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唐朝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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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融:困扰在天后罗网中的人生

初唐百年,就文学言,可分两个时期。前一时期五十年,齐梁文风未衰,变化也如初春之莽原,星星点点间肇示新时代即将来临;后一时期以武后擅权到篡夺、神龙中兴到玄宗初政为标识,跌跌撞撞、曲折回环地开始彻底的变化。生活在后一时期里的每个人都很不容易,从皇亲国戚到平民仆隶无不如此,文人更常天人交战,不知所从,依违人生理想与现实残酷间:风雅的精神与道德之完美谁都知道,然而生存与发展更为现实与迫切。其间,我们看到四杰的人生歧途,看到沈宋的依附起落,也看到李峤、苏味道的渊默通显,看到乔知之的为爱抗争、血洒法场,看到陈子昂的迎合与坚持、为恶吏困辱至死。今人好谈文学史,尤喜从纯文学立场来评判,高雅纯情,精当得很,又有多少人能从一个时代的作品中品味到血腥残酷与生死挣扎?今天回看崔融,也是如此,他的人生轨迹与前举几位有同有不同,他的一生起点与终点都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有关,当然距离很远,尽了捧场的责任,换得几句赞美,以及生存的机缘,这些都以他放弃最初的人生预设为代价。

一 幽闲疏放、志存高远的文学才俊

崔融(653—706),齐州全节(今山东历城东北)人。他出身于门第第一的清河崔氏,但周隋以来,他这一支并不显达。他的祖父崔君实,官至许州治中(即司马)。父崔悬解,官至宜君丞。叔父崔悬黎,曾官桂坊太子司直。崔融少通辞章文史,才学卓著,到二十四岁应辞殚文律科高中,一举成名,前途一片大好。此后几年,他一边在吏部候选,一边参加其他科目的考试。唐人记载说他曾连举八科,整个唐代都很罕见,具体过程已经无法复原。

崔融入仕也很顺利,登科第二年即授绛州夏县尉。名声渐大,年长他五六岁、其时也崭露头角的诗人李峤主动写信愿与他交结,崔融也回信披露自己的人生志向。这两封信都得保存。李峤《与夏县崔少府书》说:“仆窃不逊,仰希古人,以为天下襟期,四海兄弟,款平生于千载,感气义于一言。”又说:“若下官者,落拓无系,支离少合,何尝效一艺于友朋,关一奇于卿相?形沦散冗,名弃草泽,通人未曾接赏,谈士不以挂言,行为诮累,动成嗤鄙。然敢献区区之心者,徒以萤烛之光,不逮日月,而禀照之理同;涓滴之水,无弃江河,而体润之原一也。故辄布之于左右,以为魏蜀两俊,可复生于今;吴郑两贤,不独美于古。”两人虽未见面,李峤却感到崔融可成为他一生的朋友,可以在文学上互通声气,共开伟业。李峤附上自己的新作,让崔融评判:“顷者关塞羁游,风尘旅泊,抒情歌事,略有短篇。未足追踵词人,亦以言其所志。窃不自外,思简知音。”崔融当时恰好寄居他处,隔年见信,立即作《报三原李少府书》,乐与结交:“且仆之于君,早钦风素,子未知仆,载劳翰墨,同声相应,可谓知言,庸讵知哉,是何言也?善乎东方生有言曰:‘士大夫相知,何必垂发齐年,拊手尘游。’仆每览此,嘉其旨气,重其达识,斯可谓之知言矣!”可作一生的朋友。又自述性格禀赋:“仆志尚幽闲,体业疏放,自拘文墨,屡学栖迟。院草侵阶而不践,惜其十步有芳也;庭树当轩而不徙,重其一枝可巢也。素琴委箧,弦上之声勿取也;道书盈架,物外之情足征也。”是有品格、有矜持之态度。对李峤赞誉他为傲吏、为高人,虽不敢自承,心有戚戚也。如果在一个昌明的时代,相信两人可以写就各自的辉煌。

二 战战兢兢地两度侍奉太子

仪凤三年(678),崔融二十六岁,迁东宫左春坊宫门丞。官品不高,地位却很特殊。太子是后来追谥章怀太子的李贤,高宗与武后所生第二子,也是高宗所立第三个太子。第一个太子李忠,高宗长子,后宫刘氏生,在位三年被废。次立太子李弘,武后所生第一子,三岁得立,可惜父喜母失欢,二十四岁暴亡,真相不明。高宗受打击很大,追谥其为孝敬皇帝,亲撰《睿德记》刻石。再立太子李贤,学问与才分都好,就是无法讨母亲喜欢,他也一直心怀恐惧。据说他曾撰《黄台摘瓜词》:“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又组织门下编注《后汉书》,即今存之章怀太子注本。崔融入东宫初期,太子就是李贤,今存他为太子所撰大量表文,陈冠明《崔融年谱》认为仅《代皇太子贺石龟负图表》《贺封禅表》两篇是为李贤作。

调露二年(680)春,高宗与武后、太子及群臣巡幸嵩山,特意谒拜少姨庙与启母庙,并命崇饰立碑,让杨炯撰《少姨庙碑》,崔融撰《启母庙碑》。杨炯仅比崔融年长三四岁,以神童成名,侪身四杰,名满天下。崔融入仕不久,文名尚晦,执笔此碑,是对他文学能力之肯定。二碑今皆存全文,至今仍很少有人作深度解读,在此也无法展开。应该看到,此次巡行刻碑,名义上是高宗亲行,但政在武氏已清晰宣示。宋赵明诚曾得二碑拓本,撰长跋述二庙始末,斥二庙祀为“俚俗所立淫祀”“浅陋尤甚”,并引《淮南子》云:“禹治鸿水,通辕山,化为熊。涂山氏见之,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方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旧传禹死而其子启嗣立,《淮南子》说禹治水而化为熊,自属神话传说,续云其妻涂山氏走避嵩高山,化为石而孕启,石破而启生,也属传说。到汉武帝时则信其事为真,乃下诏刊石,渐次建庙。少姨传为涂山氏之妹,更属不经。二碑之立,就当年情事分析,主导者为武后而非高宗,且明确宣示在高宗身后,身为天后*且与高宗并称二圣多年的武氏,对掌控未来政局有着强烈的欲望。杨、崔二人承命撰碑,文章并不好做,居然都能胜任。崔融此碑,据说多年后武后行幸嵩山,还曾读到,犹且“深加叹美”(《旧唐书·崔融传》)

太子李贤对此似乎没有体会,或者他坚持《后汉书》所表达的强烈的士人风烈,无意于向母后屈节,嵩山之行后不足半年,就以“怀逆谋”的罪名被废为庶人,寻迁巴州,于高宗死后被杀。李贤的东宫旧人,或杀或贬,皆为崔融所亲见。他因前有撰碑之劳,又得名相薛元超之表荐,得以续留东宫,追随第四位太子李哲(后改名显,即中宗),官加兼崇文馆直学士。政治之冷酷无情,大起大落,他参与其间,感受之强烈,当可想见。初仕时的超遥出世,自负清高,此时应该清醒了。他为太子李哲作《代皇太子请给庶人衣服表》云:“庶人不道,徙窜巴州,臣以兄弟之情,有怀伤悯,昨者临发之日,辄遣使看,见其缘身衣服,微多故弊,男女下从,亦稍单薄。有至于是,虽自取之,在于臣心,能无愤怆?”“特乞流此圣恩,霈然垂许:其庶人男女下从等,每年所司,春冬两季,听给时服。”庶人指李贤,被废次年流巴州,连随身衣服皆不备,凄凉如此。崔融仅是执笔者,然亲历所见,能无感触于内心乎,能不始终心怀畏惧、战战兢兢乎!

三 两度从军边塞,存诗苍茫悲壮

经历了太子废立的风波,崔融的才干得到高宗末年名臣薛元超(622—683)的赏识,为崔融荐官。元超去世,杨炯撰行状,有传世文本;崔融撰墓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方在乾陵出土。此志篇幅宏大,按年叙述元超之性格与事功,通篇散行,为唐前期墓志中的杰作,也可读出崔融的感德之情。录元超与高宗君臣相谈一段如下:

帝尝机务余,语及人间盛衰事,不觉凄然,顾谓公曰:“忆昔我在春宫,髭犹未出,卿初事我,须亦未生。倏忽光阴卅余载,畴昔良臣名将,并成灰土,唯我与卿白首相见。卿历观书记,君臣偕老者几人?我看卿事我大忠赤,我托卿亦甚厚。”公感咽稽首,谢曰:“先臣攀附文帝,委之心膂。微臣多幸,天皇任以股肱。父子承恩,荣被幽显,誓期煞身奉国,致一人于尧舜。窃观天仪贬损,良以旰食宵衣。唯愿遵黄老之术,养生卫寿,则天下幸甚。”

“先臣”指元超父薛收,太宗十八学士之一。高宗回顾一生,不胜沧桑之感,元超述许身奉国,以高宗多病、天下安危为虑,有不尽之意在其间。墓志末对元超一生功业之评价,列举天下之人对其为地、为貌、为文、为学、为量、为言、为贤、为相之评价,更是难能可贵的史料,见其为人之知恩怀报。

崔融在李贤被废后,复在东宫近五年,方出为泾州从事,又从吏部尚书韦待价为安息道行军掌书记,远行西北,他的诗风因远窥塞垣而顿具风骨,经历生死而饱含感情。在泾州有《哭蒋詹事俨》,写对曾关心自己的前辈之哀悼,诗稍长,录最后一节:“昔余参下位,数载忝牵羁。置榻恩逾重,迎门礼自卑。竹林常接兴,黍谷每逢吹。逸翰金相发,清谈玉柄挥。不轻文举少,深叹子云疲。遗爱犹如在,残编尚可窥。即今流水曲,何处俗人知?”说自己昔居下位,多蒙提携,蒋俨讲究礼数,从未因自己位卑而失礼。“竹林”用七贤故事,“黍谷”用邹衍故事,都说对自己的关照。虽年辈有差,无论诗文相和,挥麈清谈,都意气相投,感情深厚。“不轻”两句,自比孔融,不因年少而被轻视,比蒋为扬雄,渐见其老而深表伤叹。最后说蒋之身后,虽遗爱犹在,遗篇可读,然高山流水般的知音之感,又有几人能够体会呢?写出无尽的哀恸。

崔融西行,留下几首边塞诗,如《西征军行遇风》,《搜玉小集》题目如此,但《文苑英华》卷一九九题作《从军行》,可以看到从述行诗到乐府诗的变化。另一首《从军行》曰:“穹庐杂种乱金方,武帐神兵下玉堂。天子旌旗过细柳,匈奴运数尽枯杨。关头落月横西岭,塞下凝云断地荒。漠漠边尘飞众鸟,昏昏朔气聚群羊。依稀蜀杖迷新竹,仿佛胡麻识故桑。临海旧来闻骠骑,寻河本自有中郎。坐看战壁为平土,近待军营作破羌。”《拟古》诗曰:“饮马临浊河,浊河深不测。河水日东注,河源回西极。思君正如此,谁为生羽翼。日夕大川阴,云霞千里色。所思在何处?宛在机中织。离梦当有魂,愁容定无力。夙龄负奇志,中夜三叹息。拔剑斩长榆,弯弧射小棘。班张固非拟,卫霍行可即。寄谢闺中人,努力加餐食。”这些都是初唐边塞诗的杰作,足以开盛唐之风气,读者可以细心体会。

崔融最好的一首边塞诗,是《关山月》:“月出西海上,气逐边风壮。万里照关山,苍茫非一状。汉兵开郡国,胡马窥亭障。夜夜闻悲笳,征人起南望。”前四句气象雄浑,苍茫悲壮,写尽边塞风光之广阔无垠。“汉兵”两句,揭示边塞永无安宁之根本所在。最后两句,更写征人闻笳、悲恸南望的思乡愁情。全篇八句,浩茫雄壮,感慨遥深,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几年前台湾淡江大学吕正惠教授来复旦大学讲李白诗成就,讲到崔融此诗已经达到空前的成就,但遇到天才诗人李白,沿其意而另成新篇,居然完全另成气象。李白《关山月》是这样:“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从结构与用语来说,吕教授认为李白显然受到崔融的启发,尤其前四句,真是神来之笔,当得起“天才英丽”的时评。但就后半段来说,似乎崔诗更为精彩隽永。

武后万岁登封元年(696),崔融自魏州司功参军迁著作佐郎,从梁王武三思东征,为掌书记。陈子昂作诗作序赠行,录诗如下:“金天方肃杀,白露始专征。王师非乐战,之子慎佳兵。海气侵南部,边风扫北平。莫卖卢龙塞,归邀麟阁名。”可知是秋日出征,原因是契丹南侵,威胁北平安危,陈子昂提醒防控或夺取卢龙塞是决胜关键,预祝出征大捷。杜审言也有《送崔融》诗:“君王行出将,书记远从征。祖帐连河阙,军麾动洛城。旌旃朝朔气,笳吹夜边声。坐觉烟尘扫,秋风古北平。”意思差不多,但就个人关系言,杜审言似乎与崔融更亲密一些。此次赠行,还有第三首诗存于伪本《戴叔伦集》中,诗题《送崔融》:“王者应无敌,天兵动远征。建牙连朔漠,飞骑入胡城。夜月边尘影,秋风陇水声。陈琳能草檄,含笑出长平。”几首诗比较,都押同一韵部,内容也可互读,尤以这一首写得最好,因被送者为掌书记崔融,预祝胜捷之际特别强调书记之作用,最为切题。很怀疑是沈佺期或宋之问的佚诗,殆二人集或残或亡,明前期尚得见,伪造戴集者据以取资,无意间保存了真的佚诗,文献流传诡异如此。

四 武周时期之与世沉浮

武后于天授元年(690)称帝,改国号周,自称圣神皇帝,后来还称金轮皇帝,民间或称圣母神皇。武周历时十五年,崔融曾两度居外,一为绵州魏城令,二为婺州长史,时间都不长。在婺州有《登东阳沈隐侯八咏楼》:“旦登西北楼,楼峻石墉厚。宛生长定间,俯压三江口。排阶衔鸟衡,交疏过牛斗。左右会稽镇,出入具区薮。越岩森其前,浙江漫其后。此地实东阳,由来山水乡。隐侯有遗咏,落简尚余芳。具物昔未改,斯人今已亡。粤余忝藩左,束发事文场。怅不见夫子,神期遥相望。”沈隐侯是南朝齐梁间文坛领袖沈约,八咏楼因他曾作八诗而著名。崔诗写登楼所见,从近景写到越中形胜,从读诗想到其人其文,无限向往,最后写到自己之怅望与失落,在追怀沈约时也在以自己做比况,从少年就混迹文场,也算有追求,但能够达到沈约的成就吗?追怀古人,隐隐为自己感到悲哀。

按陈冠明《崔融年谱》之考证,崔融在武周十五年间的经历大体如下。天授元年,自魏州司功参军擢授著作佐郎。万岁通天二年(697),兼行右史,散官为朝散大夫。圣历初,除著作郎,寻迁凤阁舍人,三年(700),预修《三教珠英》。久视元年(700),坐忤张昌宗意,左授绵州魏城令,寻改婺州长史。长安元年(701),归朝为春官郎中、知制诰事,续修《三教珠英》,二年书成,再任凤阁舍人。不久,兼修国史,似乎主要负责武后时期的实录编纂。长安四年,除司礼少卿,仍知制诰及修史。也就是说,从三十七岁到五十二岁的十五年间,崔融在他文学或学术能力最好的期间,多数时间参与朝廷文告的起草、类书与实录的编纂,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著作时间并不多。其间,一些文士的群体活动,如杜审言独享声名的《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长律,崔融也有作,但没有保存下来;郭元振因《宝剑篇》获知于武后,后遍示群臣,崔融有和作:“宝剑出昆吾,龟龙夹采珠。五精初献术,千户竞沦都。匣气冲牛斗,山形转辘轳。欲知天下贵,持此问风胡。”拟作的痕迹太露,远逊郭诗之草莽英雄气。《太平御览》卷三四四收作梁崔鸿诗,误甚。

武后时的一些大型活动,有时还要劳动崔融之大手笔。如武后临嵩山,封神岳,禅少室,见朝觐坛,让李峤撰《大周降禅碑》,崔融撰《朝觐坛碑铭》,这是武后称帝正当性的重大宣示,二碑承担如此责任,重要可知,可惜李碑文存而崔碑文亡。

崔融生活在武氏时期,不能不随时与世浮沉。《太平广记》卷二四○引张《朝野佥载》:“唐天后梁王武三思为张易之作传,云是王子晋后身,于缑氏山立祠。词人才子佞者为诗以咏之,舍人崔融为最。后易之赤族,佞者并流岭南。”唐末孟棨《本事诗》云:

开元中,宰相苏味道与张昌龄俱有名。暇日相遇,互相夸诮。昌龄曰:“某诗所以不及相公者,为无‘银花合’故也。”苏有《观灯》诗曰:“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味道云:“子诗虽无‘银花合’,还有‘金铜钉’。”昌龄《赠张昌宗》诗曰:“昔日浮丘伯,今同丁令威。”遂相与拊掌大笑。

苏是崔融同时人,对当时士风之堕落尤多愤慨,语最激烈。孟棨几乎晚了两个世纪,一切都成笑谈,记载错误也多。苏味道与张昌龄皆死于开元前,张昌龄为太宗时文士,所引二句诗则为崔融作,全诗见《文苑英华》卷二二七,题作《和梁王众传张光禄是王子晋后身》。梁王即武三思,武后兄子,是武氏亲族中最知政治权变者。张光禄即武后面首张昌宗,时方得宠,连武三思都要巴结他。崔融曾是武三思的掌书记,又在昌宗下修书,众人皆迎合谄谀,岂能沉默,于是写下这首无耻文学的杰作:“闻有冲天客,披云下帝畿。三千上宾去,千载忽来归。昔偶浮丘伯,今同丁令威。中郎才貌是,柱史姓名非。祗召趋龙阙,承恩拜虎闱。丹成金鼎献,酒至玉杯挥。天仗分旄节,朝容间羽衣。旧坛宫处所,新庙坐光辉。汉主存仙要,淮南爱道机。朝朝缑氏鹤,长向洛城飞。”用了大量精致而稳妥的故实,文辞极其华美,涉及历代仙事,谀颂而不露痕迹,所以一时推最。苏味道的《观灯》诗,大约作于崔融亡后,其为人厚道谨慎,未必出言批评涉及高层隐私的谀诗。所谓“子诗虽无银花合,还有金铜钉”,大约是当时流传隐约讥讽之传遗。当然,如果能够理解武后时期政治之残酷,对崔融也不必过于指责。对任何人来说,生存总是最重要的。

其间崔融曾做过两项在文学史上有意义的工作。

一是编选《珠英学士集》五卷。此书唐宋记述较多。《新唐书·艺文志》有注:“崔融集武后时修《三教珠英》学士李峤、张说等诗。”《玉海》卷五四所引作:“崔融集学士李峤、张说等四十七人诗,总二百七十六首。”衢本《郡斋读书志》卷二○云:“唐武后朝,尝诏武三思等修《三教珠英》一千三百卷,预修书者凡四十七人。崔融编集其所赋诗,各题爵里,以官班为次,融为之序。”虽有些差异,相信南宋时此书尚存,所收为修书学士四十七人诗,总二百七十六首,以人录诗,各题里籍及官爵,以官品高低为次第,崔融作序。此书久不为世所知,值敦煌遗书出,居然有两个残本,即伯三七七一及斯二七一七,为该书卷四、卷五残卷。经徐俊整理,收入《唐人选唐诗新编》(中华书局,2014),存十三人诗五十五首,其中三人缺名,存者确以官班高低为序。就今存唐人编选唐诗来说,这是最早的一种,虽属残本,仍弥足珍贵。崔融序不存,较难明白此书之编选宗旨。就残本之阅读感受,可以肯定所选皆修书学士的作品,并不以修书时所作为限。所选各体皆有,多者如沈佺期选十首,崔湜选九首,王无竞选八首,能见到诸人当时文学地位。其中有许多优秀作品。如沈佺期诗中有二首七律,即《驾幸香山寺应制》与《古意》,后者为历代选家特别推重。崔湜下收《暮秋书怀》,为合辙之五律,尤具骨力,此集发现前,曾长期作为唐初魏征的代表作。同人《酬杜麟台春思》,首二句“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曾纷传天下。崔融与诸人为同事,入集诗或曾与作者商定,可以代表公元700年前后这个诗人群体的水平。

二是著成《唐朝新定诗体》一卷,专论调声、声病、属对及修辞,《日本国见在书目》著录,《文镜秘府论》征引较多。从四杰、沈宋到崔融列名的文章四友,均曾为齐梁以来的新体诗向唐初近体诗声律之完成定型做过努力,仅有崔融为之作了理论与技法上的深入探讨(世传李峤《诗格》不足据)。他本人作品,对此也非常讲究,如《夏日游石淙侍游应制》:“洞口仙岩类削成,泉香石冷昼含清。龙旗画月中天下,凤管披云此地迎。树作帷屏阳景翳,芝如宫阙夏凉生。今朝出豫临玄圃,明日陪游向赤城。”(据嵩山石刻拓本校录)是成熟合格的七言律诗。

五 为粉饰女主之功过,用思过度而辞世

神龙元年(705)初,中宗复辟,武后逊位。武后时期曾依附二张的文臣,多遭贬逐,如沈、宋皆远贬岭南。崔融似乎所涉较轻,仅贬袁州刺史。寒食日,他经蕲州黄梅县临江驿,看到宋之问的留诗:“马上逢寒食,途中属暮春。可怜江浦望,不见洛阳人。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立即作《宋司佥上巳日寒食题临江驿篇见而有感率尔同作》诗应和:“春分自淮北,寒食渡江南。忽见浔阳水,疑是宋家潭。明主阍难叫,孤臣逐未堪。遥思故园陌,桃李正酣酣。”(据《古今岁时杂咏》卷一一)此诗曾有多人唱和,极一时之盛,仔细品味,都是怨而不怒的好诗。

崔融在袁州不足半年,即受召还朝,归途经庐山,作《游东林寺》诗:“昨度匡山下,春莺晓弄稀。今来湓水曲,秋雁晚行飞。国有文皇召,人惭谪传归。回行过梵塔,历览遍吴畿。杏树栽时久,莲花刻处微。南溪雨飒飒,东岘日辉辉。瀑溜天童捧,香炉法众围。烟云随道路,鸾鹤远骖。远上灵仪肃,生玄谈柄挥。一兹观佛影,暂欲罢朝衣。”(据宋本《庐山记》卷四)说自己春天经此,秋日又来,此度皇家召还,又荣又惭。述游寺之感慨,关键是最后四句。“远”是慧远,莲宗初祖,坚守沙门不拜王者之底线,得到生前身后无数法众之景仰。“生”指道生,提出一阐提人即恶贯满盈之人也具佛性之学说,遭世责难,无所畏惧,坚持始终,方得证明。这两位,都是高德有守的名僧。崔融说:“一兹观佛影,暂欲罢朝衣。”明镜在前,自己真想脱离朝籍,出世相随。可能只是特定场景的套话,但也不能说他没有一点对自己沉浮宦海的憬悟。

可惜崔融已经没有未来。入朝半年多,即一病而卒。史书上说是因受命撰《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用思过度而亡,应该是一种解释。从帝系说,武后是中宗、睿宗的母亲,玄宗皇帝的祖母,都是一家人,从皇统国法来说,连国号正朔都改了,如果这还不算大逆,还有什么可以算违法?但皇家的事就是国法,臣子的责任就是设法将无聊无耻的事情尽量讲圆,讲得灿烂圆满更好。五王逼武后退位时,朝廷颇想拨乱反正,提出神龙中兴的口号。中兴是东汉初的提法,承认皇脉曾断绝,中兴就是光复皇脉。但随着五王被贬,武三思重起,立即叫停中兴的说法。武氏只要从圣母神皇、金轮皇帝退回到则天皇后即可,身后之归葬乾陵、与大帝高宗合葬,礼仪一点都不能或减。这就是崔融受命撰《哀册文》的困境,不是说他自己的话,是要代嗣皇帝讲话,这就难了。崔融因此而用思过度,很值得同情。

崔融去世后谥文,这是历代文人的最高荣誉,终唐一代得此美谥者也仅权德舆、韩愈、白居易几人而已,但就文学史上留下的成就来说,崔融确实相差较远。从他撰《启母庙碑》成名到撰《哀册文》去世,女皇给过他奖励,让他一生多数时间在朝为官,但他的文学道路,也被女皇所裹挟、所困扰。他似乎一直没有找到人生的定位,可为浩叹。

*本文题目用“天后”而不用女皇,殆因天后是麟德元年(664)武氏与高宗并称二圣时的自誉。她称帝改名曌,取日月临空意,她最喜欢的帝号应该是金轮皇帝,相当于法国路易十四自称太阳王。当然,政归中宗后,中宗让她重回后位,送个则天大圣皇后的美谥。这是今称武则天的来由,其实都是今人乱拼,不合礼法及姓名习俗。崔融初见武氏时她是天后,为她送葬时她又回归皇后,那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