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新声:客家山歌研究与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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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论文

论客家山歌的起源

客家山歌是中华民族民歌之一,它产生于劳动人民的社会实践中,是一种最能反映客家特色文化的标志。关于客家山歌的起源问题,学术界历来就有 “中原说” “土著说”和 “汉土融合说”等多种说法,弄清客家山歌的 “源”与“流”,研究与探索客家山歌的真正起源,对于发展客家山歌,弘扬客家优秀文化,都有其重要的价值及现实意义。

客家山歌根植于客家民众之中,客家民系与客家山歌属于主从关系。因此,了解客家民系的源流,才能把握客家山歌的起源、形成及流变。客家人是汉民族独特而稳定的民系之一,客家人的祖先是中原汉族人。中原包括现在河南省全部以及鲁、冀、晋、陕、陇、皖等省部分地区,地处黄河流域的中原是中华文明最早的发祥地之一。客家先民自中原南迁的历史原因、迁徙过程、移民规模、人口分布、转迁途径,客家人由原乡向外移民的历史阶段及全球化过程等问题,许多专家学者都曾进行了多方位多角度的深入探讨,虽有许多不同的观点及争论,但大多数人都认为,客家人始自我国中原一带,南迁至江淮,然后经过长江水系进入闽、粤、赣三省边区,形成客家。

在客家各姓氏的族谱中,几乎每地每姓都把最早迁抵闽西的先祖尊为南方始祖,把闽西作为客家先民在文化里程中告别中原的终点和成为客家的起点。例如《广东五华锡坑李氏源流志》一书的序中记载道:“李之为姓,始于皋陶,继出老聃,其后赵有李牧,汉有李广……溯太祖炳公,封邑陇西,高祖渊公,太宗世民……至唐始称盛矣。唐衰则子孙流亡,遂散住于秦晋楚猗豫吴越闽蜀之间,我祖奇公,被难于倾覆流离之际,脱身于金戈铁马之余,始浙江,继南京,后迁汀州,建业于宁化县,筑室于石壁村……祖火德公,因乱而迁居上杭县胜里官田村,创业于风浪冈,然子孙众多,或为官游或为商出,则有去闽而就粤者,或嘉应州、潮州、惠州、广州、南雄、肇庆,各府州县,迄今五百有余年,族于此而极盛矣。”此外,梅县《丘氏族谱》、嘉应《刘氏族谱》、兴宁《廖氏族谱》、平远《姚氏族谱》都记述了唐宋时期经过宁化石壁的迁徙历史,说明客家民系在这一时期已经形成。笔者赞同大学者罗香林先生 “客家人五次大迁徙”的说法,即从西晋末年始至元明之间的三次大迁徙,在赣江、汀江、梅江流域的山区形成了 “客家大本营”; 第四次大迁徙,约在明末清初,因大本营人口激增,加上清朝政府奖励人口定向迁移,客家人从 “大本营”向周边迁移,形成客家分布于全国的格局; 第五次大迁徙,约 19 世纪中叶及其以后,原因是太平天国农民运动 (1851—1864 年) 失败,株连到客家人,此外,又因受到广东西部土客械斗的影响,客家人再次迁徙,一部分客家人迁往南洋各国,走向世界。

客家民系形成的迁徙史充分证明,客家人的根在中原,客家山歌的起源也在中原。如果没有中原移民的南迁,就不可能有别具一格的客家山歌,而这种移民的音乐文化,是由中原移民南迁时带到客地的音乐与当地原住民音乐融合杂交而成的,从这个角度说,客家山歌是中原移民的文化产物。

客家山歌是用客家方言来唱的歌曲,而大量的例子说明客方言与中原古音有着渊源。如今客家人分布在全国各地及世界许多国家,但讲客家话是一个共同点,而客家话与古汉语很相似。从发音和用韵看,客家话至今还保存了古汉语的特点,有阴平、阳平、上声、去声之分。如:“飞”读成 “卑”, “分”读成“奔”。音韵大师章太炎在《客方言·字》中说:“广东称客籍,以嘉应诸县为宗,大抵本之河南,其声音亦与岭北相似。”又在《新方言·岭外三州语》中写道:“广东惠、嘉应二州,东及潮之大埔、丰顺,其民自东晋末逾岭,宅于海滨,言语敦古……余尝问其邦人,雅训旧音,往往而在。”我们还可以从客家话与中原古汉语对比中感受二者的同一性。

(续上表)

我们还可以从客家山歌与中原古代民歌、唐代竹枝词在表现形式、表现手法及修辞风格的比较中来探索客家山歌的起源。大量的例子表明,客家山歌与中原古代民歌中的诗经 “十五国风”和 “乐府民歌”以及唐诗中的竹枝词,在表现形式、表现手法、修辞风格上基本上是一致的。如客家山歌:

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

哥摸狗来死哥摸,唔吠贼古吠亲哥,

同涯1亲哥吠呀走,一杓沸水死过多。

从上面两首客家山歌看,可以概括出三点:第一,表现形式上,每首山歌四句,每句七字,讲究押韵; 第二,使用了双关、比喻的手法,语言通俗,朗朗上口; 第三,描写男女之间的爱情。在客家山歌中,情歌占了极大比重,再看《诗经·卫风·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意思是:你送给我木瓜,我回赠你玉佩,这不是物质的报答,是为了结永久的情谊。此例用比喻来表达男女之间的爱情。

又比如《诗经·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意思是:美丽的姑娘啊,约好在城墙角等我,我来了你又故意躲藏,害得我搔头徘徊难过。这是民歌的 “赋”体,它直抒胸臆,语言直白通俗,与客家山歌常用的表现手法是一致的。

又例如《诗经·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意思是:一对对啾啾叫着的雎鸠,活跃在河上的沙洲,好像那幽娴美丽的姑娘,引起年轻小伙子的追求。这又是一首描写男女之情的诗歌,表现手法上用了“比兴”,借物托起,触景生情,先言他物,然后引起所咏之物。在客家山歌中也常见这一手法的运用。例如:

麻竹搭桥两头空,两人相好莫露风。

燕子衔泥嘴爱稳,蜘蛛牵丝在肚中。

值得说明,在实践中,“赋”“比”“兴”三者是不能截然分开的,这里仅是为了举例说明。又比如《国风·魏风·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意思是:大老鼠啊大老鼠,不要食我的米谷。多年侍弄养肥了你,你却对我一点也不怜惜照顾。我发誓要离开你,到那愉快的乐土。乐土啊乐土,哪里才能得到我们安居的处所? 这首诗中 “赋”“比” “兴”兼而有之,又是 “叠句体”。当然,此类例子还有很多。再比较客家山歌:

日头一出照四方,唐山隔番路头长,

鸳鸯枕上矛双对,日里挂念夜思量。

鸭子细细敢落塘,鲤鱼细细敢漂江,

蜜蜂细细恋花树,妹子细细恋情郎。

客家山歌与诗经 “十五国风”在修辞手法、艺术风格上基本上是一致的,不同的地方在于流传在中原地区的古代民歌是用文言古语,而客家山歌是用白话俗语; 前者多为四言体,后者多为七言体。

但是,我们必须用发展的观点和运动的观点去考察研究客家山歌的起源,在探索其起源之时必须考察其发展和变化。

唐代是中国诗歌发展的高峰时期,七言体民歌 “竹枝词”逐渐盛行,比如刘禹锡的竹枝词: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上述竹枝词七言体民歌在晚唐时期的中原汉民中已很流行,随着客家先民第二次大迁徙,中原这一体裁的民歌被带到南方来也是很自然的事。晚清时期著名的爱国诗人黄遵宪是梅县人,他很注意收集当地客家山歌并加以创新,在他的《人境庐诗草》中就有山歌九首,如:

买梨莫买蜂咬梨,心中有病矛人知。

因为分离故亲切,谁知亲切转伤离。

催人出门鸡乱啼,送人出门水东西。

挽水西流想矛法,从今唔养五更鸡。

这些山歌的韵律与声调、双关及直抒胸臆的表现手法、七言体形式等和唐诗、竹枝词民歌都极为相似,和传统客家山歌也很近似。如:

柑子跌落古井心,一半浮来一半沉。

你爱沉来沉到底,切莫浮起动人心。

由此可知,客家山歌已发展成为七言体,已经是能熟练运用双关、比喻等修辞手法及民间群众通俗语言的口头文学形式。当然客家山歌在发展过程中也受到了南方民歌的影响,不妨把传统客家山歌与南方民歌作一比较,从中了解两者的异同。在明代著名文人冯梦龙编辑的十卷《山歌》中有:

郎有心来姐有心,二人相似线和针,

针儿何曾离了线,线儿何曾离了针。

传统客家山歌中有:

郎有心来妹有心,铁棍磨成绣花针,

郎系针来妹系线,针行三步妹来寻。

冯梦龙的《山歌》中有:

郎有心来姐有心,唔怕人多屋又深,

人多那有十只眼,屋深那有千重门。

传统客家山歌中有:

郎有心来妹有心,唔怕山高水又深,

山高自有人开路,水深自有撑渡人。

从上述例子中可以看出,传统客家山歌已经糅合了南方民歌的许多元素和风格。

客家山歌的形成与发展和中原移民是同步进行的。客家山歌一方面与移民的源头中原地区的民歌有纵向的渊源关系; 另一方面,又与客家新居地原住民畲族民歌有横向的交融关系。因此,在客家山歌中既能看到中原地区民歌的影子,又能找到原住民畲族民歌的因素。

闽、粤、赣三省交界地区是如今客家人的 “大本营”,而历史上是土著少数民族的聚居地。正所谓 “反客为主”,就是说移民后来居上,把 “主人”原来的家园变成了 “客人”的新领地。客家山歌也是这样,在中原移民人数较多,当地土著力量较为薄弱的情况下,客家山歌音乐文化就在新居地扩展开来,把土著音乐大部分同化,成为既区别于中原民歌又区别于原住民歌的新型的独特的客家山歌。畲族的 “畲”为刀耕火种的意思,他们又自称 “山哈”, “哈”的汉译为“客人”,即指居住在山里的客户。畲族人民喜爱唱山歌,因此流传下来许多传统山歌,如《高皇歌》《古老歌》《封山歌》等。畲族人有唱山歌的爱好,这与中原汉族移民对唱山歌的爱好是相同的,当主、客杂居在一起时,自然会以歌代言,以歌抒怀。山歌成了移民与土著交流心声的媒介。彼此吸收对方歌唱的长处,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各自独特的山歌。客家山歌与畲族山歌在表现形式、表现手法上都极为相似,都有 “赋” “比” “兴”,从旋律到演唱也高度 “杂交”。例如福建宁德畲族山歌《生产建设日日新》:

生产建设日日新,喂,

妇女文化大翻身,

放落孙子学技术,

保证亩产上千斤。

(见《中国民间歌曲集成·福建卷》第 132 页)

广东大埔西河客家山歌《乌乌赤赤还较甜》:

白白嫩嫩涯唔贪,噢,

乌乌赤赤涯唔嫌噢,

老妹好比当梨样哎,

乌乌赤赤还较甜噢。

(选自《梅州市民族民间音乐研究》第 38 页)

这两首山歌各自个性较突出,但又保持了一定的联系。流传在福建宁德县(今宁德市) 的畲族山歌是 “1 2 3 5”四声音阶,而广东大埔县西河客家山歌是 “1 2 3”三声音阶。尽管都强调了调式主音,但音列及旋律起伏是不同的。“形似”之处在于均为宫调式,都采用混合节拍 (2/4 拍与 3/4 拍) ,都为四句头山歌结构。然而在韵律上却那么 “神似”。可见,客家山歌与畲族山歌既相互影响同时又相互融合,各自形成具有自己特色的山歌。客家山歌在调式上宫、商、角、徵、羽五种调式都有,而以徵调与羽调为主,曲调平稳流畅,起伏不大,古朴婉转,音域较窄,用 4 至 5 个音的最多,而且节奏自由,节拍多样,常见混合拍。既不像西北高原民歌高亢激越,也不像江南民歌充满水乡秀色,甜美细腻,同时又与畲族以及其他少数民族民歌区别开来。

“歌随人走”,经过千余年漫长的时间,逐步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客家民系和客家山歌,经历了中原移民文化与土著文化交流融合的艰难历程。我们应分清楚它的 “源”和 “流”,就像流水一样,一开始只是叮咚作响的泉水,汇聚成涓涓细流,再汇成滔滔河水,最后奔入浩浩大海。

结束语

客家山歌是中原移民的文化产物。它是中原移民南迁时带到客家并与原住民山歌音乐融合杂交而成的,具有质朴爽朗、节奏自由的艺术风格,享有 “天籁之音”的美誉,是深受广大群众喜爱的艺术形式。从探讨客家山歌与客家民系的形成,客家山歌与中原古音的关系,客家山歌与中原古代民歌、唐代竹枝词在表现形式、表现手法及艺术风格比较,客家山歌与畲族山歌的比较和分析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客家山歌起源于中原古代民歌。从探索其起源的过程中,我们清楚地看到,客家山歌是汉民族与其他民族智慧结合的结晶,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宝库的一大瑰宝。今天,我们应该认真去挖掘它、发展它,使之成为鼓舞人奋发进取的战斗号角,成为滋润人们心田的春雨,成为人们长期喜爱的精神食粮。

① 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