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大堂
话说距今三百四十八年零六个月十九天前,那日巴黎万钟齐鸣,响彻老城、大学城和新城三重城垣[1],惊醒了全体市民。
其实,一四八二年一月六日那天,并不是史册记载的纪念日。尽管一清早全城钟声轰鸣,市民惊动,倒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既不是庇卡底人或勃艮第人[2]进犯,也不是进行抬着圣骨盒的宗教列队仪式;既不是拉阿斯城[3]学生造反,也不是“我们尊称威震天下圣主国王陛下”摆驾入城;甚至不是在司法宫广场吊死男女扒手的热闹场景,更不是十五世纪常见的羽饰盛装的某国使臣莅临到任。就在两天前,还有这样一队人马,即佛兰德使团奉命前来,为缔结法国王太子[4]和佛兰德·玛格丽特公主的婚约。为此,波旁红衣主教不胜其烦,但是他为了讨好国王,不得不满脸堆笑,迎接佛兰德市政官那帮土里土气的外国佬,还在波旁公爵府款待他们,为他们演出一场“特别精彩的寓意剧、滑稽剧和闹剧”。不料天公不作美,一场滂沱大雨,将府门挂着的精美帷幔淋得一塌糊涂。
一月六日那天,是约翰·德·特洛伊所说的“全巴黎欢腾”的双重节庆,即远古以来就有的主显节[5]和狂人节[6]。
这一天,照例要在河滩广场[7]燃起篝火,在布拉克小教堂那里种植五月树,在司法宫演出圣迹剧。就在前一天,总督大人已派衙役通告全城。他们身穿神气的紫红毛纺衬甲衣,胸前缀着白色大十字,到大街小巷的路口吹号并高声宣告。
一清早,住家和店铺都关门闭户,男男女女从四面八方拥向三处指定的场所。去看篝火、赏五月树还是观圣迹剧,要随各人的兴趣而定。这里应当赞扬一句巴黎看热闹的人,他们有古人的那种见识,绝大多数人都去看篝火,因为这正合时令,或者去观圣迹剧,因为是在司法宫大厅演出,那里能遮风避雨。大家仿佛串通一气,谁也不去布拉克小教堂墓地,让那棵还不繁茂的可怜五月树,孤零零地在一月的天空下瑟瑟战栗。
市民大多拥进通往司法宫的街道,他们知道两天前到达的佛兰德使团要前来看戏,并观看在同一大厅举行的推举丑大王的场面。
司法宫大厅虽然号称世界之最(须知索瓦尔[8]那时尚未丈量过孟塔吉城堡的大厅),但这一天要挤进去谈何容易。通向司法宫广场的五六条街道犹如河口,不断涌出一股股人流,从住户的窗口望过去,只见广场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人流的汹涌波涛越来越大,冲击着楼房的墙角,而那些墙角又像岬角,突进围成如不规则状大水池的广场。司法宫高大的哥特式[9]门前面正中有一道大台阶,上下人流交汇在一起,又在接下来的台阶上分成两股,从两侧斜坡倾泻到人海浪涛中。这道大台阶就是一条水道,不断向广场注入人流,犹如瀑布泻入湖泊中。成千上万人呼喊、嬉笑、走动,真是嘈杂喧闹,沸反盈天。这种喧嚣,这种鼓噪,有时还变本加厉,有增无减。拥向大台阶的人流受阻,折回头来,乱作一团,形成了漩涡。原来是总督衙门的一名弓箭手在推搡,或者是一名警官策马冲撞,以便维持秩序。这种传统实在值得称道,是由总督衙门传给总督府,又由总督府传给骑警队,再传给我们今天的巴黎保安队。
面孔和善的市民,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站在门口、窗口,爬上天窗、屋顶,安安静静,老老实实,注视着司法宫,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时至今日,巴黎仍旧有许多喜欢围观看热闹的人所形成的场面,仅仅是猜想人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就已经觉得很有意思。
我们今天一八三○年的人,若是想象自己能有机会混杂在十五世纪的这群巴黎人中间,同他们一起前呼后拥、摩肩接踵、跌跌撞撞地挤进原本十分宽敞,而一四八二年一月六日这天却显得特别窄小的司法宫大厅,那么所见的景象一定不无兴趣,也不无吸引力,周围本来全是古旧的东西,可在我们看来反而会有全新的感觉。
如果读者愿意,我们就想象,读者和我们一同跨进这座大厅,跻身于这群短衣短袄打扮的嘈杂的平民中间,会留下什么印象。
先是耳朵一片嗡鸣,眼花缭乱。我们头顶是双合圆拱尖顶,雕花镶木,绘成天蓝色、衬着金黄色的百合花图案,脚下是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面。几步远有一根巨大圆柱,接着一根又一根,总共七根,沿中轴线一字排列,支撑双圆拱顶的交汇点。前面四根柱子周围摆了几个小摊,卖些闪闪发亮的玻璃和金属饰片制品。里面的三根柱子周围安有几条橡木长椅,天长日久,已经被磨损,被诉讼人的裤子和讼师的袍子也被磨得油光锃亮。沿着大厅四面高高的墙壁,在门与门之间,窗户和窗户之间,边柱和边柱之间,不见尽头地排列着自法腊蒙[10]以来法国历代君主的雕像。无所事事的国王耷拉着双臂,低垂着眼睛;勇武好战的国王则昂首挺胸,双手直指天空。此外,一扇扇尖拱长窗上的彩绘玻璃五光十色,宽宽的出入口所安的门扉,都精工细雕、富丽堂皇。总之,拱顶、圆柱、墙壁、长窗、镶板、宽门、雕像,所有这一切,从上到下,绘成天蓝和金黄两色,一眼望过去金碧辉煌,光彩夺目。不过,我们看见的时候,大厅的色彩已略显黯淡了,到了一五四九年,尽管杜·勃勒尔还沿袭传统赞美过它,但事实上它几乎完全消失,只剩下厚厚的灰尘和密密的蛛网了。
在一月份的一天,这座长方形的宽敞大厅里,射进苍白的天光,拥进衣饰花枝招展并吵吵嚷嚷的人群,只见他们溜着墙根闲逛,绕着七根圆柱转来转去,我们只要想象出了这些,那么对整幅图景就有了个大致的印象,下面只需略微详细地描述其有趣的方面。
假如拉瓦亚克没有刺杀亨利四世[11],那么,司法宫档案室也就不会存放凶手的案卷,他的同谋也就不会出于对自身利害的考虑,非把此案卷宗销毁不可,而纵火犯也就不会别无良策,只好一把火将档案室烧掉,而为了要烧掉档案室,只得也将司法宫烧掉。由此可见,没有弑君一案,也就不会有一六一八年那场大火了。那样,古老的司法宫及其大厅,也就会依然屹立,我也就可以对读者说:“请亲眼看看去吧!”我们双方都省事。我省得像上面那样描绘一番,读者也省得阅读这一段。——这情况证明了这样一条新的真理:重大事件必有难以估量的后果。
第一,拉瓦亚克很可能没有同谋;第二,即便有同谋,他们也很可能同一六一八年那场大火毫无干系。其实,还有两种解释都说得通。其一,三月七日后半夜,一颗宽一尺、长约一臂的燃烧着的大陨星自天而降,落到了司法宫上。其二,有特奥菲尔这四行诗为证:
一场游戏多悲惨,
只缘案桌嘴太贪,
司法女神镇巴黎,
眼看宫殿火冲天。
一六一八年司法宫大火的起因,有政治的、自然的和诗意的三种解释,不管我们的看法如何,那场不幸的大火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座法兰西最早的王宫,如今仅存断瓦残垣,这自然要归功于那场大火,更要归功于后来历次的修复工程。这座王宫堪称卢浮宫的长兄,在美男子菲利浦王在位时期,年岁就相当大了,有人甚至依照埃加杜斯所描述的、由罗伯尔王兴建的宏伟楼阁,去寻找遗留的痕迹,但几乎荡然无存了。圣路易[12]“完婚”的那间枢密处室如今安在?他“身穿驼毛布上衣、棉毛混纺的马甲和紫檀色长外套同若安微[13]一起,席地躺在毛毯上”,审理案件的花园又在何处?西格蒙德皇帝的寝宫今在哪里?查理四世、无采邑的约翰王的寝宫又在哪里?查理六世颁发大赦谕的那座楼梯何处寻觅?马塞尔当着王太子[14]的面,杀害罗伯尔·德·克莱蒙和德·香槟元帅时,所踏的那块石板地又何处寻觅?还有那条狭廊——撕毁伪教皇训谕的地方,而传谕使者身穿法袍,头戴法冠,一身可笑的打扮,从那里出发游遍巴黎全城以示谢罪——如今在何处?还有那座大厅及其镀金的装饰、天蓝色的彩绘、尖拱长窗、一尊尊雕像、一根根圆柱、布满雕刻图案的高大拱顶,如今又在何处?还有那金碧辉煌的寝宫呢?还有那守门的石狮,如同所罗门座前所有狮子那样,低垂脑袋,夹着尾巴,一副暴力服从公理的恭顺模样的石狮,究竟在哪里?还有那一扇扇精美的房门、一扇扇绚丽的彩绘玻璃窗,究竟在哪里?还有那令比科奈特也甘拜下风的镂花铁包角、杜·昂西制作的精细木器,究竟在哪里呢?……岁月和人事,如何摧残那些巧夺天工的杰作?用什么取代了那一切呢?用什么取代了整个高卢的历史、整个哥特式艺术呢?无非是用设计圣热尔维教堂大门道的那个笨拙的建筑师,德·勃罗斯先生,建造的低矮笨重的穹隆以冒充艺术。至于历史,就只有关于粗柱子喋喋不休的回忆录了,帕特律之流的摇唇鼓舌之声,至今还回荡不已。
不过,这些都无足挂齿。——还是扯回话题,谈谈名副其实的古老司法宫那名副其实的大堂。
那座长方形大堂无比宽敞,两端各有用场。一端安放着著名的大理石案,极长极宽极厚,无与伦比,正如古代土地赋税簿中说的那样,“世上找不出同样那么大块”——这种说法准能让卡冈都亚[15]食欲倍增。另一端被辟为小教堂,路易十一命人雕塑他的跪像,放在圣母像前面,还命人把查理大帝和圣路易的雕像移进来,全然不顾外面一长排历代国王雕像中间留下了两个空空的壁龛。显而易见,他认为这两位圣君,作为法兰西国王上天言事最有分量。小教堂刚建六年,还是崭新的。建筑精美,雕刻奇妙,镂刻也细腻精微,这种整体的、美妙的建筑艺术品格,是标示哥特时代在我国进入末期的特征,并延续到十六世纪中叶,焕发出文艺复兴时期那种仙国幻境般的奇思异想。门楣上方那扇花瓣格子的透亮小圆窗,那么精巧秀丽,宛如饰以花边的星星,堪称精品。
对着正门的大堂中央,靠墙处有一个铺了金线织锦的看台,其专用入口,就是那扇金碧辉煌的窗户,特为接待应邀观看圣迹剧的佛兰德特使和其他大人物而设。
圣迹剧照例要在那张大理石案上演出。为此,一清早石案就被布置妥当了,大案面已被司法宫书记们的鞋跟划得满是道道,上边搭了一个相当高的木架笼子,顶板充作舞台,整个大堂的人都看得见,木笼四周围着帷幕,里面充当演员的更衣室。外面赤裸裸竖起一架梯子,连接更衣室和舞台,演员上下场,就登着硬硬的横撑。不管多么出乎意料的人物、多么曲折的故事,也不管多么突变的情节,无不是从这架梯子上场演出的。早期的戏剧艺术和舞台设计,是多么天真而可敬啊!
司法宫典吏手下的四名警官守住大理石案的四角,每逢节庆或行刑的日子,他们总要被派往现场,监视民众的娱乐活动。
要等到中午,司法宫的大钟敲十二响时,戏才能开场。对于演一场戏来说,这当然太晚了,不过,总得迁就一点外国使团的时间啊。
观众熙熙攘攘,一大清早就赶来,现在却只好等待。这些赶热闹的老实人,许多人天刚亮就来到司法宫大台阶前,冻得瑟瑟发抖。还有几个人甚至声称,他们在大门洞里守了个通宵,好抢在头一批冲进去。人越聚越多,仿佛水超过界线而外溢,开始漫上墙壁,淹了圆柱,一直涨到柱顶、墙檐和窗台上,涨到这座建筑物的所有突出部位和所有凸起的浮雕上。这么多人关在大堂里,一个挨一个,你拥我挤,有的都被踩伤了,简直透不过气来,到处都是喧噪怨艾之声;而外国使团迟迟未到,大家等累了,等烦了,觉得苦不堪言,何况这一天可以随意胡闹,可以撒泼耍赖,因此,如果有谁被臂肘捅了一下,或是谁被打了铁掌的鞋踩了一脚,便正好找茬儿争吵打架。抱怨和咒骂声响成一片,骂佛兰德人、骂总督、骂波旁红衣主教、骂司法宫典吏、骂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公主、骂执法的警官,有骂天气冷的、有骂天气热的、有骂天气坏的,还骂巴黎主教、骂丑大王、骂大圆柱、骂雕像,还骂那关闭的大门、骂那敞开的窗户,把这些统统骂了个遍。而混杂在人群中的一伙伙学生和仆役,听着特别开心,他们还不断挖苦嘲弄,可以说是火上浇油,更加激发了大家的火气和急躁情绪。
这些促狭鬼,有一伙闹得最凶,他们打烂一扇玻璃窗,大胆地坐在上面,居高临下,忽而瞧瞧里边,忽而看看外边,既嘲弄大堂里的群众,也嘲笑广场上的群众。他们同大堂另一端的伙伴遥相呼应,相互调笑,模仿别人的动作,大笑不止。显而易见,这些年轻学生不像其他观众那样,他们丝毫没感到烦闷和疲倦,而是从眼前的景物中导演出一场戏来,自得其乐,耐心地等待另一场戏的开演。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嚷道:
“别跑,准是你,不愧是磨坊约翰·弗罗洛,瞧你那两条胳膊两条腿,就跟迎风旋转的风车一样。你来了多长时间啦?”
那个绰号叫磨坊的小淘气鬼,有一头金发和一张俊秀而调皮的面孔,此刻他正钩在一根柱子的饰叶上。他回答说:
“仁慈的魔鬼啊!来了有四个钟头啦!但愿这四个钟头没白过,能从我在炼狱净罪的时间里扣除。我来的时候,正赶上在圣小教堂做七点钟的大弥撒,听见西西里王那八名童子唱圣歌的头一节。”
“那些唱圣歌的童子真棒,”另一个又说道,“嗓门比他们脑袋上的帽子还尖!给圣约翰先生举行弥撒之前,国王陛下应当打听打听,用普罗旺斯地方口音唱拉丁文的颂诗,人家圣约翰先生喜欢不喜欢。”
“哦,搞这次弥撒,原来是为了雇用西西里王那些该死的圣歌童子啊!”一个老太婆在窗户底下的人群中尖声尖气地嚷道,“你们说说看!一场弥撒要花一千巴黎利弗尔!还不是从巴黎菜市场海鲜税中出的钱!”
“住嘴,老太婆!”一个表情严肃又很神气的胖子接口说,他紧挨着卖鱼婆,不得不捂住鼻子,“就该举行一场弥撒,你总不会希望国王又病倒吧?”
“说得好,吉勒·勒角奴[16]阁下,专给王室办皮货的大老板!”钩在柱顶雕饰上的那个小个子学生嚷道。
王室皮货商竟有这样倒霉的姓氏,学生们听了都哈哈大笑。
“勒角奴!吉勒·勒角奴!”有些人嚷道。
“长了角,生满毛。”另一个人也接着喊道。
“嘿!那还用说,”钩在柱顶的那个小鬼头继续说,“有什么好笑的?吉勒·勒角奴可是个人物,内廷总管约翰·勒角奴先生的胞弟,万森树林首席护林官马伊埃·勒角奴的公子!他们个个都是巴黎的好市民,父子相传,全都正式结了婚!”
欢乐的情绪顿时倍增。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胖子皮货商不敢应声,拼命挣扎着想躲起来,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然而无济于事。他就像一只楔子卡在木头里,越用劲就被咬得越紧,结果,他的脑袋便更加牢实地夹在前后左右的肩膀中间了。他又气又恼,那张充血的大脸盘涨成了猪肝色。
终于有人来救驾了,此公跟他相貌一样,又矮又胖,是个道貌岸然的主儿。
“坏透啦!学生竟敢这样对市民讲话!想当年有这种情况,就要用劈柴棒子狠揍,再用那些劈柴活活烧死他们。”
那帮学生哄堂大笑。
“嗬——啦——嘿!谁唱得这么好听啊?是不是夜猫子号丧呢?”
“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安德里·穆尼埃老板啊。”一名学生说道。
“都认得,咱们大学有四名宣过誓的书商[17],他是其中之一嘛。”另一名学生也说道。
“在他那铺子里,什么都规定是四个,”第三个人嚷道,“四个学区[18]、四个学院、四个节日、四名稽查、四名选民、四名书商。”
“好哇,”约翰·弗罗洛说,“那就让他们瞧瞧四出闹剧。”
“穆尼埃,我们要烧掉你的书!”
“穆尼埃,我们要痛打你的仆人!”
“穆尼埃,我们要调戏你的老婆!”
“那个胖妞儿吾大德小姐!”
“风流快活,赛过小寡妇!”
“让魔鬼都把你们抓走!”安德里·穆尼埃老板咕哝一句。
“住嘴,安德里老板,”始终吊在柱顶端的约翰又说道,“要不我就跳下去,砸到你脑袋上!”
安德里老板仰头望望,像是在估量柱子有多高,淘气鬼有多重,心算了一下重力乘以加速度,便不敢作声了。
约翰掌握了战场的主动,又乘胜追击:
“我干得出来,别看我是一位主教代理的老弟!”
“杰出的先生,我们大学的弟兄们!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我们的权益都得不到尊重!哼,新城有五月树和篝火,老城有圣迹剧、丑大王,还有佛兰德使团,可是我们大学城呢,什么也没有!”
“按说,我们的莫伯广场,不是相当大吗?”一名学生趴在窗台上接着嚷道。
“打倒校长!”约翰突然喊道,“打倒选民和稽查!”
“今天晚上,”另一个接着喊道,“去加雅田园,用安德里老板的书燃起篝火!”
“也烧掉录事们的书桌!”旁边的一名学生也喊道。
“也烧掉堂守们的棍棒!”
“也烧掉院长们的痰盂!”
“也烧掉稽查们的酒柜!”
“也烧掉选民们的票箱!”
“也烧掉校长那些凳子!”
“全打倒!”小约翰操着雄蜂一般的声音,接着喊道,“打倒安德里老板!打倒堂守和录事!打倒神学家、医生和经学博士!打倒稽查、选民和校长!”
“这简直是世界末日!”安德里老板捂住耳朵咕哝道。
“注意,校长来啦!从广场那边走过来啦!”窗口上的一个家伙喊道。
于是,大家的目光都争相移向广场。
“真是我们那位校长大人蒂博先生吗?”磨坊约翰·弗罗洛问道。他攀附在大堂中间的柱子上,望不见外面的情景。
“是他,是他,”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没错儿,正是他,正是校长蒂博先生。”
果然不错,正是校长和学校的全体头面人物,他们为了隆重迎接外国使团,此刻正穿过司法宫广场。学生们拥到窗口,以嘲笑和讽刺的掌声欢迎他们,而首当其冲,迎面遭到痛击的,则是走在前头的校长先生。
“您好啊,校长先生!嗬——啦——嘿!您老可好!”
“这个老赌棍,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呀?怎么,他把骰子丢下啦?”
“瞧他骑着骡子,屁颠屁颠的样儿!骡子的耳朵还没有他的耳朵长。”
“嗬——啦——嘿!您好,校长先生!蒂博赌棍!老傻瓜!老赌棍!”
“上帝保佑您!昨天晚上,您经常掷出双六吧?”
“噢!瞧他那张老脸,都因为爱赌爱掷骰子,老那么疲惫不堪,像是包了一层青皮。”
“掷骰子的蒂博,您这样背向大学城,急急忙忙往新城跑,究竟要去哪儿啊?”
“当然是要去蒂博多骰街,开个房间玩个痛快嘛!”磨坊约翰嚷道。
那帮学生疯狂地鼓掌,喊声如雷,一齐重复这妙语双关的挖苦话。
“您要去蒂博多骰街开个房间,对不对呀,校长先生,魔鬼牌桌的大赌棍?”
继而,攻击目标又转向大学的其他头面人物。
“打倒堂守!打倒执杖吏!”
“喂,罗班·普斯潘,你瞧瞧,那家伙是谁呀?”
“他是吉贝·德·许利。‘吉贝图斯·德·许利亚科’,奥坦学校校长。”
“喏,拿着我这鞋,你的位置比我这儿好,把鞋摔到他脸上!”
“瞧啊,我们把纵情狂欢节的胡桃扔过去啦!”
“打倒六位神学家和他们的白法袍!”
“那是神学家吗?我还以为是六只大白鹅,是圣女日内维埃芙代表鲁尼采邑,送给巴黎城的呢。”
“打倒医生!”
“打倒经院争论和教义问答!”
“向你脱帽致敬,圣女日内维埃芙教堂堂主!你移花接木,夺了我的权利!千真万确!他把我在诺曼底学区的名次,给了布尔日省的阿斯卡尼奥·法尔扎帕达,就因为他是意大利人。”
“太不公道啦!”所有学生齐声喊,“打倒圣女日内维埃芙教堂堂主!”
“嗬——嘿!若善·德·拉德奥先生!嗬——嘿!路易·达于伊!嗬——嘿!朗贝·奥克特芒!”
“让魔鬼掐死德意志学区的稽查!”
“也掐死圣小教堂的神父及其灰皮披肩!”
“也掐死一身灰皮的神父!”
“嗬——啦——嘿!文学博士们!这么多漂亮的黑斗篷!这么多漂亮的红斗篷!”
“成了校长的一条美丽的尾巴!”
“就好像威尼斯一位公爵要去嫁给大海!”
“瞧哇,约翰!圣女日内维埃芙教堂的神父们!”
“让神父们统统见鬼去!”
“克洛德·肖阿神父!克洛德·肖阿博士!您这是去找玛丽·吉法尔德的女人吗?”
“她住在格拉蒂尼街。”
“她在给淫荡王铺床。”
“她倒贴了四文钱。”
“或者一顿美餐。”
“您要不要她当面贴给您啊?”
“同学们!瞧瞧西蒙·桑甘先生,庇卡底的委员,他还在骡子后屁股上把老婆带来啦!”
“骑士身后坐着忧虑。”
“振作点儿,西蒙先生!”
“早安,委员先生!”
“晚安,委员夫人!”
“他们多快活呀,什么都看得见。”磨坊约翰叹道,他还一直攀附在柱顶的叶饰上。
这工夫,大学城宣过誓的书商安德里·穆尼埃先生,探身凑到王室皮货供应商吉勒·勒角奴的耳边,悄声说道:
“跟您说吧,先生,世界末日到了。从未见过学生这样胡闹。全怪本世纪那些可恶的发明,把什么都给毁了。什么火炮呀、蛇纹炮呀、臼炮呀,尤其是印刷术——这又是从德国传过来的瘟疫。手稿不复存在了,书籍不复存在了!印刷术扼杀了书店这一行,世界末日就要来了。”
“从天鹅绒衣料越来越时髦上,我就看出了这一点。”皮货商说道。
这时,正午的钟声敲响了。
“哈!……”全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学生们也沉默下来。接着,全场大乱,人们一个个摇头晃脑,伸腰蹬腿,又是咳嗽又是擤鼻涕,如爆炸一般,响成一片。人人都想找个好位置,纷纷聚堆成伙,踮起脚来。紧接着,全场又肃静了,人们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嘴巴张得老大,所有目光都转向大理石案。然而,什么也没有出现。四名警官始终立在那里,身体僵直,纹丝不动,犹如四尊彩绘雕塑。于是,全场的目光又移向佛兰德使团的专座。那边的门依然紧闭,看台上依然空空如也。大堂里簇拥着的这么多人,从一清早就等待着三样东西:正午、佛兰德使团和圣迹剧。现在,只有正午准时到来。
这未免太过分了。
又等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一刻钟,还是毫无动静。看台上仍然空荡荡的,戏台上仍然静悄悄的。这时,人们的焦躁情绪转为气恼了。激愤的言辞开始在场内传播,起初还只是低声咕哝:“圣迹剧,圣迹剧!”继而,情绪渐渐激烈,已隐隐听见隆隆声了,一场暴风雨在人们的头上盘旋。磨坊约翰首先触发一道闪电:
“演圣迹剧,让佛兰德人见鬼去吧!”他像蛇一样盘曲在柱子上,憋足劲大吼一声。
全场鼓掌。大家也纷纷喊叫:
“演圣迹剧,让佛兰德人见大鬼小鬼去吧!”
“我们要求,圣迹剧马上开场。”磨坊约翰大吼道,“要不然,我们就把大法官当场吊死,算作一出喜剧、一出寓意剧!”
“说得好!”众人又喊道,“先把他的几名警卫吊死吧!”
全场立刻欢呼。那四个可怜虫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人群拥过去,四个家伙眼看着单薄的木隔栅被挤得弯曲了,快要被冲破了。
形势万分紧急。
“把他们套起来!套起来!”四面八方喊声一片。
恰巧在这时候,更衣室的帷幔忽然掀开,钻出一个人来。众人一见他出现,就仿佛中了魔法,愤怒登时化为好奇了。
“肃静!肃静!”
那人神色慌张,浑身发抖,他边走边鞠躬,越往前走越像跪拜,一直走到大理石案的边沿。
这工夫,场内也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人群隐隐的骚动声。
“市民先生们,”那人说道,“市民女士们,我们万分荣幸,要在红衣主教大人面前朗诵,演一出极为精彩的寓意剧,名叫《圣母玛利亚的明断》。天神朱庇特由在下扮演。此刻,红衣主教大人正陪伴奥地利大公派遣的尊贵的使臣,在博岱门听取大学校长先生的演说,故稍有延误。等到红衣主教大人法驾莅临,我们就立刻开场。”
其实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朱庇特一出面干预,四名倒霉的警卫的性命就算保全了。也是天缘凑巧,我们在此杜撰了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因而在批判之神圣母面前要承担责任。尽管如此,有人若借机引一句古训“愿天神不要干预”,也奈何不了我们。再者,朱庇特老爷那身服饰极为华丽,也很有效果地吸引了全体观众的注意力,促使他们安静下来。朱庇特身穿锁子胸甲,外罩镀金大纽扣的黑丝绒扎靠,头戴缀有镀金银纽的尖顶盔,要不是胭脂和大胡子各遮住了他半张脸,要不是他手执挂满金片银条的一个金光闪闪的硬纸板圆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圆筒表示霹雳),要不是他赤脚蹬着古希腊式的皮绊鞋,那么,他这一身威风凛凛的打扮,真可以赛过贝里公爵[19]麾下近卫军中的布列塔尼弓箭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