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炼魂
86炼魂
褐色的血浆喷涌,生命渐渐消逝。
如果没有安纳金的‘干涉’,这个游荡疯子还能活多久?三年?五年?
没人知道。
身上的改造植入物已经发生了故障,进而导致残余的自然血肉开始变异,所以血液才会是褐色的,肉体的排异反应促使自身的存在变得不稳定,理性开始丧失,作为生命,他的行为模式逐渐朝着本能的欲念靠拢。
宏观的物质世界中有没有什么事物是毫无规则限制,完全被本能支配的?
有,癌细胞就是。
这样的存在注定因失控而走向毁灭,他能苟延残喘到今天,要仰仗于神乎其技的现代改造技术,那些强大的植入义体既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也救了他的命。
咔~咔咔~
随着断头处血液的喷涌,他的爪子抓住了安纳金的肩膀,喉咙里发出了咔咔的古怪声响。
安纳金扫描了他的身体,发现他的背部竟然有一处拥有无线信号接收功能的人造神经中枢,这也就意味着他曾是一个网行者,即便斩下头颅,神经信号依旧可以通过无线传输的方式控制身体。
他还有,反抗能力。
但是,那只金属爪子只是捏了捏安纳金的肩膀。
“安……妮……”
红色的电子眼最后亮了一次,接着永远熄灭。
他放弃了抵抗。
粉红小猪口袋高高鼓起,无头的身躯砰然倒地。
安纳金半蹲下,伸手进他的衣服,只摸到了一片粗粝的锈蚀金属,力场缩小,细致扫描了他全身构造,嗯,近乎80%的改造度,算是迄今为止,安纳金见过的,最高比例的改造人了。
超高度改造带来了生命本质的改变,消化与内分泌系统几乎不存在了,胃只有正常人的十分之一大小,直肠与尿道合二为一,只有一个排泄器官,呼吸与血液系统进行了颠覆性的修改,肺整个摘除,氧气的来源是后背的气孔,右胸加装了第二个心脏,其中还残留了部分生物能量药剂,也就是说,他的身体能量的主要来源不是进食,食物摄入只是为了为大脑的激素分泌提供一些最基础的养分。
安纳金剖开他的胸膛,没有一滴血,只有一些白色的粘稠组织液,在原本应该是肝的位置,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金属小方块。
他拽下方块,嗯,这是电浆熔炉。
这才是能量来源,一块无污染无辐射可以使用几十上百年的电池。
他身上只有这一件东西是值得带走的。
这种程度的改造已经动摇了人类的基本构造,即便是现在的夜枭城,除了公司,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老维都未必可以。
所以,这是戴安奶奶的手笔。
手指一动,用念力在旗杆旁挖了个坑,安纳金把他的残躯挪进坑里,就地掩埋,然后返回水帘洞,盘膝坐好,取出鼓鼓的粉红小猪口袋,嗯,该给它取个名字。
就叫,摄魂袋吧。
意识沉入,引导着袋中的灵魂前往自己的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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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不重要。
我是生育革命后,最早一批,诞生于育婴罐里的量产婴儿。
我们常常自嘲,我们,是人类历史上最没有希望的一代人。
旧秩序解体,而新制度还未确立,我们这一代人生下来无父无母,同时也缺少像后来一样,完备的社会保障福利,那个时候没有1块钱的能量膏,也没有1块钱的教育课件。
大撕裂让世界进入了混乱,主城被公司的武装机器人分割为了内城与外城,我们这一批孩子,在育婴罐里从一颗受精卵开始成长,短短数个月的时间里,被催熟至五六岁那么大,然后被公司挑选,十个里面大概会挑一个,剩下的人则扔到城外。
那是你无法想象的场面,我们赤身裸体,哇哇大哭,明明有一个儿童的外表,却要像婴儿般,从爬行走路开始学起,接着就得面对饥饿。
这酿成了许多惨剧,人相食,并不是一种特殊现象,而是普遍存在的生活方式,我在成年之后才学会说话,因为尽管繁华的都市就在一墙之隔,尽管经验告诉了我们如何使用现代的设备与武器,但从本质上来说,像我这样的人从未接受过教育,我们,是看似文明的原始人。
所以我的名字不重要,我亦不知自己出生于何年何月,至今多少岁数。
随着时间的推移,新一批的,在公司成熟抚养制度下诞生的量产婴儿取代了我们,内城与外城之间的界限渐渐消失,大量高素质人口进入我们的世界,与我们争夺生存空间。
那是一个缓慢的杀戮过程,失败者要么死亡,要么前往恶土,夜枭城周边由此出现了一些小镇。
它们一开始是由大分裂时离开公司的精英建立的,后来在收拢大量恶土流民和城市失败者后,逐渐壮大。
我很幸运,也很努力,我从来没有被挤出去过,随着大环境的变化,我通过学习与交际壮大自己,像我这样的人自然没什么能力飞黄腾达,但我还是团结了一些像我一样的人,我们盘踞在垃圾山里,吞咽这座城市排泄出的废弃物。
知识的增长让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了许多疑问,比如公司为何要在那时进行如此疯狂的造人运动,把我们生出来了,又不闻不问。
新历67年的一天,一个女人为我带来了答案。
那是个自恶土归来的旅行者,她叫做戴安·桑切斯。
她准备留在夜枭城,想在我的地盘谋一份工作,找一个,可以住的地方。
我热情的款待了她,因为在那时,像她这样拥有技术的人,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同伴。
她告诉我,造人,是一个在特殊时代背景下的权宜之计。
生育革命之前,全世界都陷入了严重的人口负增长。
在完美AI诞生前,机器人无法彻底取代人类,一座强大的城市需要充足的人口维持活力,同时,活人除了劳动价值外,其实还有娱乐价值。
那些内城里的人,并不只需要机器人提供的无微不至的服务与照顾,他们还需要,活人提供的快乐。
所以当人与人的自然生育走入死胡同,无法重新注入活力时,大规模造人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一开始的那一批因为配套制度的不完善,当然会有很高的夭亡率,但十个里面活一个就足够了,在那之后,随着配套制度的跟上,公司不再会大规模主动造人,但其会设置一个针对人口的精算部门,严格将生育率与死亡率控制在一个完美数字。
科技的发展让人口不再是一个社会问题,而是一个数学问题,道德的基线发生变化,人道主义危机的标准也会发生变化……
我听不懂她说的许多东西,那个时候,我只是认真的看着她,觉得她蛮可爱的,我想X她。
总之,戴安·桑切斯留了下来,我把洼谷清理出来给了她。
我常常会去找她帮忙,要么是维修义体,要么是咨询药物的功效,要么是让她看看手上的货值多少钱……她懂很多东西,我想她这样的人如果去到城里,应该会发展得很好。
但就如她说的那样,她好像只是想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她就待在那洼谷里,种些草药,给人看病,极少出来。
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献殷勤。
直到有一天,好像是两三年后的一天吧,一次聚会的酒后,她搂着我说:
“猜猜阿姨多少岁了?”
我看着她青春的面容,那几年里我已经隐约知道,她是当年大分裂时离开海德拉的精英,而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小朋友,阿姨已经快六十岁了。”
我记不清那晚她到底跟我说了些什么,可大体上,她礼貌而合理的拒绝了我,让我以后别总是在她身上白费功夫。
我理解她。
但我又很好奇,这位有着一副少女外表的老人家,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所以我还是偶尔会往她那儿跑。
我大约探听到了一些她的故事。
离开夜枭城后,她去了新洲,给一个大明星做化妆师与私人医疗顾问,我在她那儿看过那个大明星的电子专辑,那是个女团的主唱,她的歌是我所听过最有活力,最热情的歌,而唱歌的人,那个银发红瞳的女人,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尤物,第一次看到她时,我呆住了……
戴安哈哈大笑,告诉我不必害羞,这个世界上,无论男女,没人能抵挡住她的魅力。
然后我奇怪,这样了不起的女团天后,我为何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回答我,因为这位绝世歌姬在她事业的巅峰期选择了引退嫁人。
她嫁给了名为黎明之影的,革命军的领袖。
这故事让我心潮澎湃,我不懂太多的东西,我只知道,那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是的,他的确如太阳般耀眼,他以阳光作为武器,照耀世界。”戴安说。
我始终都没能问出来,戴安为什么没有继续和他们在一起,因为我这个人比较笨,那时候我还不明白,黎明之影四个字意味着掉脑袋。
我只是渐渐明白,戴安·桑切斯,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很有礼貌,但她也不苟言笑,即便是笑,你也能看出,那是文明的假笑。
只有在与孩子们在一起时,她会有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会收养一些孩子。
她将这座洼谷打造得如同仙境,而这里,成为了她与孩子们的乐园。
时间缓缓流淌。
戴安变得苍老了,她告诉我,这是因为她不再对自己进行美容护理。
我也不再爱慕她了,我们开始成为朋友,她说只有当我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她脸上时,我们才会成为朋友。
我要感谢她,如果没有她,我恐怕没法在垃圾山这一片混得顺风顺水。
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静静的待在她的洼谷里,而周围的一切,便渐渐随着她而改变。
这地方开始有了人的温度,开始有了规矩。
以往的垃圾山太残忍了,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可不同的帮派在厮杀后,往往又会去到同样的地方求医问药。
那座洼谷,成为了安全区、避风港,大家都有默契,在戴安女士的地盘上,谁都不能动刀子。
于是,戴安什么都没有做,戴安改变了这里。
她说善意和恶念一样,是会传递的。
而她本人,却只对孩子抱有善意。
她养大了一批又一批孩子,每每他们长大成人,可以自力更生时,就会被赶出洼谷。
我看过许多小哭包跪在洼谷门口,求她放自己进去,有时连我都会不忍心,觉得她未免太铁石心肠了一些。
而她却告诉我:“孩子长成大人之后,就不再可爱了。”
但总之,戴安·桑切斯来到这里时,还是个‘少女’,她在那洼谷里待了24年,将那地方变成了垃圾中的乐园,最后,她变成了沧桑的老妪,却也拥有了巨大的声望,成为了垃圾山的无冕之王。
我陪伴了她从青春到衰老的整段人生,从一开始的我想X她,到最后的其实也没什么,看看她就好。
她不仅是那些孩子的母亲,也是我的。
如果没有遇见她,我想我会因为自己的痴愚而渐渐被这个地方淘汰。
她所教给我的,不仅是知识,还有爱与克制。
那些年里,我有过自己的伴侣,也活出了卑微却也绝对精彩的人生,历经世事之后,我终于觉得自己开始懂她了,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而是这,便是她做事的方式。
春雨润物一般,给人以希望。
——直到新历91年的某一天,几个来自海德拉公共服务部的雇员,带来了名为变废为宝的,垃圾山改造计划。
人们欢欣鼓舞,想象着得到安置赔偿费后的美好生活。
只有戴安坚定反对,她说这是一场阴谋,这个骗局会先摧毁这里大多数人的家,然后卷走大量公司职员的积蓄,最后在被控制的自相残杀中落下帷幕,一地狼藉。
起初是有作用的,人们臣服于她的威望,选择了相信她。
可是很快,有一些人真的拿到了安置赔偿,到城里花天酒地去了。
接着事情就如她预言一般发生了。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妥协,可公共服务部的人说公司不需要那么多人腾出地方——就如戴安说的一样,这是个很简单的,叫做二桃杀三士的策略。
人们为了确保自己得到安置赔偿,开始以各种方式攻击他人。
戴安走出了她的洼谷,试图组织起一些人,同公司谈判。
我以为,我会站在她那边。
事实是我没有,我成为了她的对立面,因为我在垃圾山,是个势力不小的头头,公司愿意开给我更高的价码。
戴安是对的。
孩子长成大人之后,就不再可爱了。
她来找过我,跟我说:
首先,这片垃圾山经过经年累月的拾荒,已经积蓄了大量可直接回收的资源,海德拉不想改变这里,只想得到那些资源。
其次,这里之所以成为垃圾山,就是因为从一开始它就不具备建设价值,造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项目骗一波公司职员的钱,是旧时代就有的伎俩。
最后,这些年来垃圾山的发展已经呈现了组织性,我知道你们其中有一些人在和恶土上的叛军接触,海德拉当然也知道,这种时候的任何合作,其本质都是陷阱。
——戴安阿姨,你以为我是傻的吗?这年头,还有傻子吗?
你还真以为我听不懂啊?你真以为,我们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啊?
海德拉可是……给我开出了很高的价码啊!
我当然知道这是骗局,这是先行者收割后来人,这是击鼓传花,可是……海德拉可是……给我开出了很高的价码啊!
她失望的看着我,只留下了一句话:“想玩弄人性的人,注定被人性所玩弄。”
她根本就没能组织起对公司的谈判。
在黑袍子的暗中活动下,垃圾山的矛盾迅速激化,冲突变成了厮杀,这里本来就不在夜枭城的城市安全保护范围之内,这里的秩序源自人与人之间的默契,默契一消失,弱肉强食的世界降临。
因为接连不断的暴力冲突,公共服务部表示担忧改造计划能否顺利,几个领头的投资人有了撤资的意向,然后……
比起反思自己,责怪他人显然更加容易。
都是!
戴安·桑切斯!
的错!!!
暴力冲突迅速演变为战争,戴安·桑切斯成为了众人的靶子,那些声讨她的人中,不乏她亲手养大的孩子。
她是对的。
孩子长成大人之后,就不再可爱了。
某天清晨,那老东西死在了自家门口,背后身中十三刀,血淌满了斜坡。
而我,我因为收手不及,没能撤出这场骚乱,全赔了进去。
海德拉没有兑现任何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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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负面情绪如潮水般涌入灵台。
如果将炼炁的整个过程视作工厂的生产。
那么炁是最终的成品。
物质是原料。
欲念是工人。
安纳金很享受这一刻的感觉。
改造疯子的幽暗欲念,让他感觉到了无比的充实。
所以他对戴安奶奶是怀有愧疚的?
啊不不不不不。
人类是一种非常擅于欺骗自我的东西,对自我的行为的美化几乎是一种潜意识的本能,他的所有表述中,恐怕只有最后的几段略有真实。
他一直将自己描述得弱小、可怜、愚笨……
可稍微想想,像他这样,在保障制度还没有建立时,便被量产然后挑选抛弃的第一批婴儿,会是弱小可怜愚笨的吗?
那一批人,怕是一百个中才能活一个。
那是真正,在发达现代背景下的,原始而野蛮的竞争。
事实并不重要,唯有欲念才是真实。
安纳金感觉不到愧疚。
他只能感觉到仇恨与不甘,他想借着那次机会跟海德拉谈个好价码,但却因为太贪最后玩脱了。
戴安一死大家全玩完,没有人在乎他了,没人给他兑现承诺了。
他恨自己没能及时收手,不甘就这样错过了机会。
很好,这份对自我内心的痛苦拷问足够我消耗好几天。
安纳金睁开双眼,摄魂袋已经憋了下去。
灵台有了欲念的补充,变得不再饥渴,他只觉得神清气爽,蓝色的炁不断自全身涌出,汇向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