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穿过阴云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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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恩格尔(Charlie Engle)

“当我跑步的时候,我成了自己的绝对榜样。”

查理·恩格尔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极限长跑运动员之一,获得过诸多荣誉。他是当代的冒险家,他自我驱动的方式是自我挑战,把自己的身体推向大部分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极限。

多年以来,查理曾登顶过冰封的火山,曾与鳄鱼同游。他最广为人知的事迹是跑步穿越沙漠。查理的“穿越撒哈拉”征途始于2006年11月,终于2007年2月,是一趟跨越超过7200公里恶劣地形的漫长旅程,一趟让人越想越觉得惊叹的旅程。

更让人惊讶的是,14年前,查理的生命本可能就在枪林弹雨中戛然而止。这场遭遇是他在堪萨斯州威奇托市(Wichita,Kansas)连续六天嗜酒狂欢的阴郁终曲。查理当时开着车,身处一个他本不该去的街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人,觉得查理很有钱,接着枪声响起,三颗子弹射中了他的车,查理记得一清二楚,其中一颗子弹卡在了驾驶室车门上,没穿透。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才是查理人生的转折点,这件事同时凸显了成瘾的残酷性和荒谬性,也以事实诠释了成瘾本身的定义。查理现在可以笑着讲述这件事,但它背后的真相却很严酷。

我记得当时坐在地上,看着警察搜查我的车。我永远记得,其中一个警官把手伸进司机座位底下,然后拉出一根玻璃管子[1]。任何神志正常的人都会想:“啊,我这下有麻烦了。”但我想的却是:“哦,这玩意儿在那里啊。我想知道里面还剩下点儿什么没有。”这就是那种难以解释的思维,这就是上瘾。你可以从生理角度解释它,但说真的,你只能从情感上解释它,这其实是那一瞬间的疯狂造成的。就在那一刻,我决定再也不碰毒品了。

从那以后,查理的生活所围绕的主题,就是如何把他的成瘾性人格引导到各种目标驱动的追求当中。他通过跑步做到了,这是一种他根本没办法离开的运动。当然,这其中有身体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心理因素。

住在北卡罗来纳州(North Carolina)的查理,生来是个成瘾者。这不是说他注定要成为一个瘾君子,而是指生下来就是成瘾者,他说,这要归因于遗传易感染性(predisposition)和他成长环境的结合。如果他离开家乡,在一个别样的家庭成长,事情可能会不一样,但也可能没什么不同。但现实很可悲,他是第四代成瘾者。

科学已经证明了遗传易感性。当你在谈论一个瘾君子时,人们倾向于不相信遗传易感性,但讲到阿尔兹海默病或癌症时,他们就会相信。上瘾通常仍被认为是一种软弱、一种选择,一种让性格软弱的人受尽折磨的东西,而且这种说法对成瘾者自己特别有说服力。我们对自己的看法就是这样的。缺乏安全感,对毒品的渴求……没有人会选择那样生活。你怎么会自己选择那种地狱?但是我确实选了,因为我以为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掩饰一些情绪,或者消除一些感受。

曾经有一小段时间,喝酒对查理来说是一种玩乐。值得一提的是,查理在那段时期并不善于社交。他17岁上大学,很快发现如果先喝上几杯啤酒,他在其他人面前就不会那么尴尬。他的大多数同学都知道要适可而止,查理却不知道。“足够”是一个让他困惑的概念。有同学建议他少喝一点,但查理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成瘾者。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喜欢派对的人。于是,他难免要和同样这么看待自己的人混在一起。

事后想来,他觉得问题出在自己总是拒绝承认。查理知道是酒精造成了他的种种问题,但他不认为酒精本身就是问题所在。如果有麻烦,那只是运气不好,或者仅仅是他喝得太多。在20岁出头到25岁左右的年龄段,他还没法看清正在发生什么。他没有那样的洞察力。查理是一个独生子,父母生他的时候才19岁,他没有受到正确的引导。

我在周围都是毒品和酒精的环境中长大,但身边的人并不坏。我妈妈很了不起。她是一个思想自由的艺术家。她喝酒喝得很猛,有35年写作生涯。她非常出色,但她播下了这样一颗种子:创造力有可能源自酒精。

每次查理尝试戒瘾,都没能坚持到底。20多岁的时候,查理把自己活成了那个瘾君子老笑话:“戒瘾很容易。我已经试过100次了。”查理一直在戒,反反复复。按他说的,并不是他缺乏自我认知。他忍不住过度放纵。他会连续消失好几天,把银行卡里的钱掏空。但他总会回头,下定决心戒瘾。而每一次回头,他都会穿上跑鞋。他从小热衷跑步,认为跑步集合了忏悔、慰藉和自我惩罚。他跑步,还因为知道跑起来总会让自己感觉好一点。

毫无疑问,在那12年成瘾的日子里,跑步一直陪着我,一次又一次拯救我。我就是一个毫无节制的人。我会连续两个月不碰酒精或药物,决心去改变,然后又会一下崩塌,在接下来两个月里深陷一个没法逃脱的黑洞。

一次又一次,查理会做出他称之为瘾君子的“散兵坑承诺”(foxhole promises)[2]:“如果你这次让我过关,我就会戒。”这承诺他可从来都没有履行过。查理的妻子对他的行为日益感到厌倦。他知道这一点,但总能在自己的内心找到平衡。后来,查理成长为一名顶级销售员,买了一栋别墅、几辆车,过着高于一般水准的生活。他告诉自己,这些成就正是瘾君子没法做到的,因此,他并不是一个瘾君子。如果他能在生活的某些领域超常发挥,他相信自己继续喝酒和吸毒都没有问题。

然而危机四伏。当查理的妻子怀上他们的大儿子布雷特(Brett)的时候,有些东西改变了。查理从小在满屋酒精的环境里长大,他不想看到历史在自己孩子身上重演。然而,他的思绪又再发散了一些,当时29岁的他,相信刚出生的儿子会是自己的救星,是戒瘾的出路。

这看起来可行——但只维持了一周。在这不可思议的一周里,查理沉醉于初为人父的喜悦。他抱着布雷特时内心升起的情感,之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感受到,他甚至都不知道有这种情感存在。查理确信自己已经渡过了难关,一切都结束了。

但在这美好的一周后,他抛下家庭,驱车前往威奇托最糟糕的地区,在那待了六天,沮丧地吸食可卡因、酗酒,最终落得车上多了那三个弹孔——那是专冲他而来的。

我当时在一个可怕的街区。我连续六天没合过眼,一直在嗑药,而对方就假定我是身上有钱的,但我没有。我经常把自己置身于冲突地带,并从中汲取能量。我爱那种疯狂和刀锋般的危险。如今,我仍在追寻这种感觉……但是是在跑步里。

那是1992年7月23日,查理从那天起就戒瘾了:“在威奇托那晚,我做了一个决定。”那些子弹和警察的搜查,让查理终于从成瘾和失败承诺的恶性循环中解脱出来。

查理在他的《奔跑的人》(Running Man)一书中讲了这些故事。那天晚上,他参加了一个匿名互助戒酒会;第二天早上,他去跑步。如他所说,他吐在了人行道上、灌木丛里,回家之后很可能还吐在了浴缸里。但那次跑步让他明白,他终于喝够了,他意识到如果他不戒,他就会死。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极端的吸毒者,这是完全不可持续的。

接下来他参加了更多互助会,并接受治疗。但查理坚信是跑步让一切变得不同。互助会和治疗是远远不够的。

跑步救了我的命,事实上还给了我一种生活。三年来,我每天都去互助会,一天也没有缺席。我没有中间选项,必须全身心投入到这种生活方式当中。但我的第一个互助对象,一个互助会上的老会员,温和地暗示我在跑步上花了太多时间,我应该专注于匿名戒酒互助会项目安排的12个步骤。我告诉他:我理解,但出于一些难以言喻的原因,我绝对得跑。

自从公开了他的成瘾故事、戒瘾经历和跑步的极致程度,他发现自己经常被质疑:这难道不是简单地把一种瘾换成另一种吗?实际上,这种关系要复杂得多:

当我酗酒、吸毒的时候,我有个目的,那就是要“隐身”。我想消失,不想有任何感情。我不理解自己的感受,只想躲起来。但当我跑步的时候,是绝对没办法躲藏的。你无处可躲。当我跑步的时候,我成了自己的绝对榜样。无论好坏,我成了超级版查理·恩格尔。这就是区别所在。吸毒或酗酒的人没有一点真实的东西,他们一直被药物或酒精操控甚至改变。作为一个成瘾者,我只想生活在黑暗里,但跑步照耀着我。对我来说,跑步就是明亮的光,令我清醒。

清醒就是关键。这正是查理在跑步中追寻的东西。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有个易上瘾的大脑,反正我的思想和感觉一团混乱。我感觉自己的大脑永远停不下来。这就是我的构造方式,似乎像一个赌博的轮盘,轮盘的每一个赌槽都有一颗珠子。我的感觉就像这些珠子总在我大脑里乒乒乓乓乱跳个不停。但我跑步的时候,跑到大概8公里,我几乎能感觉到这些珠子都落在了槽里,找到了属于它们的位置。我跑步的时候,我的大脑变得专注,我的思想被涤清,我的想法令人惊叹。或许就像你在午夜写下你的梦境,第二天早上,你看着笔记本,然后会想:“这到底写的是什么?”但这些想法在当时感觉很神奇。跑步也是如此。我跑步的时候,感觉我的所有想法都很棒。

尽管如此,如何做到适度仍是个问题。查理在戒瘾的最初几年时间里,一直努力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在早年间跑了30场马拉松——正如他说的,他像一个成瘾者那样跑步,每一次都尽全力,开始得很快,结束也很快。他意识到他的驱动力仅仅是将自己消耗殆尽。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他经常这样做,他就可以把自己体内的瘾君子“打”出来。

他花了不少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跑步,以及如何最好地驾驭它。

我必须得意识到,与成瘾相关的性格特点是最好的特点。动力、能量、痴迷,痴迷转变成激情……这些东西是我们取得成就的本钱。我意识到,我需要去驯养我内心的瘾君子,而不是摧毁他。我意识到我必须跟他做朋友……但永远不要信任他。

这种不信任至关重要。查理认识到,他内心的瘾君子的目标总是把他引诱到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当中,然后说服他喝一杯。

在查理戒瘾差不多五年的时候,一个关键性的考验时刻到来了。他和朋友们一起看电视转播的足球比赛,有人无意间给他递了一杯酒精饮料。喝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他感觉酒精撞击他的胸腔,也让他的胃温热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怪兽从山洞里爬出来一样。我能听见它的隆隆声。”那一刻,查理的思路是清晰的。第一杯是个意外,但坐在那里,手里端着半杯酒,他意识到第二杯将是一个选择。他站了起来,往外走,上了车,开到海滩,换上跑步装备开始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他感觉自己的胸部要爆炸:“我想净化我的身体。”

所以还不行,这场战斗从来都没有赢过。这就是为什么查理一直坚持戒瘾。这就是为什么,一谈及跑步,查理永远会倾向超级马拉松。超马给了他机会,尤其是在100英里(约161公里)赛事上,他可以完全掏空自己。

我非常肯定,你跑100英里的时候,如果没有几次放弃的念头,没有质疑自己的理智,也没有质疑你自身的存在,那是不可能的。你会想:“我到底有什么毛病,要这样惩罚自己?”但你处在可控的状态下,这就是美妙之处。你是在让自己经历可控的“地狱”。这就是区别。

这又是一次刀刃上的生活,但这次目标明确。

查理认为,马拉松是最难的比赛,因为它强度大。而超马有吸引力,因为它是谜题。如果你完成训练,在比赛当天调整好心态,你就可以跑完马拉松。

但超马不同,你知道自己将会消耗所有能量、精力和欲望。它的馈赠就是你知道你即将要受罪。在我们的世界,舒适被吹捧得过头了。从来没有人从舒适中学到什么。从来没有人说:“我有一个多么快乐的童年,我从中学到了太多!”

重点是,通过受苦,超马展现了我们的潜能。查理讨厌这种陈词滥调,但也没法用别的话来表达。超马带来希望,这也是为什么查理要和他的跑友们在2016年5月至6月间完成他最引以为豪的成就之一——破冰跑(Icebreaker Run)——一场4990公里横跨美国的接力赛。

6个跑者,都处在某种精神健康问题的恢复期,他们每人轮流跑24小时,持续24天。他们的目标是要强调,那些因抑郁症、创伤后应激障碍、双相情感障碍或成瘾症而遭受痛苦的人需要更好的心理健康治疗——而彼时,阿片类药物滥用已经接近国家紧急状态的水平。

查理指出,美国监狱里大多数人被定罪,都是因为和毒品有关的犯罪,但监狱对他们来说毫无作用。它没有帮助,还毁掉任何康复的机会。通过“破冰跑”,他希望鼓励新的对话和思考,这活动本身也是一场从美国的一边接续到另一边的“跑步对话”。

破冰跑给了我们一个集体展示戒瘾者是什么模样的机会。我们几个人的故事都糟糕透顶。什么都有——成瘾、创伤后应激障碍、性侵,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想证明这些事情没有摧毁我们,我们仍然可以成为我们想成为的人,我们仍然可以发挥自己的潜能。我们想为那些被困在自己的问题里看不到出路的人带来希望。

对查理来说,这真是一石二鸟,自私和无私同时存在。他通过自己想做的事情帮助别人:“当你有机会自私和无私地做同一件事情,这就是最棒的。”更重要的是,它给了查理、他的朋友以及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一种巨大的连接感——在查理看来,这就是跑步的巨大吸引力的核心部分,十年前他穿越撒哈拉沙漠的冒险之旅,展示的正是这一点。

当查理决定要和雷·萨哈布(Ray Zahab)、林义杰(Kevin Lin)跑步穿越撒哈拉沙漠时,他知道这将是一次改变人生的远征。他没有意识到这也是人生的转折点。同样,不只是跑步让这件事变得值得纪念,同样值得珍视的还有他沿途收获的文化记忆。它仍然关乎人与人之间的连接。

当我们跑过那些村庄,你会看到八岁的小男孩或小女孩跑出来。他们不知道我们要来,也不知道我们是谁,但他们会沿着马路和我们一起跑上15公里,然后离开我们,他们报以微笑,或是大笑着与我们击掌。我们一起奔跑时,身上带着喜悦。孩子们加入我们的跑步队伍是为了自己作乐,而这也让我们感到快乐。这是最美妙的体验。这就是跑步的意义。


[1] 吸毒用具。

[2] 指人们陷入困境时向上帝做出的承诺,而问题一过,绝境中向神做出的承诺很快就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