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静海
他想错了,这个案子之后,无聊了很久。小城里平静无波,一如无风无浪的海。
鞠浪渐渐习惯了慢悠悠的日常,开始觉得就这样懒懒地待着也不错。他久久凝望辽阔海面,等待海风吹散记忆的煎熬。
“发什么呆?”有人从后面拍他的肩膀。鞠浪双肩很宽,比称着五短身材,显得不成比例。
“想谁呢?”程宽的声音总是那么快活,纪小曼刚下夜班,他以保护证人安全的名义,开车送自己女朋友回去,情侣二人在市区租了个房子。
“想你妹!走吧,去那边溜溜。警车就停这路边吧。”
“有什么好溜的?”
“维持治安!”鞠浪往西边海角走去,灯塔远远矗立在悬崖上。
“我看……浪哥是在想老板娘吧?”
“她是你妹?”
“你别说,老板娘还真有个哥哥。”
“你说徐耀东?”
“什么徐耀东,她有个亲哥哥,同父同母。”
“是吗?我怎么没见过。”
“你怎么可能见过。”程宽突然停下来。“唉!怎么说呢,有一段……一段黑暗的往事。”
“哦?是那种听了睡不着觉的故事吗?”鞠浪脑海中浮现出大荣冷冷的谶语。
“听了你可别哆嗦。”
“快说!”
“韩荷她有个哥哥叫韩江,高考考上BJ航空大学,他还有个同学,考上了清华大学。这两个高材生是一对好朋友,小曼说,他们当时在这小城里很出名。”
还真是春风得意啊!鞠浪心想,他盯着穿着清凉的年轻女孩把排球击向空中,海鸟轻快地掠过追逐着飞驰的游艇。
“应该是五六年前吧,他们高中毕业那个暑假,等着去大学报到,这对朋友闲着没事,突发奇想要练练胆子,去深山里的鬼子墟露营。”程宽望向北方莲花山的深处,“那是二战时期小日本在山里修筑的工事,传说日本投降时有好些鬼子在里面剖腹,肠子肚子什么的流了一地。”
“韩荷比他哥哥小一岁,非要一起去,加上了她,就是三个人,两顶帐篷,韩荷要跟哥哥睡一顶帐篷。那鬼子墟是个没人靠近的恐怖地方,韩江的朋友自己睡一个帐篷有点发怵,就又邀请了一个同学,就是丁大桅。这个丁大桅一条腿残疾,在学校里被人歧视,只有这俩人带着他玩。”程宽的声音低沉下来。
“丁大桅拎了几瓶酒上山,这四个孩子在鬼子墟点起篝火喝酒,结果呢,韩江他们本来就不会喝酒,那天高兴喝了个不省人事。”
“然后这个丁大桅,就借着酒劲,把韩荷……”
乐而忘忧的游人们喧哗欢笑,小孩子叫嚷着在海浪间嬉闹,泼起片片的水花。蓝天碧海间听到的这个故事像一滴墨汁渗入鞠浪的心,“韩慈远是丁大桅的孩子?”
程宽点头,“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吧,故事还没说完。韩江被韩荷的喊声惊醒,暴怒中他把白酒浇在丁大桅头上,把他推进了火堆,结果这个丁大桅脸都烧没了。”
“韩江当晚就跑了,到现在也没找到人,也没人想去找他,那个丁大桅原本就是活该,现在还在里面蹲着。”俩人边溜达边聊,不知不觉,天涯旅舍就在眼前了。“可怜韩江的母亲,一直在BJ找儿子,病死在异乡。”
鞠浪停下脚步叹了口气,他看见韩荷娇小纤细的身影,她领着孩子在沙滩上放风筝,远远地朝他们俩招手。
“可怕吧?是个可怜的女人那!”程宽捡起一颗卵石,在海面打出一串水漂。
“浪哥。”他吞吞吐吐犹豫着,“我想跟你说个事。”
“说。”
“小曼让我问你,要不要去酒店当保安?”
“我疯了。警察不干,去当保安。”
“挣钱多啊!你去了不是干小陶那种保安。”
“是丁大桅刑期要满了?”
“你一猜就准。浪哥,老板娘请我去开车,我跟小曼商量过了,给的钱多……”
“你警察不干了?”
“我一个协警,又没编制。唉!复员这么久,一事无成……”程宽不自觉地摘下了警帽,他依然留着部队里的短寸头。“小曼说,她想离开,去大城市。况且,一直这样租房子也不是个事,交完房租也攒不下几个钱,我一个老爷们怎么也得凑出个首付,没房子怎么结婚。”
鞠浪默然。是啊,他跟自己不一样,自己住在派出所的宿舍就行了。这一对年轻人,程宽的父母在乡下,纪小曼是孤儿,他们一直都是靠自己。鞠浪心里舍不得这个夏日阳光一样热烈率真的搭档,可是不好意思把话说出口。
程宽却不想陷入离情别绪里,神神秘秘地说,“浪哥,我给你说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
“你早晨又没吃饭?”鞠浪觉得他在故弄玄虚。
“我跟你说真的,小曼她……”
“怀孕了?”
“你瞎想什么呢?”程宽推开鞠浪,“孤儿院的人告诉小曼说,她的父母好像是去了泰国。”
“哦?”
“小曼一直想去泰国,她的梦想就是在曼谷开一家旅舍。”程宽望着遥远海平线上缓缓远去的客轮,双眼中闪耀着光芒。“这件事呢,她只告诉了我。我呢,只告诉了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小曼知道我大嘴巴要生气的。”
“知道了。”鞠浪从鼻腔往外喷气,“去好好当你的司机吧,多挣点,不行就回来!”
“浪哥,老板娘觉得你脑袋瓜好使,是想请你去干保镖,你住宿舍也是住,住旅舍里也是住,保证他们娘俩的安全就行了。”
鞠浪两手抄兜凝望空中飘摇的风筝,慢慢摇头,“我干不了那个。”
“浪哥,你总这样一个人天天凑合也不是个事,抽烟抽那么凶,也不锻炼。”
“你管我。你想说什么?”
“你猜到了。”
“我猜你在胡思乱想。以她的条件,就算带着个孩子,排队能排到海滩东头去。”鞠浪不再往前,调头向回走了。
“你不知道,老板娘从小跟她哥一起长大,韩江能考上首都的名牌大学,那脑子一般人比得了吗?她就是喜欢智慧型的。”程宽追上来,坏笑着。“你虽然人挫了点,又懒……”
“你不要人身攻击人民警察啊,我告诉你,你一辞职,我就把你抓起来!”
“本来就是嘛!”程宽重新戴好自己的警帽。“不过就算是癞蛤蟆和天鹅,也得试试才知道!”
“莫以身材论英雄,男人靠脑子吃饭。”鞠浪嘴硬,想起程宽提过他和纪小曼就是在健身房里锻炼时认识的。
“对嘛,所以我就说嘛,我看有戏。”这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有军人骄傲挺拔的脊背,不像鞠浪,总是弓腰塌背两手抄兜。“小曼说,别看老板娘认徐耀东当她干哥哥,他根本没戏!”
“我看你是想看我出丑的戏!”
“你本来也不俊,哈哈哈哈!”
俩人已经走出很远了,抬头还是能看见球球的老鹰风筝,越飞越高。
年轻的协警离职后,鞠浪一直没有新搭档。
程宽觉得他每天一个人太闷,总招呼他去家里吃饭,纪小曼的手艺不错,可是鞠浪不想去,晚上自己在小饭馆灌下几瓶啤酒,回宿舍躺床上百无聊赖捧着本《读者》迷迷糊糊入睡。肚子就这样一天天圆起来,他决定听取程宽的建议锻炼锻炼。
迎着清晨咸凉的海风跑到西面海角尽头,在灯塔下折返,他遇见了韩荷,穿着白色泳衣在沙滩上热身,“鞠警官晨练哪!”
“是,早恋。”旭日光线中的女人让鞠浪觉得眩目,他开个玩笑,掩饰自己中学生一样慌乱的心跳。
韩荷咯咯咯地笑起来,鞠浪低着头想跑过去,只看见她一段光洁匀称的小腿。
“鞠警官都多大了!”
“年轻着呢,就是肚子有点大了,得练练。”
“那你游泳啊,游泳最减肥了。”韩荷摘下墨镜,认真地看着他。
“游泳?我不会游。”他信口胡诌。
“骗人!你游得可好了。”
“谁说的?”
“不告诉你。”她笑着。
哼!这个程宽。
女人黑亮的瞳仁转了转,歪头从下往上瞟着他,鞠浪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跟我一起游泳嘛!”
“让程宽陪你游,他听你的。”
“他游得太慢,况且,他得照看远远。”
她没有说下去。鞠浪知道,丁大桅出狱了,程宽有他的职责。
“夏天就该游泳嘛!跑步会晒黑,损伤膝关节。”她期待地看着鞠浪。
唉!他在心里叹息,谁能拒绝这个女人呢?
“就这么说定了!明早我在沙滩上等你!”韩荷扔下墨镜,白色泳帽裹住一头黑发,朝海中跑去,像一朵轻盈的云,“不见不散!”
第二天一早,鞠浪在车里换上泳裤,看见海滩上那个娇小背影面朝大海,晨曦在女人肩头映出圆润柔和的金色轮廓,她已经换好泳衣在等自己。鞠浪把浴巾和手机扔在沙滩上,随着韩荷踏浪而去。
她的泳姿很好,速度也快,可是刚游出一百来米,就不再往里游了。
“累了?”鞠浪问。
“不累。我不敢往里游,我总觉得水底下有东西。”
“嗯,是有东西,有小鱼小虾,它们怕你还来不及。”
“我就是觉得肚皮下面不知道有什么,这么深的海,下面看不见。”此时的她不再是那个独当一面管理酒店的单身母亲,变成一个小女孩。
“那我们横游吧。不要去西边,海角那里水流太急。”鞠浪调头向东去。
“你慢点,等着我!”
鞠浪享受着自由泳劈波斩浪的感觉,游了一阵,他又听到了韩荷喊他,“你停一停!”
他倒过来仰泳,向着韩荷。“你怎么这么慢!刚才不是挺快的吗?”
“我害怕!”
“在这也怕?”
韩荷转头看向海岸。
清晨沙滩上游人稀少,全都穿着清凉,那个全身黑色的人就很醒目。黑色雨衣包裹住全身,兜帽遮住头脸,歪着身子好像在踩易拉罐。
鞠浪摘下泳镜抹一把脸上的海水,他认识这个瘸子,其实他每天都关注他,他是丁大桅,早晨在海滩上捡垃圾和烟头去卖。
停下来踩水身体不动,就感觉到清晨海水的凉意,韩荷的声音打颤,“他那个烧着的脸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恐怖的东西,我都吓昏过去了。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见过他,他怎么就没烧死?”
“没事,我在这,你怕什么?”话说出口,鞠浪很奇怪,自己也能说出《读者》里的句子。
“嗯。和你一起,我就不怕。”韩荷追上他,“你要一直在我身边。”
“那你敢不敢往里面游啊?”鞠浪指指海中的小岛。
“敢!你在我就敢!”
“比比谁先到啊?”鞠浪看看表。
“不比,你要一直在我旁边游才行!”
“哈哈,那走吧。”鞠浪戴好泳镜。
两人迎着浪,向朝阳下的小岛游去。
为谢谢鞠浪陪自己游泳,韩荷送他一只玉观音挂件,鞠浪戴着不习惯,韩荷不让摘,说保平安。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平安地游过去,直到程宽离开的那天。
早晨太阳没有露头,风急浪高,鞠浪远远看见纪小曼在沙滩上挥手。
“什么事啊?”韩荷不在意地迎着波浪向前,“是酒店又停电了吧。”
不会。纪小曼的动作幅度很大,边挥舞双臂边跳脚,以她一贯沉稳的性格,不会急成这样。鞠浪看表,6点13分。
程宽一大早出发去赶飞机参加战友的婚礼,他不在酒店,不详的预感笼罩鞠浪心头。他不等韩荷,加速划水,奋力向岸边游去。
“浪哥,远远丢了!”
果然。鞠浪捡起手机,“在旅舍,还是外边?”
“我看监控,他跑出去了。”
“什么?谁跑出去了?”韩荷也上岸了。
“远远,大家都在外面找。”纪小曼说。
“你怎么搞的,不是嘱咐你看着他不要去外面玩吗?”韩荷急了。
“刚才有几个客人退房,我忙不过来了,程宽又不在……”
韩荷没心思擦身上的海水,穿上拖鞋就往酒店跑,“曼姐,去给我拿件衣服来。”
徐耀东和小陶老袁头在酒店门前来回呼喊,像一窝乱哄哄的蚂蚁。
“别急,他走不远。”徐耀东刚来上班,没换厨师服,笔挺的西裤和衬衣,边安抚韩荷边吩咐找人,“老袁去东面,小陶往西,我去沙滩上找找。”
天色暗下来,鞠浪抬头,乌云四合,要下雨了,他看见一株大树上的飞机。
他走过去,开满芙蓉花的枝桠间挂着一只纸飞机。这个高度,别说远远,他自己也够不到。
这棵芙蓉树在酒店西边,离灯塔悬崖不远了。鞠浪向悬崖走去,韩荷披着一件酒店服务员的制服跟了过来,“老鞠,怎么办呀?你去那边干嘛?那边没路,他从来不敢下海的!”
鞠浪第一次见她着急。小陶已经去了悬崖下面,用他那奇怪的乡下口音“远远”“远远”地喊着。
“这灯塔,一定上去的路吧?”
小陶摇头,他不知道。
“有路!在这后面。”韩荷指着一片乱礁,雨下下来了,海上风起,海浪凶狠地扑击竦峙的礁石。
鞠浪手里的电话响了,程宽。
“小陶,你在这边再找找。”鞠浪边接电话边跟着韩荷绕过乱礁。
“浪哥,找到了吗?”
“还没,你没上飞机?”
“没有,小曼给我打电话,我现在在出租车上,马上赶回去。”
“你先别回。”鞠浪看看前面的韩荷,拖后几步,压低声音,“你去丁大桅那边看看他在哪。”
“明白。”
韩荷压根没听到两人的对话,她已乱了方寸。鞠浪挂掉电话,看见悬崖上有一条狭窄的石阶,在光秃陡峭的岩石表面上开凿出来,斗折盘旋而上消失在危崖后面。
“这就是去灯塔的路。远远他能跑到上面去吗?”
怕他不是自己上去的。这话鞠浪没说出口,他抬头往上看,灯塔在几十米高的崖顶闪着红光。“灯塔里有人?”
“平时都没人。”
“你在这等我。”他甩下拖鞋,爬上石阶。
“我也去。”韩荷也踢下人字拖。
“你那个脚不行,有碎石会割伤,听话,帮我拿着手机!”
鞠浪手脚并用一路往上,脚底冰凉,头顶也冰凉,他身上除了一条泳裤,就剩下脖子上的玉观音。雨越下越大,路越来越滑,下山要小心。鞠浪心里想着,灯塔越来越近,又转过一个弯,石阶戛然而止,最后的峭壁出现在眼前,这是一段九十度垂直上下的悬崖,石缝间嵌着十几根挝成三边形的钢筋作脚踏梯,鞠浪想起自己小时候做游艇模型,在泡沫上插一排订书钉做成的爬梯,现在这爬梯上有个小人,已经爬到快一半,他头上那顶两侧带白色飞翼的阿拉蕾帽子并不能帮他飞越这巨岩。
鞠浪没有惊动他,慢慢爬上去,将孩子护在自己双臂和两腿之间,轻声道,“远远,别爬了,跟我下去。”
韩慈远没什么反应,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他左手努力去够上面的钢条,右手上还有一只纸飞机。鞠浪料到他不会听,他趁着远远抓住爬梯的时机,抽走了他捏在两指间的纸飞机,远远“啊啊”叫着转头,小帽子掉了下去,在风中飘向悬崖的另一侧,摇摇摆摆真的像扇动翅膀一样向崖下的波峰浪谷间飞去了。
鞠浪两手从下面穿过钢筋与岩壁圈成的长方形,小臂钩住钢条,将远远夹在自己两条胳膊中间。他拽下脖子上的观音玉像,躲开远远伸过来抢夺的小手,在纸飞机缠了几圈,等着风住的空当,轻轻抛了下去,载着观音的飞机比帽子运气好,没有落入大海深不可测的巨口,坠落在石阶上滚动着。
这下不用浪费口舌,远远不再往凶险的崖顶去了,他急着往下爬,鞠浪却不急,两臂圈住孩子,用大腿顶着他的屁股,赤脚稳稳地踩住钢筋,一步一步下了梯子。
终于长舒一口气,远远急着捡起飞机,解开缠绕。鞠浪把孩子抱起来,远远在他怀里没有挣扎反抗,沾满了泥水的小手爱惜珍宝一般把飞机抚平,呆呆地仰望灯塔。
“上面有人吗?有纸飞机吗?”鞠浪顾不上想这个问题,抱着孩子小心翼翼一步步向下。他不时回头查看,隐约听到“扑通”沉闷的落水声,被风声雨声波涛声掩盖,黑色海潮鼓噪喧嚣旋即吞没一切痕迹,是落石?还是人?鞠浪扭头望上去,烟雨迷离,云雾中红色灯影诡异地闪灭,似乎在嘲弄地向他眨眼。
“你怎么跑上面去的?太危险了!”韩荷带着哭腔,脸上不知是水是泪。“你要吓死妈妈!这是什么?这脏东西哪来的?”
韩荷左手拎着鞠浪的拖鞋,右手去拽,远远死死捏住不放,那只又脏又湿的纸飞机就被扯烂了。远远哇的一声,趴在鞠浪肩膀上哭起来。
鞠浪拍着孩子的背,穿上拖鞋。
“老鞠,你脚流血了!”韩荷喊道。
鞠浪忍着痛,“你听到什么了?看到什么没有?”
“没有啊。”韩荷茫然摇头,“上面还有人吗?”
是我听错了?鞠浪回头看了看湿滑的阶梯,雨水已经汇聚成小溪流淌下来,脚底钻心刺痛,他打消了返回灯塔的念头,“没事,快回去,孩子淋湿了。”
四个人回到酒店,程宽的电话来了,“浪哥,他不在沙滩,不在城中村,哪里都没有,没找到。”
“没事了,孩子已经找到了。”鞠浪放下电话。
徐耀东带远远去洗澡,韩荷急着拿纱布给他包扎。“快给我看看你的脚。”
“没事,你先去把泳衣换了,我去去就回。”鞠浪披上一条浴巾。
“你去哪呀?你流着血那!”
“听话,等我。”
鞠浪走出酒店来到那棵芙蓉树下,他扔上去的拖鞋引起一阵粉色的花雨,树上的飞机在花和雨中保持着平衡慢慢滑落,鞠浪接在手里,这纸飞机用彩色时装杂志上剪下的铜版纸折的,淋了雨水,却没有浸湿,依然挺括。鞠浪用浴巾挡着雨,回到车上,把它小心地放在仪表台上晾干。脚真疼啊!他还穿着泳裤呢!
男孩和大黑狗追逐着萤火虫,那夜空中的精灵,点点绿光在海上轻盈舞动。
海浪温柔地抚摸远远的脚丫,小陶陪在他身旁,点亮了一盏孔明灯。
远远伸着小手够不到,白色孔明灯飘飘摇摇掠过海面,升上夜空,男孩张着小嘴呆呆眺望,手里还拿着一根羊肉串。
晚上停电了,这个夏天小城里时不时停电,大家习以为常。海滩上热闹非凡,烟花绽放,商贩在高声招徕生意。这是一天中最凉爽美好的时刻,客人们几乎都离开房间在海边玩耍。旅舍里忙碌了一天的员工们吃饱了烤肉,与游客席地而坐,围着篝火痛饮啤酒。
“脚疼不疼?”韩荷问,她和鞠浪坐在的烤炉边,跟热闹的人群隔开了一点距离。
“没事,明早下海游一圈就好了,海水杀菌消炎。”鞠浪不愿去医院,右脚上韩荷给他包裹着纱布。
“真的假的?谁说的?”
“我妈。”鞠浪用竹签拨弄余炭,炉子里飘出点点火星。
“泡海水不疼吗?”韩荷咯咯笑起来,“那不就是在伤口上撒盐?”
“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这是经本人多年的经验验证过的。”
“还小丫头,还多年经验,你都是个老头子了!”韩荷撅嘴,“以后就叫你老头儿!”
鞠浪微笑喝着啤酒,“你听。”
程宽抱着吉他,在弹唱一首周杰伦的歌。
“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鞠浪开始信口胡说,“不听妈妈的话,就让自己受伤。”
“老头儿。”韩荷轻轻握住他的手,“你是为我受伤的。”
鞠浪不响。海天空阔,夜风微凉,两人并肩而坐久久无语。程宽弹起了一首部队里的老歌,“军港的夜,静悄悄……”大家跟着哼唱起来。只有徐耀东不出声,坐着喝闷酒。
剩下的炭火要熄灭了,鞠浪往烤炉里撒了一把艾草驱蚊。艾草升起淡淡的烟和香,韩荷慢慢把头靠在他肩上。
“老头儿,你当警察挣多少钱呀?”
“问这个干嘛?”鞠浪明白她的意思。
“我心里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安宁。”
孔明灯越飞越高,就要融入星河,徐耀东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了,韩荷看着远远呆望孔明灯的背影,没注意到他。“保护我们俩好不好?”
“我当然会了。”鞠浪装糊涂。“你放心。”
“你装什么?”韩荷嗔怒,用肩膀拱他。“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我喜欢当警察。”
“那你……不喜欢我吗?”
怎么会不喜欢,可是……
“你不明白我的心意?”她轻声呢喃。
“我明白,你看。”
韩荷抬起头,鞠浪指向孔明灯的方向,当空一轮明月。
我正是珍惜你的心意,所以不能做你的员工。鞠浪悄悄攥住胸前那尊韩荷重新给他穿绳戴好的玉观音。
篝火旁程宽放下吉他,竟然摸出一枚戒指跪在沙滩上。火光中看不清纪小曼的表情,人们起哄“嫁给他!”“嫁给他!”哄了好久,纪小曼接过了戒指。
没人注意这里,韩荷轻轻亲吻鞠浪的面颊,“老头儿,我喜欢你。”
“傻姑娘,你要是认识了真正的我,就不会这么说了。”
孔明灯看不见了,人群散去,一地狼藉的易拉罐,篝火渐渐熄灭,空气中残留着艾草的苦涩香气。
远处礁石的暗影下,黑色雨衣溶解在夜色里,包裹着沉默的拾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