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魂游(二)
“秦王......恐怕命不久矣。”
*
长路漫漫。
云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四顾是淫雨笼罩下的荒野孤山,她不知道自己去往哪里,只是茫然地往前走。
天色魖暗,在她看来,却与白昼无异,天上在下雨,雨水竟然穿身而过,她亦无知无觉。
山重水复,不知行了多久,她正自纳闷,忽然,迷雾间传来一阵缥缈的歌声,带着种淡淡的忧郁,美得令人心碎。
歌词也是凄凉:“鸣珂碎撼都门晓,旌幢拥下天人。马摇金辔破香尘。壶浆盈路,欢动一城春。扬州曾是追游地,酒台花径仍存。凤箫依旧月中闻。荆王魂梦,应认岭头云。”
“红绡?”云栖怔怔立住,不禁苦笑。
红绡已死,若真是她,只能是她的游魂,而现在,自己……能听到她,自然也成了孤魂野鬼。
唉,真是冤家路窄,想不到前后脚,这么快就相见了!
一路独行,她心里牵挂生前种种,想回长安,想再看一眼秦王,还想回花铺,以后便与那些花草为伴,总比做只能在荒山野岭游荡、连个落脚处都没有的流浪鬼强啊!
既然遇到红绡,也算有缘,不如去找她,在茫茫鬼域,也算有个伴。
循声而去,沿着溪流而行,转过一道弯,眼前蓦然一亮。
面前暖阳高照,修竹亭亭,杨柳依依,繁花锦簇,百花竞妍。
池沼碧波,荷叶田田,水声潺潺,亭榭楼阁,交相辉映。
花丛中翩翩然走出十几位妙龄少女,个个体态娇媚,衣着艳美,轻纱下的胴体隐约若现,人还未到,浓浓的脂粉香便已扑鼻而来。
少女将云栖团团围住,齐齐福了福身子,热情地拉起她的手嘘寒问暖,“云栖,你怎么也来了?”
“你们是谁?”云栖诧然问道:“我们见过吗?”
“见过,当然见过!”
“我买过你的花哟,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
诸人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语,云栖终于弄明白了。
都是南曲的姐妹啦!
她不禁唏嘘,想不到这些可怜女子竟也如此短寿,一时间,大家颇有他乡遇故知、同病相怜的感觉。
循着乐声的方向望去,云栖惴惴探问:“红绡也在这里?”
诸女点头,又用手中的团扇掩住口鼻,蹙眉问道:“见姐姐前先去沐浴更衣,咦,你是从哪里弄来这身衣裳的?”
与她们相比,云栖这身打扮就如同个乡下姑娘。
都是在路上捡的。
她曾经寻到那个山谷,然而秦王已经率领大军开拔,把她遗留在瀑布下的衣裳、腰袋、等离子匕首和反重力鞋都收拾走了。
还好鬼域茫茫,渺无人迹,她赤裸行走,终于在乱坟岗里捡了鬼衣鬼鞋蔽体。
唉,现在她混得真是连个乞丐都不如。
待梳洗打理完毕,其中一个唤作“樱桃”的过来招呼她,“初云公主等你一起用膳。”
“啊,”云栖闻言一惊,“红绡……是公主?樱桃,你别逗我了,公主怎会流落到南曲这种地方?!”
樱桃笑而不答,引她前行。
但见时而修竹茂林,曲径通幽;时而繁花锦簇,小桥流水。
偌大宅院竟一眼望不到尽头,风帘翠幕掩映着碧瓦琉璃,殿宇巍峨,层层叠叠,金碧辉煌,仿佛走进大内皇宫。
须臾,天色暗了下来,已是黄昏时分,二人走入一片苍翠竹林。
云栖走着走着,立刻发觉周遭竹影憧憧,阴湿诡秘。
直到走入修竹环绕的宫殿,殿内灯火辉煌,紫烟袅袅,一切陈设皆极尽繁复奢贵之能事,各色各样的金银器皿,包金镶玉的家具陈设......
一韶华丽人斜倚在殿内贵妃榻上,一袭绯红色宫装,浓密的黑发比缎子还亮,流云一样顺着窈窕的身段时卷时舒,金线和丝绸细小的光泽映在长发油亮的墨色中,潋滟勾魂。
红绡——初云公主?
端是倾城绝艳的美人啊!
“果然是美人,”初云公主坐起身来,却也轻笑着赞道:“云栖,我们又见面了,你我姐妹一场,真是缘分使然。”
这是什么鬼缘分啊?!
红绡丝毫没有公主的架子,翩翩走来,热情地牵起她的手,“走,厨房已经准备了你最喜欢的小菜,你就在此处住下,你我姐妹作伴,每日诗词歌赋,岂不快哉?!”
来到另外一个世界,再没有男人,没有争权夺利,没有阴谋诡计,种种前情,宛若隔世......唉,不是宛若,根本就是上辈子的事情,不必再计较。
云栖释然一笑,话锋一转,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金谷园。”
“啊,这就是传说中石崇的金谷园。”云栖禁不住四下张望。
果然处处应了那个“金”字,黄金窗,碧玉栏,处处镶金嵌玉,即便殿外飞檐下悬挂着的铃铛,也用纯金铸造,在夕阳下摇曳着灿灿金芒。
石崇富可敌国,这里竟然比皇帝的太极宫还要奢华。
可那是在晋朝,经历三百年战祸离乱,早已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再说,即便金谷园还存世,也应该是守财奴石崇的居所啊!
难道这位红绡是晋朝的公主,跟石崇有什么旧情?
整件事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云栖一面吃饭,一面心里浮想联翩。
晚膳菜式极丰富,上菜如流水,还有乐伎在一旁弹拨丝竹,二人一面吃,一面随意聊着,不再提跟男人相关的那些伤感情事,说的都是这附近有何风景名胜,还有周遭有趣的邻居。
云栖不禁错愕,想不到自己竟然身在洛阳,而这里竟然比在阳间还要逍遥自在。
用完晚膳,众姐妹也纷纷聚到这里。
诸人兴致甚高,初云便命婢女在殿外竹林中布置酒案吃食,说是已近中秋,要一同赏月。
众女纷纷就坐,矮几上摆满各色吃食,有酒,有秋天时令的水果,还有用料讲究、做工精巧的点心小食,有些点心的样式,譬如樱桃凝露蜜,色若血色琥珀,月光下晶莹透亮,是云栖从未见过的。
诸女弹琴鼓瑟,也有擅长歌舞的赤着双足,在铺就枣红色波斯地毯的林间空地上翩翩起舞,好不快活。
生活在金谷园,终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以抚琴作赋为乐,这种生活就是天上的神仙都要羡慕三分。
几杯西洲的红葡萄酒下肚,云栖不但人醉了,就连心也醉了,忍不住吟唱道:“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暮色苍茫,话音未落,只听得竹风中远远传来一声鹤鸣,如同金声玉振,令人神清气爽。
云栖抬起醉眼一瞥,却见夜色中远远出现一个白点,迅疾而至。
当真是鹤,红顶、黑颈、白羽,好大一只鹤,展开的双翅足有丈许。
鹤背上竟然坐着个人,月光下一袭白衣如雪,身形飘飘,御风而行,宛如神仙中人,歌声缥缈而至:“婉娈名山,真人是要。齐物养生。与道逍遥……”
白鹤在众人头顶上盘旋一阵,落在林间空地上。
云栖抬眸望去,鹤背上是个中年道人,披着鹤氅,手持拂尘,容貌清矍,眼神极亮,仿佛能够看穿一切。
那人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下,众女仿佛与他相熟,嬉笑着围拢上前行礼。
此人不俗,云栖带着些许醉意起身,那人已向她走来,口中复又念了一遍那首词,接着颔首赞道:“好词。”
云栖汗颜,她只是借用了一下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未多言,朝那人微笑着福了福身子。
红绡,现在的初云公主上前介绍,“云栖,这位是袁天师。”
天师?
道人上前,笑着对着云栖一揖,“云栖姑娘,闻名不如见面,我早就听说你了。”
云栖心里隐隐不安,来大唐半年有余,她的名声恐怕只会带来麻烦,忐忑一笑,“天师说笑了,我都没命了,还能有什么名?”
袁天师却捋着下颌上的胡须,摇头,故弄玄虚:“此乃天机,不可说、不可说......”
云栖立刻明白了,直后悔曾在刘黑子面前夸下海口,什么上下五千年,作死啊,麻烦源源不断随之而来。
当时如果找个地方,种花养花卖花,与花木为伴,自己也不会如此短寿。
想到这些,原来一番好心情荡然无存,云栖不禁怅然呆立,闷闷不乐。
红绡芊手扯住袁天师的宽袖,嫣然笑道:“天师从哪里来?”
“你个臭丫头,还不赶紧引我坐下,我自然给你们带了长安的消息,还有礼物。”
众人欢笑晏晏,请天师上座,纷纷上前给天师敬酒,大家伙一面吃吃喝喝,一面听天师聊来自长安的消息。
什么齐王又娶了礼部侍郎的女儿,突厥人北犯,这次由建成太子率领大军......
听到这里,云栖忍不住竖起耳朵,只听得红绡追问:“咦,秦王的部下怎会甘愿由太子指挥节制?”
袁天师似笑非笑地挥了挥拂尘,“秦王......恐怕命不久矣。”
说这话的时候,天师竟然偏头望向云栖,好像对秦王与她之间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
而云栖心里一急,脱口问道:“他、秦王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