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魂游(四)
“朕的库房里,秦时的古镜可以装满十箩筐,道长把它当做宝,改日我送你一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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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鹤鸣响彻云霄,云栖悠悠醒转。
满天艳丽的夕阳,正是黄昏。
夕阳从镜面映进来,斜斜照在榻上,令人错愕,仿佛居住在石屋里。
风声猎猎,云栖扒着镜边往外看,看到白鹤的红顶、黑颈、白羽。
晚霞瑰丽,白鹤扑扇着双翅,正翱翔在紫罗兰色天幕下。
云栖四下查看,身下是绵延起伏的群山,群山间迤逦而行的河流,喷涌而出的飞瀑,在夕阳下闪烁着金光,暮色笼罩天地,星罗棋布的村落,正亮起点点灯火。
忽然,不远处出现一片恢弘壮观的城郭,巍峨高耸的城墙,城楼上矗立披盔戴甲的军卒,明光甲在夕阳下闪耀金光。
白鹤倏而越过城楼,花木园林、亭台楼阁,飞一般从他们身下倒退了出去。
接着是鳞次栉比的屋顶,一条条街道,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家家屋檐下方张灯结彩。
偌大的城郭灯火如昼,碧色琉璃瓦顶如同墨玉,在灯月下焕发五颜六色的光彩。
云栖冲着妖道喊了一嗓子,“天师,我们为什么来长安?”
妖道抓起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咕噜噜喝了一大口,目光穿过市井喧嚣,飘向紫烟笼罩的宫阙,“今夜是八月十五。”
咦,这妖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云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说起话来却甜若蜜。没办法,人在屋檐下,想要活命,面子不值一提。“天师,中秋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您到长安有何贵干?”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哪里?”
“皇宫。”
妖道与万空勾结在一起,把我送进宫,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皇宫?我不是人,都已经变成鬼了,你带我去皇宫作啥?”
云栖装作替皇帝爷爷操碎了心,担心道:“我这副鬼样别把老皇帝吓得丢了魂!”
“鬼?不——”妖道得意洋洋的大笑,“你可是我的宝贝,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不是鬼,是仙——镜中仙。”
“镜中仙?”云栖默了片刻,疑惑道:“你要去皇宫献宝?”
妖道大笑三声,拂尘一挥,那鹤得到指令,振翅朝金碧辉煌的宫闱深处掠去。
“皇宫禁卫森严,你就这么飞进去,金吾卫会射箭,不怕被射杀吗?”
妖道却不理会,举目望向远方,白鹤一面飞,一面发出阵阵鹤鸣。
在地面上的人看来,这只是一只白鹤,中秋月夜降临皇宫大内,祥瑞之兆啊!
转眼间,云栖看得清楚,下面是花团锦簇的御花园,往前看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水杉林,越过树林,太液湖水面烟波浩渺。
白鹤鸣叫着掠过水面,云栖好奇四望,只见水面上浮着一层氤氲雾气,雾气在晚风中时聚时散,湖心隐约现出一片灿然灯火,勾勒出水墨秀色、琼楼玉宇,仿佛海市蜃楼,似真亦幻。
妖道嘿然一笑,“妖女,你该谢谢我。”
“谢你什么?”
“你现在最想见谁?”
“我现在谁也不见!”女孩子的心事岂能告诉他,开玩笑。
“哈哈,女人就喜欢口不对心,不说我也知道,他今晚也在。”
云栖脱口问道:“你要把我献给秦王?”
可一想不对,如果送给秦王,应该前往天策府,而不是皇宫大内,如此,应该是献给老皇帝。
只要脑子正常,谁愿意每天面对一个糟老头子?!
云栖又喊:“干活的是我,得赏赐的是你,我……又没什么好处,不干不干,到时候我就猫在里面不出来!”
实际上她做梦都想出来,姑且先来个欲擒故纵吧。
“妖女,你不是思念秦王吗?”
“是又如何?”
“今晚,圣上在蓬莱仙岛上举办中秋宫宴,你心心念念的秦王当然也在,你若出来,自然能见到他。”
“可是,”云栖直接躺到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脚,无所谓的耍赖:“我不出来照样能看到他哎。”
“你难道不希望他也能看见你呢?”
想啊,可自己已不是人,再见只会徒增烦恼,不如不见。
她只想躲在角落里,悄悄再看秦王一眼。
可是,云栖并不想跟妖道坦白自己的小心思,“他......不是卧病在床,命不久矣吗?又怎么会参加宫宴?”
妖道又喝了口酒,奸笑两下,“妖女,秦王身体强壮,又岂会因为一个小小的打击而卧病,还命不久矣,嘿嘿,你竟也信?”
云栖蹙眉,呢喃着:“我的命......只是小小的打击?”
“死有轻如鸿毛、重如泰山,对他来说,身边的女人就如同一个称心的宠物,丢了死了,怪可惜的,却犯不上摊上自己的贵命。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直接……”
他的确够直接的。
云栖愈发郁闷。
为了他,丢了小命,又被妖道骗入毂中,这回连魂都丢了,顿时一口气堵在胸口,低声呢喃:“这么说,他没病没灾、活得好好的?!”
妖道笑得合不拢嘴,“难道你希望自己的情郎卧病在床,命不久矣?”
“这?”云栖闷闷道:“我当然希望他好,长命百岁,可我死了,还是为了救他而死,他至少也得有所表示吧?剧里头的桥段,痛不欲生,痛彻心扉,一下子老了十岁,天鹅如果失去另一半,另一只便不会独活......”
“哈哈哈......”妖道大笑,“还天鹅,他可不是天鹅,他有数不清的女人,无论怎么算,你也算不上另一半,也就是九牛一毛,哈哈哈......”
云栖气得嘴唇发抖,浑身哆嗦,你个死老道......需要这么直白吗?!
想当初,何必又去见他,见到他又何必管他,他天命在身,必能化险为夷,可是当时的情形,他必死,难道......我的出现就是替他挡灾?
“妖女,女人对他来说,不过就是逢场作戏罢了......”妖道摇头叹息,“你为了他丢了小命,他却美人在怀,左拥右抱、逍遥自在,真是不值当啊!”
——不,我不仅仅在救他,我救的是天下苍生啊!
罢了,前世种种如同过眼云烟,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眼前的日子过好。
云栖吁了口气,猛地拍了拍镜边,她已经把镜子当成窗户了,装作彻底醒悟过来,谄媚道:“天师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可恨我现在已经......罢了,只要天师能帮我,天师的吩咐,无所不从!”
——从你个大头鬼啊,把我卖了,我还替你数钱?
当务之急,就是先逃出去!
云栖眯起眼,凝望着不断靠近的蓬莱仙岛。
转眼间,白鹤已经飞到仙岛上空。
一切均安排妥帖,妖道微笑着瞥眼望望身下。
金碧辉煌的宫殿,殿外布置一排排矮几,案上各色吃食琳琅满目。
前来参加宫宴的王公贵族、名门贵妇身着华服,皆已就坐。
宫娥衣着昳丽,正捧着食盘在席间来回穿梭。
“唳——”
一声鹤鸣震彻云霄,众人抬头仰望,看见一只白鹤忽然从云雾间探出头来,兴奋地议论纷纷,发出阵阵惊呼。
此刻夜幕降临,一轮皓月高悬,疏星已升起。
白鹤在宫宴上空来回盘旋,蹁跹舞动,仿佛特意为庆祝中秋佳节而出现。
更令人称奇的是,鹤背上竟然端坐一道人。
道人一身素白宽袍,头戴碧玉莲花冠,手执拂尘。
身下的白鹤在半空中转了几圈,然后扑棱棱扇着羽翅,徐徐落在宫宴中央的波斯地毯上。
在四面八方射来或好奇、或蔑视的目光里,道人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袍,从鹤背上落下,飘飘然,宛若神仙中人。
道人目不斜视,施施然走到皇帝面前,对着高坐的老皇帝躬身施礼,“陛下,翠微为了准备中秋贺礼,特意去了趟洛阳,故而来迟,还请陛下宽宥。”
李唐尊老子为始祖,奉道教为国教,道人自然身份崇高。
若是常人,参加皇帝的宫宴迟到了,岂敢明目张胆地跑到皇帝眼面前,这不是找死吗?
可妖道偏偏捡着这种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骑鹤而至,云栖觉得他就是故意显摆。
“宝物?”逢年过节,皇帝都要在宫中夜宴,看惯了那些平淡无奇的歌舞,正觉无聊,非但未觉得有任何冒犯,反而觉得神乎其神,于是乎满脸和颜悦色,两眼放光,“快快呈上来,给大家见识一下,如果真是好宝贝,朕重重有赏!”
翠微呈上宝镜,“陛下,此镜名为‘悠思’,传说始皇帝铸此镜,以怀念心中挚爱。”
太监转呈给皇帝,皇帝捻起铜镜,在众人好奇的目光里仔细端详。
镜面青光莹莹,皇帝翻到背面,细细端详簇拥环绕的莲纹、当中并蒂莲上镌刻的铭文,显得兴趣盎然。
忽然,随手将铜镜抛在铺着红绸的托盘里,莞尔一笑,“朕的库房里,秦时的古镜足可装满十箩筐,道长把它当做宝,改日我送你一筐。”
下面就坐的众宾客,包括太子、齐王和秦王,大家本就对翠微姗姗来迟心生不满,见状,众人哄然大笑。
翠微眨眨眼,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嘴唇微动,喃喃念动咒语。
拂尘一挥,满场如昼的灯火登时熄灭。
四下一片漆黑静谧,却见托盘上的悠思忽而涌出一抹青辉。
青辉莹莹,宛如清泉汩汩而出。
泉水漾起涟漪,漫溢开来,一时间,方圆丈许的半空中清波盈盈。
下一瞬,水面上已满布荷叶,层层叠叠,一汪碧色在湖风中摇曳生香。
而荷叶间,忽然探出一支含苞待放的菡萏。
花色白白红红,宛若美人的素手,缓缓舒展开来。
粉色莲瓣环绕,鹅黄色的花蕊上,竟然坐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美人。
刹那间,在场所有人惊得张大嘴巴,立时看得痴了:美人面上罩着雪白轻纱,穿着一袭飘逸的红衣,长发垂腰,脚上没有穿鞋,双脚白若霜雪。
夜风拂来,美人袅袅婷婷地起身,双足轻点花蕊,纵身一跃,竟如同飞仙般在莲叶间穿梭,翩然起舞。
刹那间,红衣、皓肤、乌发一起舞动,那抹绯红以凡人难以想象的舞姿,如同彩蝶般在莲花间穿梭流连,轻盈灵动。
舞动的同时,红衣美人竟然缓缓生长着。
一曲终了,美人已长成二八少女,轻飘飘地落下,在莲花中央转了个圈,衣带飘飘,风仪万千。
众人痴望,美人面上虽罩着轻纱,然而眉若远山如黛,眼若秋水波横,隐在轻纱后的小嘴儿,肉肉红红嫩嫩,一颦一笑,美得摄人心魄,美得令人窒息。
然而下一瞬,却蓦地消失不见,只剩下那面样式古拙的铜镜,静静躺在红绸托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