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菊人怎么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带来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涡镇的世事全变了。
陆菊人是纸坊沟的,离涡镇八里地,沟里有座九天玄女庙,也有三家安着水轮的造纸作坊,陆家只长年给这些造纸坊里割送毛竹。陆菊人八岁时,娘割毛竹被葫芦豹蜂蜇死,爹到镇上杨记寿材铺赊了一副棺,四年了仍还不起钱。杨掌柜提出让陆菊人来当童养媳吧,爹同意了,并说好等十二岁的生日就送去。陆菊人去镇上看过社火,知道有个杨记寿材铺,门口老放着一口漆黑发亮的棺,还作想,人死了就是没寿了,怎么还把棺叫寿材呢?也见过了杨家的儿子,只有七八岁呀,两筒子鼻涕,和一帮子伙伴在土堆上玩“占山头”。他总是上不了土堆,一上去就被赶下来,绕着土堆跑,还在喊:拿绳子系我呀,否则我要飞了!陆菊人不愿意去做童养媳,嫌爹心硬。爹说:涡镇上有好日子!再说,纸坊沟离镇子近,我想你了会去看你,你想爹和弟弟了也能回来。陆菊人虎了眼要和爹嚷,但她到底没有嚷,到九天玄女庙里磕了头,说:我去了就再不回来!话刚说完,庙梁上掉下来一条蛇。她拿了树枝子打蛇,蛇身上一坨大疙瘩跑不动,就往出吐,吐出来了一只蛤蟆。蛤蟆还活着,陆菊人就把蛤蟆放生到树林子去了。
这事陆菊人没给爹说,从此也没给过爹笑脸。平日里去地里锄草,或到沟溪里洗衣裳,常常发呆,看纸坊沟两边的乱峰直起直立常插着刀戈,就觉得充满了杀气,听啄木鸟敲树的声音并不认为好听,而只感到树是在疼。反倒盼着十二岁生日快来。
一天傍晚,她坐在坡上的栲树下,望见九天玄女庙后边的山头都向西倾斜,上边布满了无数条路,好像是绳索捆绑了山头往前走,那云就烧红了,后来又褪去,天暗下来,星星便出来了。陆菊人喜欢看星星,她看着星星,星星就有光芒射下来,她就想,星星也长了根的,和这栲树一样吗?星星的根是长了光明,而栲树的根却长到黑暗里去了。露水开始潮湿了她的裤腿,要站起来回去的时候,看见两个赶龙脉的人站在崖湾下,那里是她家的一块地,种着萝卜。她听见赶龙脉的其中一个人说:啊这地方好,能出个官人的。一个说:这得试试,明早五更,看能不能潮上气泡。就把一个竹筒插在地里,却又拔出了两个萝卜。陆菊人没有阻止那人拔萝卜,看着他们扭了叶子,剥了皮,啃着走了,就也悄然回了家。第二天五更,她是先去萝卜地,果然见竹筒上有个鸡蛋大的气泡,手一摸,气泡掉下地没了。后来,赶龙脉的人来,她藏在树后,瞧着他们看到竹筒上没有气泡,说了句:应该是真穴啊,咋是假的?垂头丧气地离开。陆菊人知道了这事,心系一处,守口如瓶,没有给任何人言传。十二岁生日一过,爹要送她去杨家,她说:爹,我不是你亲生的?爹说:你别怨爹,高高兴兴地去呵。你给爹当了一回女儿,爹没啥陪你呀。就流着泪煮了一盆鸡蛋,剥一颗让陆菊人吃了,再剥一颗让陆菊人吃了,还要再剥。陆菊人这时忽然想开了,自己给爹当了一回女儿,现在再去给杨家的儿子当一回媳妇,这父女、夫妻原来都是一种搭配么,就像一张纸,贴在窗上了是窗纸,糊在墙上了是墙纸。她不吃鸡蛋了,给爹剥出一颗,还给爹擦眼泪,说:我不要你陪金陪银,你给我块地吧,就咱种萝卜的那三分地。爹看着陆菊人,陆菊人的鼻梁上有三四颗白麻子。爹说:这行,算是给你个胭脂地。
陆菊人坐着爹牵的毛驴就去涡镇,家里的那只小猫过来呜呜地叫。猫是个黑猫,身子的二分之一都是脑袋,脑袋的二分之一又都是眼睛。陆菊人说:你想跟我呀?猫嗖地跳上来,坐在陆菊人的怀里。爹说:去吧,镇上有粮,老鼠多。那天是大雾,人和驴出了纸坊沟口,回头就不见了路,而涡镇,河滩里的白鹭全然起飞,竟都栖落在那棵皂角树上。
涡镇之所以叫涡镇,是黑河从西北下来,白河从东北下来,两河在镇子南头外交汇了,那段褐色的岩岸下就有了一个涡潭。涡潭平常看上去平平静静,水波不兴,一半的黑河水浊着,一半的白河水清着,但如果丢个东西下去,涡潭就动起来,先还是像太极图中的双鱼状,接着如磨盘在推动,旋转得越来越急,呼呼地响,能把什么都吸进去翻腾搅拌似的。据说潭底下有个洞,洞穿山过川,在这里倒一背篓麦糠,麦糠从一百二十里外的银花溪里便漂出来。
秦岭里的镇子很多,但最大的也就是涡镇,三万多人居住,不算那些巷道,仅贯道的街横着一条,纵着三条,分布着菜市、柴草市、牲口市、粮食市,还有城隍庙和地藏菩萨庙。当然这些庙格局都小,地藏菩萨庙也就一个大殿几间厢房,因庙里有一棵古柏和三块巨石,镇上人习惯叫130庙。所有的街巷全有货栈商铺,木板门面刷成黑颜色,和这种黑相配的是街巷里的树,树皮也是黑的。在树枝与屋檐中间多有筛子大的网,网上总爬着蜘蛛,背上都是人面的花纹。偶尔树枝上站了猫头鹰,夜里啼叫,白天里一动不动,脸也是人的脸。那棵老皂角树就长在中街十字路口,它最高大。站在白河黑河岸往镇子方向一看,首先就看见了。它一身上下都长了硬刺,没人能爬上去,上边的皂荚也没有人敢摘,到冬季了还密密麻麻挂着,凡是德行好的人经过,才可能自动掉下一个两个。于是,所有人走过树下了,都抬头往上看,希望皂荚掉下来。镇子虽然三面环水,能出入的只有北面虎山下有路,但镇子有城墙,有四个城门。北城门上有城门楼,下边的门洞很大,旁边的小屋住着老魏头,脊背上长了个大疙瘩,好像老是背了个布袋。他经管城门,门扇上贴了“天亮开门,天黑关门”的告示,也负责敲更,夜里在城墙上就能分辨出城壕外的河滩上坐着的是一条狗还是狼,也能听出谁家的小孩在哭还是河里的大鲵在叫。东门和西门也有城门楼却没有门洞,因为城门楼外就是河,岩岸齐楞楞的很高,鹤呀雁呀鹳呀还有斑鸠成年在城门楼上拉稀,白花花的像涂了石灰浆。南边的城门楼城门洞早塌了,大豁口外长了一排砍头柳。这种柳每年冬天都要把头齐茬砍去,春来再发新枝,不砍头它就死了。透过砍头柳,能看见褐岩岸下的涡潭,再往左几百丈远,石头上拴着一条船。船公姓阮,头上生疮就老是戴顶草帽,平日就坐在船上,等候着人坐满了,顺河去十五里外的龙马关,再三十里到平川县城。第二天,船被纤工逆流拉了回来,载着烟草,布匹,瓷器,红糖,香料和应有尽有的日杂用品。镇子里的猪都圈养,鸡狗却随便走,猪狗是黑的,鸡也是乌鸡,乌到骨头里都是黑。天空中常有从虎山飞来的鹰,那些鹰盘旋着像是一条一条棍,它们一来,乌鸡就要钻进拴在住户门前的高脚牲口身下。那么多的高脚牲口大半是驴,没有马,驴配马种要去黑河岸的东王庄,可驴马交配了生下的是骡子,骡子也就不少。杨家的住屋在东背街的三岔巷口,门前有一棵桂树。杨记寿材铺却在中街上,门口长着痒痒树。寿材铺里出卖材质不一的棺,柏木料有八大块的,有十二、十六块的,也有杂木料,比如橡木桐木和槐木。杨掌柜迟早都在铺里,一边和进来的人做寿材生意,一边还用芦眉子编着金山银山的纸扎,或没事了,就蹴在痒痒树下往街上看。他不能对街上人说:你来呀,你来呀!街上人家里没丧葬了不肯到铺子里来的,传说那门口常有鬼,尤其下雨的黄昏天,鬼会站在铺子的屋檐下一长行。杨掌柜自己便用指甲挠痒痒树,碗粗的树,在根部一挠,树全身酥酥地颤抖,以此能让人稀罕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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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菊人在杨家了十年,人出落得丰乳肥臀,屋院门外的桂树也高过了门楼,冬天不落叶,八月里花开了,全镇子都能闻见香气。陆菊人是一大早开了门就扫落在地上的一层花瓣,那是褐色的,黄色的,金灿灿地闪着光亮,她会小心翼翼地把花瓣装进一个小布袋,凡是谁路经门前了,闻见了气味,一扭头,看见了她就在门道里,说:你家这么好的桂树!她就送一个小布袋,说:桂树是我家的,大家闻见了,也就是大家的。于是有更多的人特意要来走过,接受了小布袋,而眼睛还盯着陆菊人,赞叹着她越长越好看了。无论受到怎样的夸奖,陆菊人都安安静静,在家里忙家务,也到寿材铺帮公公料理生意,还要每年清明去纸坊沟的三分胭脂地里种麻,收获了把麻秆沤在河边再剥了麻丝拧成绳子给一家人纳鞋底。她没有想着到了杨家要改变杨家的日子,就像黑河白河从秦岭深山里择川道流下来一样,流过了,清洗着,滋养着,该改变的却都改变了和正改变着。到了杨掌柜的儿子十二岁,割了礼,该是圆房的年纪,杨掌柜的老婆竟害病死了。红事和白事不能撞着,挨过了三年到头,涡镇的形势便越发不好了,许多商号货栈都关了门,而富裕人家纷纷在虎山的崖壁上开凿起石窟。杨家原准备张灯结彩,办几十桌酒席,结果布置完一间厦屋,炕上铺好新被新褥,中午只请了130庙的宽展师父和安仁堂的陈先生来证个婚。宽展师父是个尼姑,又是哑巴,总是微笑着,在手里揉搓一串野桃核,当杨钟和陆菊人在娘的牌位前上香祭酒,三磕六拜时,却从怀里掏出个竹管来吹奏,顷刻间像是风过密林,空灵恬静,一种恍若隔世的忧郁笼罩在心上,弥漫在屋院。杨钟说:这是笛还是箫?陈先生眼睛看不见,仰起脸来眼仁珠全是白的,陈先生说:这是尺八。杨钟说:尺八?是管长一尺八吗?我量量。陆菊人赶紧拿手掐他,杨钟跪着不再多嘴。尺八声突然惊悚起来,让人听得撕心裂肺,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都有了些狰狞。陈先生说:哦,师父吹奏的是《虚铎》。宽展师父就收了声,又安静坐在那里,揉搓野桃核,微笑着。陈先生便也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来,打开了,里边是一颗麦,一颗米,还有一张用蝴蝶蘸墨拓出的印纸,一张用蜻蜓蘸墨拓出的印纸,把麦颗和蝴蝶印纸给了杨钟,把米颗和蜻蜓印纸给了陆菊人,说:水火既济,阴阳相契,育物亲人,参天赞地。然后大家就开始吃饺子。这一顿的饺子包得多,还剩下了一筛子底。
到了晚上,杨钟和陆菊人坐上了厦屋的炕,两人拿出麦颗米颗和两张印纸看。杨钟说:陈先生是郎中,他拿这些东西让咱化了灰喝啥意思?陆菊人看了半天,说:给你的是女的,给我的是男的。杨钟说:你咋知道的?陆菊人就脸红,说:你看么,你对着看么。这一夜隔壁人家的驴一直叫唤,杨掌柜在上房里没有睡,他防备着老鼠,就守着放饺子的筛子直到了天亮。
那年月,连续干旱着即是凶岁,地里的五谷都不好好长,却出了许多豪杰强人。这些人凡一坐大,有了几万十几万的武装,便割据一方,他们今日联合,明日分裂,旗号不断变换,整年都在厮杀。成了气候的就是军阀,没成气候的还仍做土匪,土匪也朝思暮想着能风起云涌,便有了出没在秦岭东一带的逛山和出没在秦岭西一带的刀客。
开凿石窟首先是阮家起的头。船公的独子天保和井家的大儿宗丞在县城里读中学,天保回来说县城那边的富户都在山崖上有石窟,一有了兵匪来,躲进石窟就万无一失,他家便在虎山东崖上开凿了个三间室的。阮家一开凿,盐行的吴家,茶行的岳家,接着是李家、樊家、窦家都在开凿,平日里这些人家把财富藏着掖着,还哭穷,这一开凿便暴露了殷实。于是一段时间里,街巷里人与人见了面,常询问着,你家还没开凿吗?有好脸面的,说:开凿呀,我心寻思是凿一间室的呢,还是三间五间室的?有的却见不得说石窟,一说石窟就来气:谁抢我呀?娘的个×,我还想抢他哩!问话的人说:你咋这躁呀?那人说:我穷我能不躁?!娘的个×!问话的人也就躁了:你穷还有理啦?像你这号人该穷,死了都是穷鬼!双方吵起来,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后来就动了手。动手不在于挨了几下,要的是气势上压倒对方,提裤子,挽袖子,吹胡子瞪眼,再是配上抄家伙的动作。旁边的人赶忙来拉开,那人还在吼:娘的个×!有能耐你不要走么!自己倒先走了。
虎山的东崖有几十丈高,直楞楞的像是刀劈的,上面只长苔藓和稀稀的几丛斛草。石窟开凿在那里了,人从崖顶是难以下来,从崖根黄羊也爬不上来,即便拿手枪打吧,子弹不会拐弯,再好的枪法只能射在窟口,溅些火花,或许住到石窟里的人还要羞辱你。在荷叶里拉了屎,提了四个角甩下来。但出入石窟就艰难了,得拿两块木板,先把一块搭上沿壁凿出石窝里嵌着的木橛上,走过去了,再把另一块木板搭到前边的木橛子上,又抽掉后边的木板再搭到前边去。如此来回抽木板搭木板,云雾就在身边,手能去抓,怎么也抓不住。杨钟很喜欢到别人家的石窟里去看,他手脚利索,可以在木板上小跑,嚷嚷着鸟飞过了,空中怎么就没留下痕迹?窟里的人问:哎杨钟杨钟,你家咋还没开凿呢?杨钟说:这我不管!再问:你家的事是你爹管还是你媳妇管?杨钟不回答,在木板上还做了个倒立,肚子亮出来,上边长着一层毛。
杨掌柜是和陆菊人商量过开凿呀还是不开凿,但一直拿不定主意。一是家里并没有多少积蓄,二是还想着真能有兵匪到镇子里来吗,就是来了偏偏就伤害了自家?陆菊人也问猫,那只猫已经很老了,终日都卧在门楼上的瓦槽里,睁着眼睛看屋院外来来往往的路人,看远处的城墙和站在城墙上的水鸟,猫始终没个回应。这么再挨过了半年,秦岭里过冯玉祥的队伍,又过白朗的队伍,再就是还有了国民军的69旅。冯玉祥的队伍和白朗的队伍在一百五十里外的方塌县打了一仗,又在桑木县的高店子打了一仗,冯玉祥的队伍把白朗的队伍打散到西边一带。没想逛山和刀客竟联手了再打冯玉祥。后来69旅不知怎么又和逛山追杀刀客。涡镇外的黑河白河岸上常过队伍,一溜吊线地过,穿什么服装的都有,背着汉阳造,或者大刀长矛。每每队伍一过,老魏头就敲锣,镇子北城门关上了,没有兵匪进来。但后来的一支队伍就来拍门,门不开,几个炸药包子绑在一起便把门洞门楼轰垮了,抓住老魏头说:把钱财交出来!老魏头把锣和锣槌给了,当兵的把他压在地上剥衣服,才发现脊背上一个碗大的肉疙瘩,骂道:以为你藏着细软!在肉疙瘩坨上砍了一刀。这一刀把老魏头没砍死,躺了三个月,天天给挂在墙上的钟馗像祷告,竟然又活下来,只是从此,背驼得更厉害,看人不看脸仅看脚。这支队伍进了镇,找到镇公所主任,主任姓常,要求各家各户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没钱没粮的出驴出骡把粮草送出县境。才照办了,没过几天,又来了一支队伍要粮钱,主任说:不是才给了吗?谁知两支队伍是对头,主任被打了三枪,死在老皂角树下。后任的主任是巩铁匠的堂兄,他带上端枪的兵上门收缴,凶神恶煞的,队伍一走,他的小孙子就失踪了,第三天发现在虎山下一棵树上绑着,豺吃了下半身。虎山后沟里下来的豺比狼大,都是白面。没人再敢当主任了,涡镇的人成了乌合之众,是一群麻雀,一有风吹草动,就轰地惊散,杨掌柜这才下了决定也得开凿石窟。
杨家父子在虎山东崖上选中了方位,雇了两个石匠,日夜赶工,陆菊人便一天两次提了瓦罐送水送饭。陆菊人的腰身明显有些笨了,髻绾得高高的,穿了件青花长褂,傍晚从虎山回来,累了,坐在北城门口那一堆乱石条上开口出气,老魏头和陈皮匠的老婆在旁边的榆树下说话,都没有看到她。他们好像在议论着恐慌,陈皮匠的老婆说:他伯,你说,这日子啥时候能好呀?老魏头说:天有尽头吗?从镇子里看天,尽头在虎山上,到了虎山,山那边还是天,啊你穿新鞋啦?陈皮匠老婆把脚一收,说:你胡看啥的!唉,半夜里老是惊,醒来就一身汗,咱这镇上咋就不出个官人呀,有个官人就能罩咱们哩!陆菊人听见了,抬头往虎山看,虎山湾下往西北的那条沟就是纸坊沟,纸坊沟里那三分胭脂地,她笑了一下,要去接话说涡镇迟早会有个官人的,但她没说,也坐着没动,却想:官人能是谁呢,即便将来公公过世了埋在那里,是杨钟吗?那猴一样不稳实的人是做官人的料吗?或许,是肚里的孩子?!陆菊人又笑了,但她笑得没声,把一口唾沫吐出来。榆树上的鸟往下拉粪,把一粒粪落在陈皮匠老婆的肩上,她蹬了一下树,鸟飞了,说:瞧这霉不霉,他爹这脚一崴,来祥去收皮子,明明收的是十张,拿回来成了九张,让人骗了,这鸟又拉在我身上,我才换洗了的褂子!老魏头说:乱世里鬼多么,家里不安宁了,你让来祥晚上来我家取钟馗画,你得祷告哩。陈皮匠老婆说:一幅画真起作用?一扭脖子,便看见了坐在乱石条上的陆菊人,陆菊人不停地吐唾沫,几只灰翅膀蝴蝶就在唾湿的地上飞,说:杨钟家的,你吐唾沫哩?陆菊人不吐了,说:婶,婶。陈皮匠老婆说:是不是有身孕啦,你站起来,我看看。陆菊人脸开始泛红,说:四个月了。陈皮匠老婆说:四个月了?这月子要坐到五黄六月,咋选那么热的天气?!陆菊人说:人家要跟我来,我总不能不让来么。陈皮匠老婆说:也是也是,这由不得你。就过来拉陆菊人的手,又摸她的脸和肚子,说:快回去,天黑了,外边不干净。忍着吐,要么容易吸凉气哩。老魏头说:吐着也好,进门的时候回头再吐一口,给鬼留口痰,外边的鬼就不跟着你到屋里去。陆菊人应声着起了,陈皮匠老婆还在说:我得数说杨掌柜的,身孕都这明显了,还让去送水送饭!
陈皮匠的老婆后来果真数说了杨掌柜,杨掌柜这才知道儿媳来了喜,就让陆菊人在家待着,他两头跑,既在石窟里干活,饭时了又回家取水取饭。这一日提了饭罐刚出了三岔巷,有声音说:老胳膊硬腿的还轻狂,这路都不会走了么!杨掌柜扭头一看,是水烟店的井掌柜提了一条大鱼过来,不远不近的还跟着三四只流浪猫,说:啊买这么大的鱼,给我留双筷子哈!井掌柜说:行啊,宗丞的老师来家了,你陪着喝几杯么!听说你快要当爷啦,别脚步踏不稳,把罐子提了个罐子系儿!杨掌柜说:嘿,嘿嘿。你家没也开凿个窟?井掌柜说:我哪富有?要说买条鱼我倒买得起,谁来打我主意,把这鱼提去好啦!就看见了那三四只流浪猫流着口水,眼睛都发绿,跺一跺脚,撵走了。杨掌柜说:你不富有?你那互济会的大洋怕是拿瓮装的!井掌柜忙朝四下看,低声说:你咋知道有互济会?杨掌柜说:你以为我只和死人打交道?井掌柜脸黑下来,说:这话你要烂到肚里!我告诉你,互济会的钱是众人的钱,黑河白河里的水那是水经过黑河白河的!转身就走了。杨掌柜兀自说了句:水经过黑河白河那黑河白河也湿呀!一时有些尴尬,也觉得这个时候不该说那话的,便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盐行的吴家,茶行的岳家,开凿出的洞窟是一厅三间室的,还有厨房、水窖和厕所,杨家没那么多资金和劳力,只开凿了一个小窟,小窟里又套着一个更小的窟,就这也进度缓慢,差不多过了三个月还没完工,却意外地听到一个消息:井掌柜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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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掌柜的箱底真的不厚实,一家四口,也就开了间水烟店。秋后在龙马关收购烟叶时,别人都在货店里批发,他到烟农的地里去,只买每株烟苗上第三片和第四片叶子,回来晾干切丝。他的烟丝讲究,一个烟丝要喷一盅白酒,再喷两盅黄酒,然后撒点辣面,拌芝麻香油,用白布包了再用油纸包了,阴在水瓮旁的潮地上,一个月后才打开。烟丝柔软香荃,又颜色黄亮,井掌柜的生意就不错。但涡镇上有四家水烟店,毕竟他的店小,只能说还能坚持,他就谋划着成立了个互济会。互济会是百多户普通人家集资,两年一个档期,各拿出一定的钱集中作为基金,谁家突然有了灾灾难难,或者急需开支,基金就提供帮助,但必须第二年底还清,统一结算了,再进行下一个档期。互济会是秘密进行的,井掌柜是发起人,又善于计算,他就是了会长,掌管了全部资金。当他把那么多白花花的大洋拿回家,他老婆吓得浑身发抖,问哪儿来的这么多钱,钱多了就成阴票啦。井掌柜骂老婆说话不吉利,告诉了互济会的事,老婆还是害怕,说:咱这么穷的,咱敢管?井掌柜说:咱穷啦?我儿子多好的咋就穷啦?!
井掌柜骄傲着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确实都能行。大儿子井宗丞黑是黑,但能说会道,办事干脆,和阮家的阮天保在县城里读书,在县城里读书的也就是他们两个,而且阮天保只是初中二年级,他已经读到三年级了。小儿子长得白净,言语不多,却心思细密,小学读完后就跟着王画师学画,手艺出色了,好多活计都是王画师歇着让这个徒弟干的。因为有这两个儿子,井掌柜曾在皮货店和陈皮匠说话时,嘲笑过盐行的吴掌柜和茶行的岳掌柜:挣钱留给儿子?儿子不行你留下他也守不住,儿子行了,还用得着你留?陈皮匠心里酸酸的,他的儿子陈来祥太笨,说:啊,啊啊。偏这时陈来祥进来了,嚷嚷肚子饥了,问店里有没有吃的。陈来祥能吃能喝,力气大,却老受伙伴们捉弄,刚才和卖凉粉的唐景、挂面坊的苟发明、杨钟在街上走,杨钟就把手按在屁股上放了个屁,立即又把手伸到他的口鼻前,说你闻闻这是啥?他竟真的闻了闻,惹得众人一阵嬉笑,他就不和他们玩了,独自回到店来。陈皮匠气得说:你肚里有掏食虫呀,早上吃了三个蒸馍,这才半晌午就饥啦?你也不问候你井伯!陈来祥说:井伯是熟人。陈皮匠说:熟人就不问候啦?!陈来祥说:井伯好!井掌柜哈哈地笑,说:来祥这身体结实么!
井掌柜是到龙马关收购烟叶时遭绑票的。认购的烟叶品质好,价格又合适,约定三天后一手交钱一手拿货,井掌柜就在烟农家多喝了些酒,背了褡裢一路头重脚轻地飘着往回走。走到碾子坪的那棵橡树下,嘣地一颗橡籽落在他脑袋上,他说:啧,天上咋不掉大洋呀,让大洋砸死我!仰头往树上看,树上就跳下三个蒙面人,当下把他压住绑了。井掌柜没有反抗,也没骂,说:兄弟,不要杀我!一个人说:你是长辈,不杀你,但你得配合!另外两个人就脱了他一条外裤,又拿了褡裢里他的石头眼镜,连夜去涡镇找他的老婆,吓唬着要一千块大洋。
井掌柜的老婆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手只是摇,来人给她个棒槌,她握住棒槌手就不摇了,说水烟店生意小,哪里会有一千块大洋?来人说那互济会的钱呢?她说你们也知道互济会?互济会的钱不是井家的,怎么敢动呢?来人说你舍不得钱那就撕票啦!她只好从炕洞里掏出三百块大洋,又挪开板柜,板柜后墙上有个窟窿,窟窿里有个包袱,解开了,是二百块大洋。还有两个银项圈。来人说要一千块的,这不够么。她说我就知道有这么多。来人拿了五百块大洋,还要那两个银项圈。她说这是两个儿子小时候戴过的,得给儿子留个作念,但银项圈还是被拿走了。后半夜里,井掌柜一瘸一跛地回来,口渴得喝了一瓦盆浆水,说:丢人了,人丢大了!就睡倒在炕上。
互济会共有一千多块大洋,井掌柜先是悄悄埋了五百块,再把另外五百块分别藏在炕洞和墙窟窿时,老婆看见过,没想这另外五百块大洋就没有了。井掌柜在炕上给老婆叮咛:这事让谁都不要知道啊!互济会的钱不能少,咱得想办法补上。他想卖掉水烟店,又怕突然卖掉水烟店了会引起镇上人猜疑,就决定悄悄卖地。井家在白河岸有十亩水田,在虎山湾里有十二亩旱地,一直都租给当地人种着,井掌柜便要把二十二亩地全卖掉。
卖地头一天,突然下起雨,先还是街面的水潭里满是些钉子在跳,后来白茫茫一片,像是雨的芦苇园子,还晌午着就模糊了十字路口的老皂角树。井掌柜提了一坛酒到寿材铺来要和杨掌柜喝,当时铺子里还有陆菊人,还有安仁堂的陈先生。
杨掌柜有头晕的病,陈先生配制了一些丸药送过来后,雨大得没能回去,杨掌柜就留着喝茶说话。陈先生说:屋里暗,你把灯点上吧。杨掌柜说:你眼睛看不见,还要点灯?陈先生说:天暗了就得点灯,与看得见看不见无关。陆菊人知道陈先生是个怪人,也就把灯座移到桌上,添满菜油,点燃了芯子。杨掌柜续着茶,还在说本该他去安仁堂请药的,你倒送了来,偏下这么大的雨。陈先生倒感慨他这大半生了,总是在雨天有大事,五十年前也就是这样的雨天,他是跟了元虚道长学医,二十年前天也是下雨,被拉去当的兵,十年前他自己把自己弄瞎了眼回涡镇,雨大得黑河白河的水都涨了。杨掌柜就说:我也只知道你在县城的八仙观里要当道士的,没想等你回来了却是个郎中,竟然还不知道当过兵,自己把自己眼睛弄瞎了,这是咋回事?陈先生却不吭声了,雨落在屋瓦上,爆豆一样的响,突然就笑了,说:你这头晕病是怎么得的,啥时候头晕,头晕起来怎么个天旋地转,你给人说吗?杨掌柜说:说那有啥意思?陈先生说:昨天吃过的饭,今天还吃饭,上个月剃过头了,这个月就不剃啦?人这一生就是堆积日子么。杨掌柜说:照你这样说,我活得就没指望啦?这镇上多少人都家大业大了,我这铺子几十年还是这么个小生意!陈先生说:你呀,嘿嘿,咋说你呀,嘿嘿。杨掌柜也嘿嘿起来,说:你会算卦,你也给我算算。
就是这时候井掌柜进的门,他没有打伞,也没有戴草帽,浑身湿淋淋的,把酒罐子往桌子上一放,嚷嚷着下雨天不睡觉就喝酒,正好陈先生也在,咱喝他个不醉不散。陈先生说:听你这声,虚火恁大的,还喝呀?!陆菊人看井掌柜,果真眼睛赤红,嘴角溃烂。井掌柜说:这雨下得心烦么,喝!杨掌柜说:难得你能上我门,喝么,我这头晕半个月了,不敢喝也得和陈先生陪你喝!三人就喝开了,很快都上了头。井掌柜说:陈先生,刚才我来时你正算卦哩,你也算算我有没有坎,坎能不能过去?陈先生让井掌柜说出个汉字,再报个三位数,摆弄了一阵,说:你注意着别让水淹。井掌柜说:我不撑船,也不坐船,咋能水淹?陈先生说:从河岸上走过的时候小心栽跤。井掌柜说:我还不到七十八十哩,栽不了跤,即便栽跤就能掉到河里去?笑了笑,看着陆菊人拿了蓑衣苫门外台阶上的那副棺,怕水溅上去,说:这雨淹不了我吧,杨掌柜,生意怎么样?杨掌柜说:能怎么样?井掌柜说:我给你个生意吧,给我做个八大块的,柏木料!杨掌柜说:喝多了吧,我可不盼你死哩!井掌柜说:谁不死?死了能睡上个好棺这就够了!
这场酒喝到天黑多时,喝罢了井掌柜提来的一罐,又喝了杨掌柜的两个小罐,雨是住了,井掌柜却倒在地上,瘫成一堆泥。杨掌柜和陆菊人把他抬到躺椅上睡了,陈先生也说他要回去。杨掌柜说:你行不行,要么等杨钟回来了送你?陈先生说:我行,你给我点个灯笼。提了灯笼就摇摇晃晃地走了。鸡叫过两遍,杨钟还是没有回来,陆菊人看着桌子下两三个空酒罐子歪着,罐子都醉了,一个罐子口还往外流着酒,就像是人死了还冒血泡,说:爹,杨钟是不是又耍钱了,我到街上找去。杨掌柜叹了一口气,说:你回家歇去,我在这儿陪着井掌柜。
这一夜杨掌柜和井掌柜都在寿材铺里,第二天井掌柜酒醒了,到白河岸和买家签契约。买家当然要请他吃饭,吃了一碗觉得肚子疼,去了厕所。涡镇的厕所都是蹲坑在一间茅房里,墙外是粪尿窖子,黑河白河岸上村寨的厕所直接就是粪尿窖,苍蝇轰轰轰,井掌柜说:这脏的能蹲下?还是蹲在窖沿上了,一边拉,一边用蝇拍子打苍蝇。买家在屋里见井掌柜很久了不回来,喊道:旁边那堆石头是擦屁股的!过了一袋烟时间,井掌柜还没回来。买家就去了厕所,说:你是屙井绳啊?!厕所里却没见了井掌柜,粪尿窖上漂着一顶地瓜皮帽。忙喊家人打捞,打捞上来,井掌柜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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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掌柜一死,老婆在灵堂上哭恓惶,哭声里诉说着他这是啥命呀,绑了票都没死却死在粪尿窖子里。哭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传出去,涡镇一时炸了锅。陆菊人因有身孕,不能来吊唁,按风俗规程就蒸了两个大馍为献祭。杨掌柜拿着去了井家,她便在家里做起袼褙。做袼褙是把一些烂布片子铺在门扇上抹糨糊,铺一层烂布片子抹一层糨糊,铺抹成四层五层了,晾干了,将来蒙上好布可以纳袜底子和鞋帮子。陆菊人做着袼褙,脑子里老是纠结:这人的命说顽就顽得很,说脆就脆得很,跌进粪尿窖子里也能死?这一死,井家的光景也就完了?!便又想着那天井掌柜能提了酒来寻人喝,他可是从来没有到寿材铺里喝过酒呀,还喝得大醉,又突然地把白河岸上自家的地也卖了,这肯定都与被绑过票有关!那么,这绑他票的是谁呢?井掌柜并不是箱底厚的人家,为什么就绑了他的票啊?!陆菊人就不抹糨糊了,眼睛黏起来,心里是了一盆子糨糊,瓷呆呆地看着猫。猫依旧卧在门楼上的瓦槽里,眼睛发黄,像琉璃一样,也在看着她。这个傍晚,陆菊人觉得猫的眼光很怪异,十分森煞,她想给猫说句话,嘴张开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咽下了一口唾 沫。
井家突如其来的横祸,使镇上的女人都成了长舌妇,男人也成了长舌男,说什么话的都有。更糟糕的是井家的两个儿子都不在家。陈皮匠派陈来祥去县城找井宗丞,学校说井宗丞已经有半年没来上课了,不知踪影。而井宗秀跟着师傅在麦溪县给一乡绅家画祠堂,那儿相距一百八十里啊。陈来祥从县城回来后,换了一双鞋,又去了麦溪县。等到陈来祥和井宗秀回来,井掌柜的灵堂已摆了四天三夜。
井宗秀回来其实并没有先进涡镇,而是和陈来祥直脚去了白河岸,要寻买地的那户人家。村子里狗多,一个扑着来咬,十几个都扑着来咬,井宗秀从篱笆上抽出一根棍,抡着就打,给陈来祥说:你拾块砖!陈来祥说:拾了,伯是在他家没了命,咱也不让他好死!两人到了那家,男的都不在,只有个小个子女的,女的吓得头不敢抬。问卖地的契约在哪里,说在桌子上放着,问买地的钱呢,说还在桌子上放着。果然上房的桌子上整整齐齐放着契约和一摞银圆。井宗秀又问:粪尿窖子在哪儿?女的领着去了山墙外,粪尿窖子很大,粪尿几乎要溢出窖沿子,女的扑咚跪下磕头。井宗秀和陈来祥扭身又回到上房,扔了木棍和砖头,坐在椅子上了,说:有啥吃的?那女的就跟进来,说:你们不会让我们赔命吧?井宗秀说:要了你们的命我爹就能活啦?!那女的一下子长高了许多,朝着院子喊:他爹,他爹,井掌柜的儿子达理哩,没事的,你出来!院角的麦草垛里就钻出个人来,竟然个头比陈来祥还高,赶紧叙说了井掌柜当天被淹死在粪尿窖里的实情,又赶忙从厨房里往桌子上端了蒸馍和烧鸡,催促着老婆快去擀面。井宗秀在警告着:对谁都不要说我爹是跌在粪尿窖子里,他那么个大人,怎么能在粪尿窖子淹死呢,他是突然头晕,下台阶时跌倒的。那男的说:是的是的。井宗秀就从那摞银圆里取出一枚,拍在了桌子上,说:今日就把那个粪尿窖子填了。那男的说:那总得拉屎拉尿呀,填了又到哪儿去挖个窖子呀?井宗秀说:我管你在哪儿挖,这个必须填!
井宗秀回到家,给爹料理后事,问娘互济金有多少。娘说,你爹死前没留下一句话,我也说不清,当时办互济会,好像各家的出资不一样,有的五个六个大洋,有的十个二十个大洋。井宗秀估摸了一下,百多户人家该集资上千个大洋的。又问娘绑匪索去了多少,娘说五百个大洋,再问那剩下的五百个大洋藏在哪里,娘说这我不知道,你爹没给我提说过。就扑倒在灵堂上哭:他爹呀,我的没活够的他爹呀!你丢下我们叫谁照应呀?他爹呀,他爹,你回来把我也引上走呀!井宗秀也没叫邻居的婆婆婶婶们来陪娘,他把院门关了,翻箱倒柜地在家里寻,没寻着,在院子里挖,也没挖出来。娘说:钱是大伙集的,你爹一死,人家肯定来追要,这点卖地的钱肯定不够啊。井宗秀说:你千万不能说绑匪索了五百大洋,别人若问起,就说把全部基金都索抢了,后边的事我来 办。
但是,又仅过了一天,阮天保从县城坐船回来,带了另一宗消息:县保安队剿灭了一股共匪,把共匪的一个头目的头割了就挂在县广场的旗杆上。涡镇的人似乎听到过共产党这话,但风声里传着共产党在秦岭北面的大平原上闹红哩,怎么也进了秦岭?阮天保就说共产党早都渗透来了,县城西关的杜鹏举便是共产党派来平川县秘密发展势力的,第一个发展的就是井宗丞。为了筹措活动经费,井宗丞出主意让人绑票他爹,保安队围捕时,他们正商量用绑票来的钱要去省城买枪呀,当场打死了五人,逃走了七人,后来搜山,又打死了三人,活捉了三人,其中就有杜鹏举,但漏网了井宗丞。
绑票井掌柜的竟然是井掌柜的儿子井宗丞,镇上的人先都不肯相信,接着就感叹:没世事了,这没世事了!卤肉店的姚掌柜曾经托媒要把自己的女儿提亲给井宗丞的,他一边给人称肉一边唉唉着,说:多好的小伙,才几年的时间咋就学坏了?!来买肉的杂货店的孙掌柜说:你要庆幸哩,若亲事早订了,你现在哭都没眼泪了!盐行的吴掌柜和茶行的岳掌柜在街上遇见了,原本是互不招嘴的,吴掌柜却说:吃了?岳掌柜说:啊吃了。吴掌柜说:嘴油光光的,又吃好东西啦?岳掌柜说:哪有油呀,在前边店里吃了碗糍粑,凑合吧。吴掌柜说:还凑合?井掌柜是吃不上喽,那井宗丞想吃也吃不上喽!岳掌柜说:这倒是。我见过井宗丞和人打麻将,赢了一个钱了就会把钱贴在额颅上,生怕人不知道。啥人就有啥性子,张狂啊,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吴掌柜说:你能想到什么事了,这世上就能发生什么事啊!唐景正卖凉粉,不爱听这话,说:啥意思,你是早就想着井家出事哩?!两人当场就吵了一架。陈先生是当日托人从黄石峪养蜂人那儿买回来了一箱蜜蜂,架在安仁堂的屋檐下,蜂嗡嗡着飞出飞进的,人问:你怎么养起蜂了,是要治了病还再送一罐蜂蜜吗?陈先生说:让人来看的,蜂四处采花酿蜜是在消减自己的天毒哩。人又问:天毒?陈先生说:蜂有天毒,人也有天毒。人再问:人也有天毒?陈先生说:人不知道消减啊!而参加互济会的人家却慌了,给井掌柜吊唁过了,拿出收据向井宗秀的娘要集资。老婆子哭得说不出话,井宗秀出面,把所有拿收据的人请坐在屋里,跪下了,先磕了三个头,就破口大骂井宗丞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受人引诱,害死了他爹,也害苦了乡亲。他说:互济金全部被抢了,这是大家的血汗钱,从口里一点一点省下来的,出了这事,我爹死了不能回还,做儿子的就要赔偿!我爹临死前为这事卖了家里所有的地,卖地的钱都在我这儿,可能还偿不够,但我记着,我不赖也不跑,保证三年里给各位付清。当下拿出了卖地钱,按比例给每人还了一半。众人见井宗秀实诚,话都在理上,也是同情了井家,装了所领的一半钱,站在井掌柜的灵堂前,说:谁也不愿出这事啊,都不是富裕人家,又共事了一场,剩下的钱就不要了。井宗秀长跪不起,额颅在地上磕出了血。众人问:棺有了吗?井宗秀说:有,我娘一直病恹恹的,是给我娘准备的,没想我爹倒走在前头,我爹先用上。众人问:那墓呢?井宗秀说:还没地拱墓,暂不埋,浮丘着,等我挣了钱再买地下葬。井宗秀的主意拿定,众人都说:宗秀能顶事了!陆续散去。
按涡镇的习俗,浮丘指那些亡人殁的日子不好,犯着煞星,不可及时入土安埋,短的十天半月,长的也可能一年两年,那就得选择一个临时处架上棺柩,苫上雨棚,用土坯简单地垒个围墙。井掌柜的死不是犯着煞星而是死无可葬之地,这井宗秀的心疼得一块一块往下掉肉。他两次恳求宽展师父能让爹浮丘到130庙里去,宽展师父只是吹她的尺八,第三次再去恳求,宽展师父才点了头。130庙紧靠着镇子西北角,数十丈高的古柏就在大殿前,而三块巨石一块在殿后,一块在殿东,一块在后院角,井宗秀把爹的棺浮丘在第三块巨石边,不远处有一排野桃树,正结着指头蛋大的桃。
头七日进行的浮丘,二七、三七、四七,井宗秀都去给爹祭奠。到了四十九天的七七日,再拿了香烛黄表往庙里去,一片寂静,只有树叶子往下落,刚经过大殿前的古柏下,突然一只猫就卧在路上看他。庙里的流浪猫很多,以前他来的时候,常见有猫从草丛里悄然出来,又拖长着身子钻进篱笆里去,他还作想山林里老虎估计也是这般情景。但卧在路上看他的这只猫长得奇怪,头是身子的一半,眼睛是头的一半,尤其目光冷得像星子,他不免怔了一下。蹲下来给猫招手,希望猫能到他跟前来,猫却掉头离开了,尾巴竖起来像棍一样。这当儿,有了尺八的声音,时而恬静舒缓,时而激越狂放,井宗秀知道宽展师父又在礼佛了,她礼佛除了献花,烧香,供奉食物外,就是把野桃核打磨穿串,然后戴个手套揉搓,或者吹奏尺八。他往大殿里望去,殿门开着,宽展师父就在地藏菩萨像前坐着,而同时还有一个跪着祈祷的女人背影。这是镇上谁家的女人呢,井宗秀刚有了这般思忖,古柏的柏籽像细雨一样撒下来,在身前身后的地上跳跃不已。
井宗秀去了他爹的浮丘处,那里的石香炉里却燃了一炷香,香的烟细得像一根绳子,端端地往上长,他一走近,就软散开来。井宗秀有些欣慰,更有些疑惑,往四周望了一下,王妈在远处的那块菜地里拔葱。王妈住在西背街,儿子开着一家瓜子店,她平日常来庙里干些杂活的。井宗秀说:王妈,这是谁给我爹上的香?王妈说:我才过来,这我不知道。是师父上的?井宗秀摇了摇头。王妈说:那是互济会的谁?井宗秀还是摇了摇头。王妈说:唉,你爹可怜啊。井宗秀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
天越来越热,河里过来的水汽又重,镇街上的人就稀落了好多。男人都赤裸膀子,裤腰里还夹一圈核桃树叶,在屋檐的阴凉处叫苦着这身子成篓子了,一动弹到处漏水,又骂旁边卧着的狗,伸长舌头在喘,喘得人心里都生了草。井宗秀还是不知道爹把另外的五百块大洋藏在哪里,人就瘦了一圈,也不洗头刮脸,胡子长得把嘴都罩了。夜里没睡好,中午在竹席上泼水才眯瞪了一会儿,巷道树上的知了就把他聒醒了。知了是一只聒了,成百上千的都聒,声浪像火,一波涌一波地烧过来。井宗秀脑袋昏沉沉地想着刚才还做了一个梦:似乎又不是梦,他正吃饭哩,听到有一声叹息:有福的人不在了,我走呀。院子里并没有人。他说:你是谁?声音说:我姓银。他说:姓银?你往哪里去?声音说:真是和你没缘,我到齐门生家去。井宗秀琢磨梦里的声音,忽然醒悟是不是爹埋藏的大洋在说话,银货埋得久了会走失的,莫非那五百块大洋真的就走了?便不再睡,走到街上,问杂货店的孙掌柜:啊孙爷,咱镇上没有姓齐的吧。孙掌柜说:没的。又问:黑河白河岸上哪个村子有姓齐的?孙掌柜说:齐塬上可能有吧。齐塬在黑河的涝峪里。一个很大的塬坡,分散有几个村子。但涡镇人瞧不起那里,穷得只有红薯长得好,很少去过。井宗秀就出了镇往西北去,进涝峪到齐塬。塬上旱得庄稼全拧了绳儿,大路小路上到处都在冒土烟,只有地塄上那些荆棘上一些野酸枣泛了红,红得像血滴子。连着有三个村子,问了竟也没有姓齐的。井宗秀说:怪了,没有姓齐的齐塬?村人说:这里乞丐多,外人叫我们齐塬,我们也就这么叫,只是把乞改成了齐。井宗秀站在地塄下,望着那几颗野酸枣。一直等到黄昏,来了一只乌鸦,乌鸦在啄吃那些野酸枣,没有一颗掉下来,乌鸦就一口一口把野酸枣吃完了。
井宗秀垂头丧气回到镇里,天已经黑了多时,一些店铺门口的灯亮着,光芒乍长乍短。经过德裕布庄门口,有伙计正在那里拴一匹马,马全身乌黑,四蹄却是雪白。井宗秀一直爱马,但镇上很少有马,他当初跟画师出去学艺,就谋着有一日挣钱了一定要买一匹高头大马的,所以突然在镇子里看见了马,就跑了过去。没想那马不知为什么就惊起来,昂头嘶叫,用力地拽缰绳。伙计一时控制不了,眼看着拴马桩都歪斜了。井宗秀靠近去,嘴里发出吁吁声,用手抚摸马脖子,马随之双耳倒后,安静了下来。井宗秀说:镇上有了这么好的马!伙计说:这是龙马关韩掌柜的。井宗秀知道韩掌柜在龙马关是大户,家里开有布行,德裕布庄的布也是从那里进的货,韩掌柜来德裕布庄办事,肯定要回去吧,登时倒有了个念头:德裕布庄进的都是丝绸和各色细布,而涡镇一般人还是粗衣打扮,自织自染,又染得黑不黑蓝不蓝的灰色,如果能从韩家布行进些染料,办个染坊,或许还是好生意的。井宗秀为自己的想法有些得意,就往布庄门里张望了一会儿,觉得不妥,退到三岔巷口等着韩掌柜经过时能拦住说话。巷口那里是一块三角土场子。靠北处有石磙子碾盘,井宗秀一蹲上去,斜对面的桂树上扑棱棱地响,起飞了一群蝙蝠,而桂树后的那家院门楣上挂着两只红灯笼,桂树的摇晃使灯笼的红光便忽聚忽散了开来。这是杨掌柜家的院门。
杨家院门上挂了红灯笼,是陆菊人临产就在今晚。鸡上架的时候,陆菊人的羊水便破了,隔壁的柳嫂在接生,但孩子横生,那柳嫂也没了办法,让杨钟快去瓜子店请王妈,王妈好佛,又是几十年里不知把多少人接到世上来的,她啥情况都经过。杨钟慌张地从院门里出来,一边走一边双手合十对着天作揖,脚下就绊了石头,扑咚跌坐在地上。井宗秀在碾盘上说:杨钟,杨钟!杨钟从地上一时起不来。井宗秀说:啥事儿呀你恁慌的?杨钟说:你咋蹴在那儿?我以为是条狗哩!井宗秀说:把你爹烟匣子拿来咱吃几锅子,我烟瘾犯啦!杨钟说:要吃明日吃,我急着哩。井宗秀说:急着是火上了房啦还是媳妇生娃呀?!杨钟说:就是媳妇生娃呀,生不出来,坐着躺着都生不出来么!我去背王妈。井宗秀啊了一声,顺嘴说的话还真给说准了,也紧张起来,说:你瘦猴猴的背不动王妈,我跟你一块去!街上有人叫着:烧——鸡,烧鸡来了——!端着灯恰好过来,听了杨钟的话,说:人生人怕死人,骑在门槛上会生的。井宗秀认得是卖烧鸡的五魁,五魁头上有癞疮,只是在晚上端着木盘走街串巷地叫卖,木盘里就插着一支烛。井宗秀说:五魁叔,这你不是说哄话吧?五魁说:我啥时候哄过人?杨钟说:你老光棍的,你能知道生娃?五魁说:你这啥话?我先前在安仁堂药铺里当过伙计,没吃过猪肉就也没见过猪走路?!生气地走了。杨钟返身就往家里跑。井宗秀一个人又蹲在了碾盘子上,吃不上烟锅子,干咳了几下,眼巴巴盯着远处的马过来。但约莫过了两个时辰,韩掌柜的马还是没有过来,一颗流星倒极其灿烂地从天上划过,杨家的院子里传来婴儿哭声,井宗秀在黑暗里笑了一下,突然警觉:骑着门槛生,那就是骑门生,这骑和齐同音么,莫非我要寻的就是杨掌柜家?不一会儿,杨钟出来了,拿了一盒纸烟就往井宗秀怀里塞,说:吃啥子烟锅子呀,吃过纸烟没?你肯定没吃过,这我在县城买了一盒,仅给我爹吃了两支。井宗秀说:生啦?杨钟说:生啦,骑在门槛上了,快得就像拉泡屎!井宗秀说:啥孩儿?杨钟说:我的孩儿那肯定是带把儿么!井宗秀说:行!行!你比我小,倒当爹啊!杨钟说:多亏了你!井宗秀笑着说:我可没出力。杨钟说:是你和我说话哩,五魁叔才过来的,你要不和我说话,我出巷口了!五魁叔才进巷,就不会骑门生了。井宗秀从纸烟盒里取出一支点着吃上了,说:杨钟,你家最近还有啥喜事儿吗?杨钟说:再没呀!井宗秀说:没发过一笔财?杨钟说:你是说发财?前天耍钱倒赢了一块大洋。井宗秀说:噢,才一块大洋?孩儿是银货的。杨钟说:是呀是呀,白胖得就像是一大坨银子,软银子!井宗秀就再没说什么。
这时候杨掌柜也出来了,将一条红布系在东门环上,这要告示过路人,此家有坐月子的,生人不宜入内。系好红布,看见了井宗秀,笑着说:宗秀,我听杨钟说了,谢谢你,孩儿满月的时候,你一定来喝酒!井宗秀说:恭喜恭喜!杨掌柜说:这半夜的,你咋还没回去?井宗秀说:啊天热睡不着,去严伯那儿了,我毕竟还欠他互济金的,他近日叉腰疼得翻不过身。杨掌柜说:他那腰是老毛病,你爹还没入土?井宗秀说:我还给浮丘着。杨掌柜说:唉,多英武要强的人呀死无葬地!啊这样吧,你爹和我老交情,也是今日我有这喜事,我就给你爹个地方吧,只是远些,面积也小,在纸坊沟的坡上。井宗秀站着没动。杨掌柜说:那是三分地,你是不愿意?井宗秀扑咚就跪下了,说:杨伯杨伯,你这话把我吓住了,你要给我爹块地方吗?你能待宗秀这么好,我该咋说哩!杨掌柜说:你起来,谁家还没个难处啊。井宗秀就是不肯起来,还在说:饥了给一口胜过饱时给一斗,这理儿我井宗秀懂,将来了,我一定还你老三亩,不,三十亩地!院子里再次传来哭声,这哭声和刚才的哭声不一样,尖锥锥的,又忽高忽低,在深夜里有了一些森煞。杨钟把井宗秀往起拉,说:膝子盖这软的,不就是三分地么,起来,起来,谁指望你还地呀,三亩三十亩,你今辈子能有那么多地吗?这是我孩儿在哭还是谁家的猫又叫春了?韩掌柜就骑着高头大马过来了,三人都扭头看着,井宗秀再没有去拦了说话。
第二天,杨掌柜领了井宗秀去纸坊沟确认了那三分胭脂地,井宗秀当晚就请了匠人安排拱墓,五天后把他爹安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