则是近期的印象。不过,这种观点从一开始就未必成立,梦对待回忆材料的方式就说明了这一点。斯特伦佩尔不无道理地指出,梦绝不会重复人的经历,梦或许会有同样的开头,但随后的环节不会复现,它会有所变动,或代之以全新的内容。梦带来的只是记忆再加工后的片段,这无疑已是规律,可以成为理论了。不过也有例外,有时候,梦也会完全重复一次经历,和人在清醒状态下的回忆一样。德勃夫就讲过一位大学同事做的梦,那位同事曾在一次车祸中神奇地死里逃生,后来在梦中,他又经历了这样一次危险的驾车之旅,细节完全一致。卡尔金斯女士也提到过两个梦,它们都精确地再现了前一天的一次经历。我后面也会分享一个我所知道的梦,它丝毫不差地再现了我的一次童年经历。[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