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在伊尔库茨克上空
打开遮光板,透过舷窗,我见到窗外全是团团絮絮的云堆,飞机像一只银白色的大鸟,一动也不动地静卧在云堆上。蜂鸣似的发动机声,单调匀称却不扰人,倒像是一支没有停止的催眠曲,哄人沉沉入睡。我想起电影《萨特阔》中那只人面鸟身的催眠怪,她那轻声叨念的魔咒“睡吧,睡吧,幸福就是睡觉,幸福就是安眠”不知迷昏了多少入侵者,只有心神淡定的勇士萨特阔除外。已睡足了午觉的我,又继续梳理着昔日旧痕。
当1964年的脚步渐渐远去,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时,我收到了瓦列金娜·波波娃的一封来信。她告诉我,新年里,她就要出嫁当新娘了。瓦列金娜是伊尔库茨克市一所高校的学生,是我考进师范学院后结识的苏联新笔友。她要结婚的消息,让我觉得既兴奋又惊讶,心里想,她那时的感受应该如同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那样:幸福像春天的小树林一样在头上喧闹,世界豁然开朗,在她的面前展现出奇妙的景象——一条蔚蓝色的道路,一直伸向无限遥远的地方……
我拿起她随信寄来的近照,仔细端详起来。雪白的女式绒帽下,鹅卵形的脸蛋上,一对棕色眼睛炯炯有神。在这对秋水般的眼睛上方,有一对正展翅飞翔的海鸥。挺秀的鼻梁、微微翘起的鼻尖下,是一对丰满红润的嘴唇。最能吸引人的是她的那对眼睛,里面盛满了青春的热情,让人觉得她仿佛有许多温存细语,要与亲友倾诉似的……
当我的心情平静下来时,猛然间觉得似乎有些地方不对劲。在我国,有一条严厉的校规:大学生在校学习期间,一律严禁谈恋爱。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又将信读了一遍。“我生命里美好的时刻就要到来……”没错,瓦列金娜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们往往习惯拿自己的生活准则去衡量其他的人和事,在这件事情上也不例外。刚进学院门,我们便被告知,必须严格遵守这一规定。警钟响过之后,理想教育紧锣密鼓地展开。“先立业,后成家”、“胸怀远大的目标,树立崇高的志向”、“不做绕梁盘旋的家雀,要当展翅高飞的雄鹰”之类的口号成为我们大学生们的生活准则和目标。尽管当时的中苏关系,在国家层面上,已出现了裂痕,但“苏联的今天,便是我们的明天”的观念仍然深入人心。苏联的在校大学生可以恋爱、结婚,而我们却不能,这种现象让我迷惘了一段时间。
今天回想起来,让人为的法则更多地服从于自然界的秩序,是一种值得充分肯定的理性思考。只要有恰当的教育、引导和良好的榜样,学业与恋爱,并非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件事。人处于青春期,必然会产生对异性的向往和对友谊、爱情的追求。中苏两国在这件事上所采取的截然不同的做法,主要在于对人的认识上的差异,同时也与形势和国情有关。在那个时候,即使是国内出版的文学作品里也鲜见像苏联文学中那样有深度描写两性间“生命的火花、友谊的升华和心灵的吻合”的力作问世。
九十年代初,念国际关系学院的儿子假期回家度假,常常听到他在哼唱电影《卡萨布兰卡》中那支《随着时光流逝》的主题曲。歌中唱道:“……谁都不会否认,男需要女,女需要男,到头来还是老调重弹。为了爱情和荣誉战斗,要进行到底,世界总是欢迎情侣,随着时光流逝。”
在校纪严明的那些日子里,仍然有一部分同学,敢于“背临悬崖”,悄悄地开展着谈情说爱的“地下活动”。在这条隐蔽战线中,外语系的条件得天独厚。一个教学小班中,男女生的人数往往平分秋色。更有甚者,比如我所在的俄语专业班里,只有15名学生,其中男生仅有5名。
在我们系的低年级教学活动中,有一项“结对子,练会话”的传统活动。每天晚上,自习课上课前的半个小时里,常常可见到一、二年级的学生,出现在课室周围,或徜徉在树荫下,或徘徊在池塘边。这种近距离的面对面接触,不但有利于提高口语运用能力,而且增进了相互之间的了解,进而引起相互间感情的变化,碰撞出爱情的火花。我的一位同学后来告诉我,他最初感到后来成为他的妻子的那位女生向他传递的爱意是来自称谓的变化。起初,他们彼此用“вы”(您)相称,后来有一天,对方改用“ты”(你)称呼他,而且谈话的语调与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种称谓的改变,很有可能是一种爱慕的暗示。
虽然校园里不时有“莽撞汉”与“粗心女”不慎引火烧身,最终受到校方的严厉处分,有的甚至还卷起铺盖,打道回府。但是,诗人那“三步之内遇上伟大的爱情,死神都得绕道而走”的预言,使地下情侣们一个个勇气倍增,铤而走险。
毕业分配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昔日的秘密情侣纷纷摘下面具,从“地下”走到地面上。他们大胆地向毕业生分配工作小组亮出准夫妻关系的底牌,提出让他们“彩蝶双飞”的请求。对于一心避免遭遇“孔雀东南飞”的厄运,决心实现“鸳鸯同戏水”的愿望的学生,早已成家立业的教师们很难不产生同情心。况且在这些老教师们之中,说不定还有人至今仍然过着“牛郎织女”般的生活呢。
目睹情侣们心想事成、满脸朝霞灿烂的样子,从前听话、循规蹈矩的学子们,这才认识到自己过去一次次地躲闪丘比特的箭,甚至刻意怠慢、压抑自己内心情感所付出的代价;而对于在缔造幸福爱情的过程中曾经担惊受怕的情侣来说,过去的这段经历一定会成为他们刻骨铭心的记忆。
毕业三十年后,当我们这批鬓发斑白的老同学,重逢相聚于母校时,知情者不忘指着从前“爱的地下工作者”们谈情说爱而如今却高楼林立的地方,向我们讲述起发生在当年“秘密接头点”那梦幻般美丽的往事……
思绪回来时,伊尔库茨克早已落在我们身后,我想,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人聚居,便能够听到歌颂爱情的动人的歌曲。在苏联,不仅普通的大学生,就连后来成为苏共领导人的那个群体,同样在阿尔布佐夫的剧本《伊尔库茨克的故事》里,认识到爱情是可以改变人们对生活和劳动的态度的;在苏联国内战争时期,俄罗斯海军上将高尔察克,在离伊市不远的安加拉河的一片冰窖边,被布尔什维克处决。临刑前,这名白军将领为他的爱妻季米廖娃留下了一首浪漫爱情曲《燃烧吧,我的星星》。上将唱道:“你是我唯一的星星,永远也不会对我背叛……你那天使之光,照亮我的一生;但愿在我离去之时,你还会在我的坟墓上空闪烁。”
伊尔库茨克的记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爱情是一支古老而又美好的歌曲,不论在过去还是今天,要唱好它并不容易。秋天的泥泞,冬天的雪,这支歌,是要男女双方合唱一辈子的。我相信,瓦列金娜和她的丈夫会唱好它的。
我记得,童年时妈妈对我说道:
炉灶里只一根木柴便不会燃烧,
可把两根木柴放在一起,
它们便烈火熊熊,
直烧到最后的火星闪耀。
我们投身火海,而且我相信,
在爱情的熔炉里我们会心心相印,
愈烧愈旺,愈热愈近,
直烧到在日日夜夜的烈火中,
尚未成为灰烬。
炉灶里只一根木柴便不会燃烧,
但我俩在一起应发出通明的火苗,
让我们的心灵、命运和火焰般的翅膀,
成为人们的希望和温暖的炉灶。
——法·加·阿利耶娃《让我们一起燃烧》,王守仁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