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鲛人的眼泪（中）
（四）
第二个上门的主顾是个乐坊坊主，仆人想可算是这下能顺利出手了。
可乐坊坊主听了鲛人的嗓音，摇了摇头。
仆人感到不可思议，这么空灵感人的声音居然还没对上乐坊坊主的胃口。
乐坊坊主摆摆手说道：“声音妙则妙矣，但缺乏灵魂。”
灵魂这件事，谁能道得清说得明。
仆人窜起一阵无名火，推着乐坊坊主说道：“慢走不送。”
这下倒是乐坊坊主有点急了，“也不是不能收，价钱上可以好商量啊。”
好这个老奸商，原来说什么没有灵魂就是想要压低价格。
仆人想平日里工作中常受气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自己拿一次主意，还能被奸商耍了？
仆人手上的力道没有减小，一直把乐坊坊主推出了门才算作罢。
这么个珍奇宝贝，还能砸手里的不成？
仆人忿忿关上门。
第三个上门的是个词人，看在鲛人美丽的歌喉上来的。
“乐坊的歌女们不识货，都不肯买我的词。”词人顿了顿才又说道，“所以我要用事实证明她们是错的。
仆人心说只要你把钱给够，你拿鲛人去证明什么，都跟我没有关系。
词人在仆人的引领下，一步一步走进了那个房间里。
鲛人在水缸里半眯着眼睛，见到又是仆人到来，并没有做出特别的反应来。
直到水缸上露出词人的头颅，鲛人的眼睛才霍然睁大了。
她优雅地窜出水面，这下该轮到词人霍然睁大双眼了。
词人愣愣地看了好久，才出声问道：“你会唱歌吗？”
鲛人点了点头，扬起脖子就吟唱起来。
音色清幽，声音婉转，像清泉般清冽又回甘。
直到词人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润了，才回过神来。
“你唱得真好听。”词人轻声感叹道。
鲛人的脸一红，一个激灵钻回水里。
仆人见如此场景，赶忙上前报价：“这你也看见了，确实是好东西，一口价这个数——”
仆人用手指比了个五。
“好。”词人立刻答应了。
仆人一边奇怪一边后悔，怎么这个衣着普通的年轻人出手这样阔绰，是不是自己吧价格报低了？
“我说的是五百两。”仆人又补充道。
“嗯。”词人拿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交到仆人的手里，“一会儿自有人会来上门接她。”
（五）
鲛人感觉自己被连人带缸被抬到了马车上，在水波微微地晃荡中，她知道马车在稳稳前行，等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鲛人自己悄悄掀起缸上红布，想看看词人的家到底是什么样的。
那豪华的门额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字，鲛人并不认识。
见有人走近准备抬缸，鲛人放下红布，又悄悄缩回缸里。
等到红布再次被外面的人掀开，鲛人本以为会看见词人，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乐坊坊主。
也许是她疑惑的神情勾起了乐坊坊主的兴趣，坊主乐呵呵地笑了笑，又朝门外喊道：“柳山，瞧这东西似乎是在找你呢。”
那个叫柳山的男人正是词人。
柳山几步走进屋内，跟坊主应上话：“坊主，该打点的都已经打点好了。”
“你办事我放心。”坊主赞赏有加。“和你的新伙伴打个招呼吧，以后乐坊的生意就得靠你好好调教她了。”
柳山的目光这才对上鲛人，看着鲛人疑惑的神情，他舒展开淡淡的笑容：“我一个穷词人，哪能付得起那样多的钱财，我是为王坊主跑趟路罢了，懂了吗？”
他的声音温温柔柔，像是在哄小孩子。
鲛人似乎是了然了，一下子又钻进水里。
只剩下柳山和王老板在继续客套。
（六）
鲛人被重新安置进了一个新的房间。
但对于鲛人来说这并重要，反正无论去哪里，她都是在缸里而已。
不过柳山跟她说，王坊主已经在修建一个大的表演水池了，到时候她就能一展风采。
鲛人对展风采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概念，她只是觉得最近学人说话实在是很累。
她最早在南地的时候，训练的内容不过是听懂人说什么就够了，哪知来了这里，还得学着人说话。
“你的声音是很好听。”柳山曾经这样肯定道，“也许起初会吸引来一些人，但是时间长了，难免显得单一乏味，你只有真正学会了人类的唱歌方式，我年年为你出谱上新词才能长长久久在这里生存下去。”
“长长久久是什么酒啊？”鲛人咂了咂嘴巴。
柳山佯装生气地皱了皱眉，“是小桃红又给你拿酒喝了吧？”
“一点点而已……”
“人喝酒没有问题，但是鱼喝酒就会被做成鱼肉配花雕。”柳山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柳山……”鲛人叫他的名字，眼睛的光芒闪啊闪。
“骗你的。”柳山补充道。
“片？水煮肉片？”鲛人再次砸了砸嘴巴。
柳山轻轻扶额，转身去拿今天需要教授的词卷。
数月过去，待到表演水池修成之时，鲛人也第一次学人类认真打扮起来，她的身着防水特制的华服，在偌大的水池游了好几圈。
“今晚就是你第一次亮相了，会不会有些紧张？”柳山在池边踱步。
鲛人从水下钻出，然后说道：“不紧张啊。我看你有点紧张吧？你们人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皇帝不急太监急’，嗯，没错就是这句。”
“你为什么学这种话就特别快，诗词就得一遍又一遍得教？”
“嗐，还不是你的声音念那些诗词尤为好听吗？”
“真的很难想象一条鱼能在短时间里学得这么油嘴滑舌。”
“你还不是您教得好吗？”鲛人害羞地摸摸自己的脑袋。
“我不是在夸你……”柳山见状慢悠悠地说道。
整个乐坊为鲛人的正式亮相做了三个月的准备，紧张的当然不只柳山一人，下到侍女小桃红上到坊主王富贵都为鲛人的演出捏了一把冷汗。
酒桌在水池边铺陈开来围绕一圈，每张酒桌都坐得满满当当，人们只为见一见传说中从皇宫出来的海底歌姬。
为了防止人群太过激动，水池一圈还加装了木栏，上面缠好了蓝色和白色的布条作为装饰，营造海边的氛围。水池上方吊着数条海蓝色的绸缎，做成海浪的模样。水池中央安放着人工礁石，方便鲛人可以拖着鱼尾安坐吟唱。
古琴的声音响起时，喧闹的人群慢慢随时乐声慢慢安静下来。
有水花声伴随着古琴声越来越大，人们的目光都紧紧盯着水花声的来源，直到看清楚水底的那抹红影跃然而起。
她的速度极快，稳稳落坐在礁石之上，巨大的鱼尾微微摆动。
人群中爆发出第一次掌声。
人群第二次安静下来同样是因为古琴的前奏。
古琴声声催进，鲛人扬首而歌。
再后来，尽管眼前的画面极具冲击感，人们还是沉醉在了自己耳朵里的声音。
这是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音色，像潺潺流水从耳朵流进了心里，继而勾勒出一片海洋，在海之上盘旋着青鸟，他们或喜悦或感动，清澈的情绪翻涌，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才觉得自己已经热泪盈眶。
第一次演出获得巨大的成功，鲛人的名声一炮而红，柳山也从无名之辈成为名声显赫的大词人。
看他拿着邀词的书信，鲛人歪着脑袋问他：“柳山，你高兴吗？”
柳山放下手里的信件，轻轻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一早就知道我的词很好，是他们没眼光罢了，如今这般光景只能证明他们的眼睛突然又好了，我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自恋！”鲛人感叹道，随即笑出声来。
看到鲛人明快的笑容，柳山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着实好好笑了一阵，当风吹过鲛人的脸颊时，她觉得自己的脸还有些发酸，确实是笑嘚太厉害了。
今晚的月亮可真好，鲛人不知怎的看见这明亮澄澈的月光，居然有一点想流泪的冲动。
她当下就把这种感觉跟柳山分享了，柳山说道：“书里有云：‘鲛人对月泣珠’，可能是你骨子里本性在悸动吧。”
“真的会有那么神奇吗？我的眼泪会变成珍珠？”鲛人打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自己的眼泪变成珍珠。
“那你的眼泪是什么样？”柳山也有一些好奇。
“就是眼泪而已。”鲛人认真解答道。
“假鲛人。”柳山总结道。
鲛人白了柳山一眼，然后说道：“坊主让我给自己取一个人类的名字。”
“是啊，你现在红了，老是鲛人的鲛人的称呼你，是不太妥。”
“我想好了。”
“什么？”
“我要叫——柔柔！”鲛人昂起头，“我看你的每章词卷后面都有柔柔二字，我觉得这肯定是最美好的话！”
“不行。”柳山坚决的语气让鲛人一愣。
“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有一个叫柔柔的女子了。”柳山解释道。
“你的每章词卷上都有柔柔二字……”
“是爱而不得的心上人罢了。”柳山眼里的光暗淡下去。“这种人类的负面情绪，你还是别懂的好。”
柳山把鲛人后面想问出口话堵得死死的。
柳山走远了，鲛人看着月光舍不得闭上眼睛，直到流出眼泪，掉落在地上，那清脆的一声使得她回过神来，眼泪原来真的可以变成珍珠。
只要足够伤心，眼泪就会变成珍珠。
“可是我为什么要因为柔柔而伤心啊？”鲛人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