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深山
“小曼说那天你捡了个纸飞机。”
“在靠近海角的芙蓉树上,远远手里还拿着一只往灯塔上跑。”
“你怀疑有人故意逗引远远?”
“可能是我疑神疑鬼想多了。这里游客这么多,也许是哪个孩子乱扔的纸飞机吧。”
“如果是有人预谋,一定是丁大桅,远远是他的儿子。”
“我也怀疑过,不过,那个灯塔的悬崖陡得很,腿脚好的上去都费劲,他一个瘸子,何必跑那上面去?”
“唉!这整个海滩,只有灯塔那边没人,要是把远远引到滨海路这边,早被人看见了。”
“那也不用上灯塔,那里上下只有一条路,太容易被堵住。”
“那个怪物,谁在知道他怎么想的。”
“还有,我奇怪一件事,他怎么知道远远喜欢纸飞机?”
“太有可能了,他虽然不往酒店这边来,可常周围转悠,谁知道这怪胎打着什么鬼主意。”
“嗯。他离远远太近了,天天在海滩上捡烟头,我去他卖废品的那个回收站问过,烟头居然也收,说是可以做什么服装原料。说到烟头,我也来一根吧。”
“你能不能不在车里抽烟?”
“你老板都不管我,你管我?”
“你再不戒早晚把自己抽死,韩荷怎么能看上你这么个老烟鬼!”
“抽烟消毒杀菌,长命百岁,看看咱俩谁先死。话说丁大桅他不能换个地方待着吗?”
“他也是没地方可去。他爹以前打鱼的,这一片建旅游区的时候,渔船都取缔了,他爹拿了一笔补偿金,也不干活了,天天就是喝酒,把老婆打跑了,丁大桅的腿被他爹打断,从小就落下个残疾。丁大桅犯事后,他爹没脸出门,躲在家里就是个喝,活活喝死了,就留下那个小破房子,你知道在哪吗?”
“去过,东头城中村那里,住在那的都是租房的外地人。”
“他两只手都烧坏了,腿脚也不好,又是前科犯,哪个地方能要他?也就只能捡个破烂了,这里都是外地游客,也不认识他。不过他那个鬼样子,也是够瘆人的!”
“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没人看他,城中村里也从没人搭理他,就是我盯着他,从没见他跟人说过话。”
“他从被抓那天起就没说过话,嗓子熏坏了吧……”
坐副驾驶的鞠浪假意咳嗽两声,扔掉烟蒂朝程宽使了个眼色。韩荷新挑染了头发,搭配蓝宝石耳坠,连衣裙上的碎花跟着她的脚步在跳舞。
程宽闭上嘴启动车子,突然又加了一句,“放心吧浪哥,有我呢。”
韩荷坐上车,“走吧,先去买两杯奶茶。”
“远远不去吗?”鞠浪问。
“谋杀案电影小孩子不能看,他在院子里网蜻蜓呢,东哥给他炖汤,他最爱喝红头鱼汤,我关照过曼姐不要让他跑出去。老头儿你怎么坐前面去了,你要抽烟快抽,别电影看到一半又犯烟瘾。”
看完电影韩荷要吃西餐,鞠浪说吃不惯。结果韩荷让程宽开到希尔顿,鞠浪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个日式料理。
韩荷坐在榻榻米上起劲地拆解刚才探案电影里的逻辑漏洞,女服务生轻手轻脚摆放精致碗盏,端上热气腾腾的寿喜锅和冰雾袅袅的冰盘刺身,白瓷酒壶在热水中烫过,清酒的醇香氤氲。这里的安静整洁让鞠浪不自在,何况程宽在下面车上等着,自己在这高档餐厅里喝酒,更让他觉得别扭。“让程宽上来一起吃点吧。”
“跟他说过几次了,他不来,他说他这是加班,不能白拿加班费,上桌吃饭就不能算加班了。”韩荷给他的小酒盅里倒酒。
生鱼片、海胆和烤海螺,还有一只活章鱼。韩荷打发走服务员,自己剪下一条扭动的章鱼须夹给鞠浪。
鞠浪苦笑摆手,韩荷吸进嘴里嚼着,“我给你煮个章鱼肚子吃。”
“这玩意肚子里有墨吧?怎么吃。”
韩荷把章鱼肚子剪下在牛肉锅里涮,“墨囊高蛋白最香了,这是章鱼最精华的器官,指着墨汁保命呢。我哥最爱吃这个……”
她不说了,看着扭动挣扎的章鱼腿发呆。鞠浪开了个玩笑,“那多喷几次可就减肥了!”
“喷过一次要很久才能再存满,所以到不危急关头它不会喷墨。一旦喷墨,你就再也找不到它,消失在大海里无影无踪……”韩荷轻轻把章鱼肚子夹给鞠浪。
灯灭了,餐厅里一阵骚动,看来是又停电了,好在外面天色还没黑下来。
是啊。鞠浪抿了口酒,“章鱼也有家,它记得回家的路,总有一天会回来。”
“要不是等他,我早离开这里。”韩荷低头去抠海胆肉,“老头儿,你的家在哪?”
“在BJ。”鞠浪喝尽杯里的酒,“已经没了。”
寿喜锅漏出炭火的红光,咕嘟嘟地沸腾着。韩荷不语,小勺子挑着海胆肉放在鞠浪盘子里。
这些天,鞠浪想过多少次,该把事情说清楚了。
“那几年,我聪明过头,痴迷悬案,走火入魔,老婆要跟我离婚也不在乎。”干冰汩汩的雾气一如他心头笼罩的烟云,“没有证据只信自己的推理……”
“后来抓错了人。”韩荷静静听他讲下去,她不吃肉,跟前只摆着几粒鱼籽寿司。“在警局里呆不下去了,领导说不辞职就远调。”
服务员在桌上放烛台,点上蜡烛。“不好意思二位,变电所又出故障,全市停电,打电话问过了,很快修复。”
“好啊。”韩荷捏着酒盅跟鞠浪碰杯,又咯咯笑起来。“烛光晚餐。”
鞠浪明白她的想法,韩荷有些不好意思,敛住笑容,跳跃的烛光映出她脸
上的红晕,她夹起薄得透明的河豚鱼片,轻蘸辣根递到鞠浪嘴边,“小心辣。我做梦有一天遥远的海上驶来乘风破浪的大船,哥哥站在鼓鼓的风帆下面。我等了这么久,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爱的能力,可是你来了,是女娲娘娘安排你来保护我和远远的。”
她的话音未落,餐厅里一下子灯火通明,恢复供电了。
“傻姑娘,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个城市。”冰雪聪明的女人也会被恋爱弄得迟钝。辣根的辛辣之气直透顶门,鞠浪长呼一口气,说吧,不能瞒了,剩下的事就听天由命吧。
他下定了决心,可是韩荷的电话响了,是小陶,她接起电话,脸色由红转白,“远远又不见了!”
鞠浪扔下筷子起身,边往外走边看表,19点14,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曼姐说看见他从篱笆门那翻过去,上山了。”
“别慌,他从那边上过山吗?”鞠浪握住韩荷发抖的手,远远是她最大的弱点。
“没有,从来没有,我从不让他上莲花山。”
“没事,他走不远。”
“这孩子这么不听话,不能上那座山!”
不祥之地,往事纠缠的黑暗迷途,一座禁忌之山。对面驶来的车闪着大灯鸣笛,打断鞠浪的沉思,轿车刚刚偏向了反道,程宽慌忙打着方向。“程宽你想什么呢,慢点开,看路!”
程宽没说话,腮帮子兀起筋络。前面要转弯了,转山公路在这里转西,就是通向天涯旅舍的滨海路。“浪哥。”他朝左手窗外扬了扬下巴。
往东是一条没有路灯的土路,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微弱灯光,那里是城中村。
鞠浪懂他的意思,“停车,在这把我放下。”
“你去哪?”韩荷攥紧他的手,“你不跟我去找远远?”
“我去处理点事,马上就回去。”
“浪哥,不如你和老板娘先回去,我先过去看看。”
鞠浪略一沉吟,韩荷也看见了城中村,她明白鞠浪要去哪,丁大桅住在这里,“老头儿,我跟你一起去!”
“他可能不在,你先回去找远远,听话。”
“不。”女人这次不放手,她的指尖冰凉,声音却异常坚决。“我要去。”
“阿宽,开过去。”没时间纠结,鞠浪做了决定。“关掉大灯。”
“浪哥,还是我……”像一只趴伏于黑暗中的怪兽,城中村一声不吭,等待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别说了,天黑了,一起去有个照应。”
车轮不情不愿碾过污水横流的黄土路,一下车,海边渔村特有的烂鱼和贝类被阳光暴晒过的腥臭混合着粪便味道蒸腾扑面而来,令人作呕。这是一片低矮塌败的红砖房,鞠浪认识丁大桅的住所,门前堆满了纸壳和玻璃瓶子,破烂木门的缝隙中漏出昏黄灯光。
“开门!”程宽推门没推开,猛拍门板。
门里一阵窸窸簌簌的声音,他也顾不得许多,一肩膀撞向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这门没有锁头,只在里面有个木插销,销鼻被程宽这一下撞烂了。
屋子里出人意料的整洁,丁大桅依旧包裹得严严实实,刚才应该是在套上他的雨衣和口罩。
“孩子在哪?”韩荷大叫。
摇摇晃晃的写字台上有一个老旧脱漆的望远镜,单人床下面是些旧书,一把椅子,一个简易衣柜,墙角地上放着几摞破书和废纸壳。“程宽你看着他。”鞠浪转进厨房,空间更狭小,一个土灶,一张小课桌,上面摆着几袋方便面和油盐瓶。
这里不可能藏人。
韩荷掀开衣柜的布帘子,没有。“你把远远藏哪了?”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丁大桅戴上眼镜坐在床边看着这三个人,脸上只露出失去眼睑的眼睛,冰冷呆滞毫无感情的一双眼睛。
“不在这。”鞠浪搂住韩荷走出木门。“别耽误时间,我们还是回去找。”
“就是他,我知道,一定是他,这个畜生!”韩荷挣扎着朝丁大桅嘶喊。
这一阵扰攘,使周围的房子里亮起几盏灯。丁大桅合上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门前暗了下来。
“浪哥,我在这附近找找。”程宽压低声音,把车钥匙递给鞠浪。
“好,我们先回去。”鞠浪环顾四周,没人出来看热闹,这里居住的多是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劳累一天都在休息,敞开的窗子里传出电视剧的对白,城中村又恢复了夏夜的宁静,而他感觉脊背发凉,想打冷颤,某种未知的危险重新蛰伏于暗夜里,窥视着,带着森森恶意。“你盯住他,不要离开,不要惊动他。”
鞠浪和韩荷上车,他又叮嘱一句,“小心。”
“放心,快走吧!”程宽关上车门。
鞠浪发动车子,后视镜里的高大青年被黑暗吞没。
酒店里头只有老袁头一个人,喷着酒气,“小陶带着人上山去找了。”
“走吧,我们也去。”韩荷急道。
鞠浪看表,7:56。孩子要是自己跑出去了,这么多人找了半个多钟头还没找到?“你先回屋把鞋换了。我看下监控,我们就出发。”韩荷的高跟凉鞋没法爬山。
“把裙子也换了。”韩荷往后园跑去,他又叮嘱一句,“带着手电和头灯。”
鞠浪来到监控室,上次失窃事件后,楼西北角对着篱笆墙的方位加装了监控。鞠浪倒带快放,7点11分,他看到了韩慈远,踩着一只塑料凳从篱笆门上翻了过去。他好像在篱笆外捡起了什么,屏幕上看不清楚,又往前走了两步,消失在树丛里。他再把监控往前倒,没有画面了,想起来这是停电的那五六分钟。回去接着往下看,纪小曼进了园子,也从篱笆门上翻过去,上山了。
韩荷换好衣服跑过来,戴着头灯,一手拿着手电,在打电话。“没找到,他们说山上找不到路,这么黑的天,跟他说了多少次不让他上山!”
“别哭,冷静点。”鞠浪道,“你以前说过,山上有路。”
“有,有一条路。”
“你能找到吗?”
“能,可那条路太长了。”
“走吧。”
篱笆门已经打开了,两人走进树林,小陶和服务员们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团团也在乱叫。鞠浪回头望去,酒店北侧客房灯火阑珊,这个时间游客们大都还在海滩上玩耍。
韩荷什么也不顾,急急走在前面,两人爬过酒店北面陡峭的山岭,从北麓下山,前面听到流水声,有一条河。
上次韩慈远走失后,鞠浪去勘察过灯塔,站在灯塔上能看到这条河,它从灯塔悬崖的西面入海。
鞠浪从地上摸起块石头往水里扔,咕嘟一声没了声息,河水挺深。
“游过去?”他问韩荷。
“不。”韩荷往上游方向走,“我知道路。”
沿着河岸绕了两个弯,鞠浪看见一座坍塌的石头房子。韩荷在这下水,“水下面有石墩,伸脚能够到,小心点,一个桥墩一个桥墩趟过去。”
8点39分,两人趟过河,走了很久,将近一个钟头。又翻过两道山梁,要到第三座小山的山顶了,一群惊鸟扑棱棱飞过,树林里似乎闪过一道光。鞠浪停下仔细看,没有,是他累得眼花了吗?韩荷在喊着远远,鞠浪已经没力气喊叫了。
这时,黑暗的丛林中传来了应答,“韩荷!”
“曼姐!是曼姐!远远哪?”
“没找到,我找不到路了,这里太黑了。”
“你往我这边来。”韩荷的头灯照着喊声传来的方向,“看到灯光了吗?”
“看见了。我过去,哎哟!”
“怎么了你?”
“崴脚了。”
“能走吗?”
“我试试。”纪小曼疼得声音扭曲,“能。”
“你慢点!听着我的声音慢慢过来。”
鞠浪看表,9点35。
半晌,鞠浪见纪小曼从树林里一瘸一拐走出来,身上穿着湿透的前台制服,撕开一个大口子。“你掉水里了?”
“我从河里游过来的。”
“你去鬼子墟了?”韩荷问。
“鬼子墟在哪?我听到那边有动静。”她指着西边的山岭,“我找过去,没找到人,我在山上找不到路,稀里糊涂地下来了。”
“不是那边,那边没有路。就在前面那个山顶。”韩荷的头灯照向东北方向的山头。
“不行了,我走不了了。”
“你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我们,回来时候喊你你点亮手机。”鞠浪要走。
“我手机进水不好用了。”
韩荷拿过手电递给纪小曼,鞠浪嘱咐她,“不要一直开着,省着点电。”
他问韩荷,“鬼子墟还有多远?”
“快到了,就是前面那座山。”
“走吧,要小心。”
下山,再上山,韩荷的嗓子哑了,她也喊不动了,山野寂静,只听到峡谷中河水哗哗地流淌。
鞠浪两腿灌铅,喉咙火烧火燎,他快要跟不上韩荷,踉踉跄跄追逐着黑暗中晃动的那一束光柱。
“远远!韩慈远!你在那吗?”就要到山顶了,韩荷又喊了起来。
传说中怨鬼缠绵流连的不祥之地近在眼前,鬼子墟像是连光线都一起吞噬的黑洞,阴森静默地等待着他们。鞠浪想警告韩荷不要再喊,但是他呼哧带喘地说不出话。
他扶着树刚要喘一口气,就听到了韩荷的尖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鞠浪连滚带爬几步奔过去。
韩荷坐在地上急剧喘息,她身旁趴着个人。月色幽暗,鞠浪看不清楚。
“把灯等给我。”
韩荷浑身发抖,动弹不了,鞠浪从她头上摘下头灯。
远远愣愣地站在空地上,身旁立着一个旅行箱。
鞠浪舒了口气,他向脚下看去,吃了一惊。
韩荷满手是血,趴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后脑汩汩往外冒血。
鞠浪倒吸一口凉气,他把人翻过来,头灯光线射进那双凝滞的瞳孔,映出两点诡异的金黄。
程宽,已经死了。
“远远!”韩荷爬起来,一把搂过孩子。
“别出声!”鞠浪喝止她。程宽的身体温热,他刚刚断气。
黑暗中似乎有声音。
“谁?”鞠浪站起来,另一条小路往东面山下的延伸,什么也看不到。大片受惊的蝙蝠呼啦啦飞远,山野森严肃杀,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虫鸣。
这是日本人建造的炮台工事,铁炮已搬走,头灯扫过,几只黑蝙蝠挂在防空洞的石壁上,倾颓的水泥墙上画着姿态妖娆的裸女和巨大诡异的生殖器。
鞠浪打开旅行箱,箱子外面蒙着一层灰,里面是空的。
“你先带远远回去。”鞠浪把头灯递给韩荷,向东面的小路走去。
“别去!你不认识路,只有这一个灯。”韩荷的声音恢复了冷静,“是他!”
韩荷搂紧远远,“保护我们。”
鞠浪打开手机,没讯号。问道,“孩子没事吗?”
“没事,身上湿透了。”
鞠浪看表,10点10分。“走,我们回去。小心!你和远远在前面走。”
程宽是被砸死的,他后脑右侧遭到硬物重击。有人从身后袭击了他,就在刚刚,他的身体被鞠浪翻转过来,仰着脸疑惑地望着夜空,一只猫头鹰蹲在树杈阴影中,圆睁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踉踉跄跄离去的鞠浪韩荷和远远。
他们接到在途中等待的纪小曼,鞠浪搀扶着纪小曼,韩荷带着孩子回程。
12点41,在快要到河边的山头上,鞠浪的手机收到讯号,他打给警局。
凌晨1点,丁大桅在家中被拘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