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说中的黄飞鸿民俗形象
虽然从唐代笔记小说中的《盗侠》里就可以看出后世引人入胜的武侠小说的精彩雏形[1],但武侠小说进步神速还是近代以来的事。在旧武侠小说家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与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等代表作中基本上沿袭着唐以降描写剑侠的传统[2]。而侧重写拳脚功夫,尤其是南派武功的小说,实乃20世纪30年代肇始于香港。
率先写黄飞鸿小说的朱愚斋是黄飞鸿的再传弟子。黄飞鸿众徒中成就最大(获得全广东武术冠军,孙中山先生亲授银质奖章,授徒两万多)、师从于他的时间也最长(达19年之久)的林世荣晚年尽传绝技于爱徒朱愚斋。朱愚斋是个文武双全的才子,除了武功之外,他以兼善绘画与写小说饮誉当年、一时无两,被称为武林“广东后十虎”之一。据文献记载,黄飞鸿去世8年后,以林世荣为模特,现场表演承传于其师的武功,并亲授武功口诀,由再传弟子朱愚斋将动作要领逐一绘制成画,配上他逐一记述的林世荣口诀,打破中国武功界武艺秘不外传的行规,《工字伏虎拳》、《五郎八卦棍》、《铁线拳》等威震武林的绝世神功正式刊印出版,从此掀开盛名下神秘的外衣,为中华武术大范围普及、跨地域传播、跨时代发展创造了条件!
朱愚斋于1933年在香港写出了第一部黄飞鸿纪实小说《黄飞鸿别传》,连载于香港《工商晚报早刊》,这部富有传奇色彩的小说成为后世各种版本的黄飞鸿小说、电影所依托的母本。1950年,他又发表了《岭南奇侠传》,推动了黄飞鸿题材的作品再度热销。他遂以师祖、师父为题材,写出许多小说。除此之外,尚有海外的佛山籍小说家忠义乡人、我是山人、禅山人等,出版了多部描写黄飞鸿的小说。举其要者有:“少林事迹武术写实名著”《珠海群雄传》(朱愚斋著,达强出版社刊行),“武术散报”,《岭南奇侠传》(朱愚斋著),“广东十虎之一”《黄飞鸿》(斋公,即朱愚斋著),《粤派拳师黄飞鸿》(得意弟子林世荣先生及著者斋公君),“武侠技击小说”《林世荣工字伏虎拳》、《黄飞鸿少林拳》(我是山人著)、《黄飞鸿正传》(我是山人著,南风出版社出版,三愚图书社代理),“黄飞鸿传奇故事”《花地歼恶霸》、《大闹丁家庄》(马云著,武林出版社出版),“传奇系列”《武状元黄飞鸿传奇》(西邨题字,欧阳欢著,满庭芳出版社出版)、《粤派拳师陆阿采别传》(何棣著)、《黄飞鸿大闹花灯》,等等。笔者目前已查证到20世纪的黄飞鸿小说有20余部。有关黄飞鸿的小说,篇幅最长的是忠义乡人所著的《黄飞鸿再战江湖》,从1947年5月1日起在香港《成报》连载,达1300多集,历时4年多。再如,笔名为“念佛山人”的许凯如,抗战前夕移居香港,著有武侠小说《广东十虎传》、《三德和尚》(20世纪70年代被洪金宝拍成电影《三德和尚与椿米六》)、《花枪白头保》等。其中,《广东十虎传》里,就有相当多的篇幅描写黄飞鸿父子的传奇事迹。生前“仅以威盛,不大以名传”的武侠大家黄飞鸿,本来是从少年成功到壮年激烈,再到避世归隐,最后晚境凄苦的草根英雄,摇身一变,转化成小说中英雄的代言人、电影中豪杰的化身、电视剧中家喻户晓的“公众话语资源”。因此,以他为题材的小说,最热闹的时候可以同时在香港的7家报纸上连载发行。当时,各报馆争相发表甚至连载黄飞鸿的武侠传说事迹,该专栏成了扩大行销量、争夺广告、保持影响力的不二法门!
图2-1 著者收藏的黄飞鸿嫡传南派大洪拳《工字伏虎拳》和《铁线拳》珍贵拳谱
在半个多世纪里,由民间到报纸媒介再到影视传媒,关于黄飞鸿的叙事母题,成长为一种有别于书面文学经典文本形态的大众影视经典。“黄飞鸿故事也成了电影家收集、整理和改编的热门题材,进而成了香港武侠电影史上最为热门且长盛不衰的‘经典资源’。”[3]
晚近的长篇小说则有佛山民俗老作家任流于1998年创作的《少年黄飞鸿》。该作不同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同题小说写老年或盛年如日中天的黄飞鸿,而是避重就轻,写早年在佛山初出道时期的少年黄飞鸿。其中对珠江三角洲水乡市镇旖旎民俗的生动描绘,表现了民俗心理与社会观念的变迁。请看作者下面的一段创作感言:
在构思这部小说时,我一直在想:黄飞鸿在佛山的时间不长,为什么他对佛山的影响如此重大?反过来又想:为什么佛山对黄飞鸿的一生有着如此深远的影响?后来,在整理我三十年前的旧笔记中发现:当年的佛山是岭南的武术之乡,镇内设有多家武馆,各地武林高手都聚集在这里,本土也孕育了一批武林精英。同时,佛山是岭南的中成药之乡,制药店铺和作坊达百家,飞鸿父亲的家传秘方,都是在佛山研制成功的……
作品不光是描写黄飞鸿的除暴安良与见义勇为的精神,也不光是描写黄飞鸿卓越的武艺和高尚的武德,而是通过黄飞鸿和他身边的几个人物的命运,描绘他少年时的聪颖、勤奋、真诚、正直和机智——我想,这不但是当时少年黄飞鸿的品格,更是我们当代人应有的品格。[4]
这段话直观地说明了一个有趣的文化传播的规律性现象:无论是创作者还是欣赏者,他们都是在欣赏当代人心中所希望的那个理想化的英雄人物!来自民间的这种文学想象,促成了有关黄飞鸿的双重吊诡:一方面,民间历史上的广东武术总教习黄飞鸿因无官职按当时的入史标准无法进入地方志、专门史,另一方面,他作为后世惊人的“文化英雄”形象让人们言说不尽、拍摄无限;一方面不能不认可他在其生活的时代里从无败绩、影响非凡的赫赫威名,另一方面由于绝技“秘不外传”的祖训,我们很难写出一部纯粹实证性的历史风俗著作《黄飞鸿全传》。但是严格意义上的实证研究面临的这种问题,丝毫不影响他在当今影视文化产业中的民众基础。至于2004年佛山电视台开辟的“飞鸿茶居”电视论坛,广东卫视从2005年春季开始热播的电视连续剧《大话黄飞鸿》,佛山飞鸿影院的黄飞鸿电影馆、飞鸿大剧院都拥有大批拥趸。岭南许多影视网站(尤其是佛山视通网)的25集电视连续剧《我师傅是黄飞鸿》更是在排行榜上处于前列,甚至在佛山的风水宝地祖庙北侧建成了“黄飞鸿武术纪念馆”,佛山市南海区西樵镇黄飞鸿的出生地成立了“黄飞鸿狮艺武术馆”,佛山市禅城区祖庙路的一条街道被命名为“飞鸿天地”,佛山电视台每周都有“飞鸿茶居”的电视节目专场供当地文化人士大侃特侃佛山地方文化。
至于曾经在港、穗、禅等地得到民众们喜爱的另一种传播黄飞鸿传奇故事的形式——广播电台说书,可以认为是小说黄飞鸿的样式在无线电广播媒体方式下的延伸。这种采用无线电传输技术的传播方式在20世纪50年代的香港非常流行。香港著名的播音员钟伟明因广播“黄飞鸿故事”,满足了民众的这种需求而声名大震,被称为“播音皇帝”,而他借以成名的资本恰恰是播讲“黄飞鸿故事”的大众化文本。当时的市井小民们争相收听电台广播,就连公务员和商人们,也是一下班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赶路,以便能及时收听广播的“黄飞鸿故事”。在街巷里,来不及赶回家的路人,一边走一边注意听路旁人家传出的播讲内容。等回到家里,当天播出的黄飞鸿的传奇情节也都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由此可见,采用无线电广播的媒体方式播讲“黄飞鸿故事”,在那个特定的时代里是多么吸引人,播讲人的知名度至少不比今日的影星、歌星们低。
[1] 参见姚朝文2006年10月12日于日本国学院大学大学院(如中国的研究生院)学术报告《唐代笔记小说:文体与豪侠人物形象》第三部分“唐代笔记小说人物形象的艺术特色”中第三节“擅于采用‘笔具四面,墨分五色’的表现技巧完成豪侠人物形象的塑造”之相关论述。另见吴志达:《中国文言小说史》,济南: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506页。
[2] 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龚鹏程指出:“至于剑侠之神奇武技,则多与当时各秘密教派之法术有关,如白莲教能‘撒豆成兵,骑凳当马’,‘擅遁甲术,呼风唤雨’,‘得石函中宝书神剑,役鬼神,剪纸作人马相战斗’,这种神幻奇技与武术相结合,对小说剑侠剑仙的描述影响很大。”见龚鹏程:《侠的精神文化史论》,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版,第167页。
[3] 陈墨:《中国武侠电影史》,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102页。
[4] 任流:《少年黄飞鸿》,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