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逆变
八岁那年的端午节前,我和妈妈、大姐、外婆,住在县郊一个不大的院子里,父亲偶尔会来和我们一起吃住,但是在外面见到他,我们要装作不认识。
有一天放学后回到家,看见妈妈满身伤痕,痴痴的坐着,外婆也一脸悲戚的收拾七零八落的家具。
大姐害怕的钻进妈妈怀里,被她一巴掌扇倒。
“滚”,她声嘶力竭的叫喊,用怨毒而冰冷的目光漫无目的的睃视。
此后的几天,我们没能走出那座院子。不分昼夜,门外时常响起刺耳的喧嚣,有玻璃瓶和垃圾扔进院子里来,在水泥地上崩裂四散,触目惊心。
隔壁人家在楼房上观望了几天后,悄无声息的把一包食物,用绳子悬到我们院墙上。
我踩着一地玻璃碎渣和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把食物拿进房间,刚合上门,听见身后乓啷一声,又是一个玻璃瓶落进院子里的声音。
任何语言都无法尽叙那一刹那的恐惧,时至今日想起,仍然浑身战栗,五脏痉挛。
妈妈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闭眼默默忍受着伤痛,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呜咽。我和大姐守在她身边,看着她的血痕消肿,结痂,留下一片片斑驳的青紫。
大多数时候,外婆埋首于膝,对一切都置之不理。我拿饼干给她吃,她也只是机械的咀嚼,眼神里透着绝望和戚惶。
房东在一个阴冷漆黑的深夜,顺着从隔壁围墙递进来的梯子爬进院子,强行打开我们紧闭的屋门。
我能感受到他的愤怒,像一股旋风挟面而来。
他说他的房子被我们毁了,他的工作也因为把房子租给我们住而丢了,所有人都在议论我妈妈和谢医生的奸情,连大姐的爸爸一家,也成为全城笑柄。
他勒令我们马上从他的房子里搬出去,并开始动手打砸我们所剩无几的东西。
后来有更多的人爬下院墙。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才知道,父亲的老婆已经蓄势很久。
他们说,谢医生老婆的娘家有权有势,在这个县城里出了名的嚣张跋扈,不明白我妈妈为什么敢招惹她,还跟她老公生下孩子。
大姐的爷爷是县政府部门一个领导,听流言说,我妈妈在离开他们家以前就和别人在一起,气的当场昏厥。
他们宣泄够了终于离开,大门敞开的时候,我和大姐用尽全身力气抱紧彼此,觉得我们会死。
许久之后,我们才鼓足勇气,仍然把大门堵严实。以为守住那道屏障,就能平安无事。事实上,无济于事。
我们画地为牢,也像满地的垃圾一样,发出难闻的酸腐气味,纠结的头发里生满虱子。为了让妈妈快点好起来,我和大姐尽可能的把食物俭省下来,悄悄放到她枕头底下。
妈妈恢复一点气力后,执拗的抱着电话,没完没了的拨通那个不肯接听的电话。
有一次她不顾我和大姐的哀求,试图打开大门和墙外那些人当面对骂,又被堆积的杂物绊倒,手上划出一道血口。她捂着手,坐在那堆杂物里嚎啕大哭。
我和大姐把她搀回屋内,外婆走到她身边查看伤口,被她一把推开。她用沾满血的手拨通大姐爸爸的电话,声嘶力竭的痛哭,质问,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发觉,电话接通之后几秒钟就挂断,她的控诉、屈辱、不甘……全无作用。
哭累了,她强撑起虚弱的身子,从压水井里打水,认真擦洗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人,他们没有再投射玻璃瓶和垃圾,但我仍能听见他们嬉笑玩闹时的沸腾。
我和大姐本能的跪在地上,直到妈妈发现我们,问我们,为什么跪?
卑躬屈膝,我深刻体会这个词的绝望。因为恐惧,更因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法释放绝望,只能通过这个动作,奢求一丝回顾。
恢复神采的妈妈仍旧拨打父亲的电话,两天之后,提示音告诉她,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她没有再让我们看见她的癫狂,只是一个人安静的坐着流泪。
因为洗了冷水澡,又一个多星期都没有好好吃过一次饭,她的脸色苍白,鼻息沉重,时而发出一阵激烈的喘咳。
隔壁那个送东西给我们吃的奶奶,趁我在院子里收拾垃圾的时候唤我,二妮。
她在墙那边,只隐约看得见眼睛和花白头发。她问我,你家里有感冒药吗?
我说,有。
她嘱咐我,给你妈吃点感冒药。然后又把一包食物用绳子顺过来,嘱咐我里面还有一封信,记得拿给你妈妈看。
我把那个鼓囊囊的塑料袋抱到妈妈跟前,取出她说的信,交给妈妈。
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我从背面看,只有寥寥几句话。妈妈看完把纸紧紧的攥进手心里,仿佛要把它捏碎。
我拆塑料包的声音惊动了妈妈,她神色阴冷的斥责一旁的外婆,手断了吗,都不会收拾一下她们?
外婆一言不发,挣扎着站起来,打水、烧水、给我和大姐洗澡、梳头。
那天深夜,隔壁奶奶和她男人,顺着竖在墙上的梯子爬进我们家。
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听她们说话。
奶奶说:“你不为自己打算,也要想想这两个丫头和老太太。那家只有爷俩个,都是老实人,你过去了就当家。就算他们找过去也不怕,半个村子都姓田,个顶个的厉害,他们还敢动你一下?我敢保证,这俩孩子他们一定看重,以后长大嫁个好人家,享福的日子随你过。”
妈妈缄默许久,问:“他都快四十了为什么还没成家?”
奶奶叹息着告诉妈妈:“以前他们家条件好,他不愿意找个农村的媳妇。几辈子都是庄稼人,没办法只能将就在农村找,相看了不下一百家,也没选中合心意的。”
妈妈幽幽的低声说:“他眼光高,我又是这种情况,他未必看得上我。”
奶奶抢过妈妈的话头,迫不及待的劝:“你的样貌这么好,再说走岔了路,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妈妈听她这样说,突然嚎啕起来。
我半睁开眼,看见大姐也侧过头仔细的听。
最后妈妈从相册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到她手里,不等她收手,又抽回来。
妈妈说:“你用手机拍一张我现在的样子,他看了如果愿意,就再说吧。”
奶奶连拍了好几幅,又跟妈妈说了许多继父家里的情况。
第二天下午,妈妈接到奶奶打来的电话,说了几句后,电话那头换另一个人接听。妈妈长时间的沉默着,偶尔回应一两个字。
晚上,奶奶拿回来一张继父的照片,看得出来,照相前他的仪容精心修饰过,相片颜色簇新,显然是现照的。
从照片里看继父,头发偏分,脸庞瘦削,脸上的表情严肃,黑蓝西装里是白色圆领汗衫。
奶奶解释说,他太瘦,照全身相不好看,其实个子不低,比我高一个多头。
妈妈按下照片,勉强笑了一下,回复说,我再想想。
一直保持沉默的外婆,突然开口发表自己的意见:“嫁过去,万一过不到一起,再想回头就难了。”
妈妈不耐烦的回呛:“该操心的时候你不操心,现在又挑三拣四。”
外婆沉重的吁出一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奶奶走后,妈妈拨打父亲的电话号码,仍然提示是空号。妈妈又拨通大姐爸爸的电话,问他要不要把大姐接回去,她把我们目前的处境简单的说了一下。
我看见妈妈的眼睛倏然收缩,握着电话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许久之后,她冷冷的说:“那我祝你老婆和你儿子长命百岁,这个女儿,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她一面。她没有爹,她是我跟畜生生的。”
挂掉电话,妈妈啜泣良久,又给隔壁奶奶打电话,夜已经很深,但她没让妈妈等太久。
妈妈说:“你告诉他,我不会再生孩子,如果他能接受,就明天,如果他不能接受,就算了。”
第二天上午,继父亲自来了,样貌和照片里差别不大,就是肤色显得黝黑。他拘谨的缩在奶奶身后,仿佛全身的关节都拧着螺丝,只剩头能动。
妈妈又郑重的复述一遍:“我不会再生孩子,你要愿意,明天早上把我们接过去,不愿意,当我们从未见过面。”
继父一边听一边点头。可能他根本没听懂妈妈话里的意思。
奶奶暗暗戳了他好几下,他愣怔了几秒钟,坚决的说出一个字:“好。”
得到肯定的应允,妈妈踉跄了一下,突然满眼噙泪,表情无比哀伤。
平复了好一会儿,她淡淡的说:“我要带着她们收拾一下东西,你们先回去吧。”
妈妈把阻在大门处的杂物搬开,拉开大门,院墙外还在徘徊的人看见我们出来,垂头在树荫下原地打转,也没再说什么。
妈妈带着我和大姐把垃圾运出去,经过涂满她名字和污言秽语的墙下时,她始终高昂着头,保持倨傲的姿态。
下午我们再出门,发现他们已经离开。
傍晚的时候,一个体态臃肿的女人把车停靠在路边,大声着招呼左邻右舍来围观,叫骂声震耳欲聋。
妈妈忍了一会儿,吩咐我和大姐继续收拾,一个人走出去。
我紧紧跟在她身后,看见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挨到那虎背熊腰的女人跟前,“咣”的一下砸破她身后的车玻璃,折返身又捡起一块,绕到挡风玻璃前,跃跃欲试着,对试图阻挡她的说,别过来,万一我手滑砸到你们,概不负责。
那女人远远的跳着脚拍着手叫骂,等妈妈真的把挡风玻璃砸碎,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铁青,浑身的肉都在颤抖。
妈妈毫不示弱的说:“你有闲工夫对付我,不如去减减肥。”
她跺脚“哇呀”一声朝妈妈冲过来,我躲不及在她身前一拌,和她一起重重摔在地上。
妈妈把我扶起来搡到一边,又对趴在地上失声痛哭的她说:“我从来都不稀罕你老公,就像你老公不稀罕你一样。你砸毁我那么多家具,我不要你赔钱,就拿这两块玻璃抵了。”
她伏在地上咬牙切齿的嘶吼,贱货。
妈妈嗤笑:“你要是不贱,会倒贴嫁给他?他还拿你的钱养我们一家人,你才是又贱,又可怜。”
“我要我要……”她哀声嗫嚅,像施展不开手脚的困兽,躺在柏油路面上扇自己耳光。
围观的人陆续离开,妈妈拉着我回到院子里,合上门,插上销。
天蒙蒙亮的时候,妈妈把我们叫起来洗漱。我们所有的东西,装了三个皮箱。
不知何时,继父已经等在门外。似乎有意要为我们壮胆,汽车排成很长一条线。还有许多人,环绕在继父周围,他抱着一束手捧花,穿着略显宽大的黑蓝色西装,站姿笔挺。
有人抢着把我们的箱子抬上车,妈妈牵起我和大姐,在众人的簇拥中,面无表情的往外走。外婆却坐着没动,她推开伸过去搀她的几只手,像磐石一样端坐着。
后来她是怎么跟上的,我并不知道。到达继父所在的村子时,太阳已经偏中。我们走下车,看见酒席延伸到马路边上,十数米的鞭炮炸得满地红屑。
我们被引导着往前走,一转头发现外婆也正在几个人的搀扶下,无可奈何的走下车。
继父以如此隆重的方式迎接我们,让妈妈非常诧异。她不由自主的和继父完成结婚仪式后,眼神空茫的坐在床上。
不时有人凑近窗玻璃窥探,妈妈看着他们来来去去,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捱到很晚,才在继父的劝说下吃了一点东西。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比我们还难适应。
我想,妈妈根本没看上继父,她嫁过来时满腔激愤,其中有报复心里作祟,也有对我们安全的顾虑。她仓促中完成的这桩婚事,很久很久,才不情不愿的投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