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诗品》
《诗品》序[1]
梁·钟嵘 著
【原文】
气之动物[2],物之感人[3],故摇荡性情[4],形诸舞咏。照烛三才[5],晖丽万有[6],灵祇待之以致飨[7],幽微藉之以昭告[8]。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9]。
【注释】
【白话译文】
四时节气更迭引发万物兴衰,万物兴衰触发人的情感,所以人们尽情抒发自己的性情,表现于舞蹈和吟唱的形式。(人们的舞蹈和吟唱)照亮了天地间,万物因它而光辉艳丽,天地鬼神仰仗它而享用供奉,依靠它而明告神明。感动天地鬼神,没有什么(文学艺术形式)比诗歌更能接近了。
【解读赏析】
气催万物萌动、凋敝,万物萌动、凋敝则又触发人的情感,人抒发情感而产生诗歌,可见钟嵘以“气”为诗歌之根本。此处所说的“气”,为天地自然之节气。
钟嵘以气论诗,有历史和现实的背景,《诗经》经过汉代的注疏,强调了祭祀或教化的功用,而轻视了文学本身之美,所以汉代诗文往往过于质木。东汉末年,曹植诗文气概与气韵超群,在以曹植为首的一干诗人的带动下,诗歌达到文质兼备的高度。这也是钟嵘所推崇的。
但永嘉时期,诗歌又陷入清谈,动辄引经据典,写诗如同抄书,反而失去了诗歌的情趣滋味。钟嵘主张诗歌为人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是他对诗歌现实的不满和批评。
【原文】
昔《南风》之词[1],《卿云》之颂[2],厥义敻矣[3]。夏歌曰“郁陶乎予心”[4],楚谣曰“名余曰正则”[5],虽诗体未全,然是五言之滥觞也[6]。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7]。古诗眇邈[8],人世难详[9],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10],非衰周之倡也[11]。自王、扬、枚、马之徒[12],词赋竞爽[13],而吟咏靡闻。从李都尉迄班婕妤[14],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15]。诗人之风[16],顿已缺丧。东京二百载中[17],惟有班固《咏史》[18],质木无文。
【注释】
【白话译文】
昔时《南风歌》之词,《卿云歌》之歌,它们存在的时间距今已经非常久远了。夏代的歌说“哀伤郁积在我心”,楚地的歌谣说“给我起名叫作正则”,虽然体裁并不是严格的五言诗,但已经是五言诗的开头了。到了汉代李陵,他开始创作五言诗,五言诗才有了正式名称。古诗久远,其作者和写作年代已经难以详考,从体裁和风格上探究,应该就是汉代的创作,而不是周代末年衰败之后的开创。自王褒、扬雄、枚乘、司马相如等人开始,以辞赋比美争胜,至于诗歌写作却是没有听说过。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除了)有一个女诗人,也就李陵一个真正的诗人罢了。《诗经》以来的诗歌传承,戛然中断。东汉两百年中,只有班固的《咏史》诗,(还)质朴木讷,缺少文采。
【解读赏析】
钟嵘理顺了从上古尧舜禹时代,至东汉(建安年间以前)以来五言诗的发展轨迹。钟嵘《诗品》所涉及到的所有诗人溯源的两大源头,《诗经》和《楚辞》,在这里都分别出现,并予以极高的推崇,同时表明了以悲为美的审美基调,夏歌曰“郁陶乎予心”,楚谣曰“名余曰正则”。
钟嵘评诗,固然出于自身的卓识,可是他的卓识依然来自于他所生活的文化土壤。“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对女性诗人的轻视,这很难简单说是钟嵘主观上的故意。《论语·泰伯》中,孔子评说武王“予有乱臣十人”时,说:“有妇人焉,九人而已。”武王说,我有十位治世之臣。孔子说,实际上是九个,另一个邑姜是女的,不算。同样也很难说是孔子存在主观上的刻意忽视女性。当时的社会文化即是如此,忽视往往发生于潜意识的不经意间。就如同说现代足球,同样是世界杯,可是只有男子世界杯的那座奖杯似乎才光芒四射。这与歧视无关。
【原文】
降及建安[1],曹公父子[2],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3];刘桢、王粲,为其羽翼[4]。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5],盖将百计。彬彬之盛[6],大备于时矣。尔后陵迟衰微[7],迄于有晋[8]。太康中[9],三张、二陆、两潘、一左[10],勃尔复兴[11],踵武前王[12],风流未沫[13],亦文章之中兴也。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14]。于时篇什,理过其辞[15],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16]。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17]。先是郭景纯用俊上之才[18],变创其体;刘越石仗清刚之气[19],赞成厥美。然彼众我寡,未能动俗。逮义熙中,谢益寿斐然继作[20]。元嘉中[21],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以含跨刘、郭,陵轹潘、左[22]。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为辅[23];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24];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25]: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26]。
【注释】
【白话译文】
后来到建安年间,曹操、曹丕、曹植父子,嗜好文学;曹植、曹丕兄弟,成为文坛栋梁;刘桢、王粲二人,成为他们(成就)的辅助。再次一级,那些攀附依托,自愿追随在他们后面的,大约数以百计。文质兼备的文学盛况,备极一时。建安以后,文学之风逐渐没落,直到晋代。太康年间,张载、张协、张亢三兄弟,陆机、陆云两兄弟,潘岳、潘尼叔侄,左思突然兴起,继承建安文学盛况,建安风流才没有泯灭,这也算是诗歌的中兴了吧。永嘉时,文坛重视黄老学说,推崇玄虚清谈。当时的文学创作风气,注重内容而忽视文采,读来寡淡无味。直到东晋之时,玄虚清谈的风气还在延续。孙绰、许询、桓温、庾亮他们的诗歌,都平淡典正得像《道德论》,建安风骨已然殆尽。起初,郭璞以其卓越的才华,一改平淡的文风开创新体;刘琨以其清新刚健的气度,应和郭璞的革新。但是坚持平淡文风的人多,敢于革新的人少,没有能够改变当时的世俗文风。到了义熙年间,谢混以其斐然文采继续创新。到了元嘉年间,才华横溢辞藻华丽,作品丰富艳丽,难以追随,实际已经超越了刘琨、郭璞,盖过了潘岳、左思。由此而知,曹植是建安文学的领袖,刘桢、王粲为辅佐;陆机是太康文学的领袖,潘岳、张协为辅佐;谢灵运是元嘉文学的领袖,颜延之为辅佐;这些都是五言诗最高成就的诗人,都是文章才华名副其实的人物。
【解读赏析】
这部分剖析了五言诗从东汉末建安年间,到南朝刘宋元嘉年间的发展历程,并介绍不同时期著名的诗人。从东汉末建安年间开始,直到南朝刘宋,钟嵘提出了三个中心:以曹植为首的建安文学,以陆机为首的太康文学,以及以谢灵运为首的元嘉文学。
这里钟嵘提到了一个词,建安风力。建安风力即建安风骨,是建安文学的固有特色。曹旭《诗品集注》中说:“建安风力,亦称建安风骨,指建安时代特有的诗歌精神,即诗歌内容丰富充实、基调慷慨悲凉、语言俊爽刚健相统一的时代风格。”钟嵘是极度推崇建安风骨的,他对曹植的评价可谓至高至上。那么建安文学与汉代特别是西汉文学的区别在哪里呢?建安文学兼有汉代文学的刚健有力,又重视语言和修辞上的手法,更显脱俗悦目。
到了晋代文学则陷入了道家哲学的泥淖。中国的哲学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只注重世界观,不注重方法论。这就使得几乎所有的思想流派,在社会实践中会遇到问题。讲求玄学著称的道家哲学更是如此,老子就曾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于是,文学创作消失了,纷纷崇尚清谈,开口闭口就是《周易》《老子(道德经)》《庄子》。李白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说:“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也反应了他对建安以后魏晋文学的看法。
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汉代文学虽刚健,却缺乏文采,建安以后直到南朝刘宋永嘉年间,文学又陷入虚无,不仅内容贫乏,语言也寡淡乏味,相比之下,建安文学的文质兼备就是难能可贵了。正因如此,钟嵘推崇建安风骨,希望改变颓废的诗坛现状。
【原文】
夫四言,文约意广[1],取效《风》《骚》[2],便可多得。每苦文烦而意少[3],故世罕习焉[4]。五言居文词之要[5],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6],故云会于流俗[7]。岂不以指事造形[8],穷情写物[9],最为详切者耶?故诗有三义焉[10]: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弘斯三义[11],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12],使咏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13],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14]。若但用赋体,则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15],文无止泊[16],有芜蔓之累矣[17]。
【注释】
【白话译文】
四言诗文字简略而含义深远,效仿《诗经》《楚辞》就可以得到很多体会。往往苦于整篇诗作文字繁复而内涵却少,所以四言诗写作的人越来越少。五言诗字数不多不少,字词既不繁杂又不简陋,是多言诗体中最好的形式,是众多形式的诗体中最有诗味的,所以说才合于世俗审美。难道不是因为五言诗指陈事物,创造形象,极致于抒发感情,描写物象,最详尽切合吗?所以诗歌有三种表现手法:一是兴,二是比,三是赋。诗文已经完结,但意境高远、韵味幽深,难以断绝,这就叫兴;借用外物来比拟自己的心意,这叫比;直言记事,借用言辞写物,这叫赋。弘扬这三种手法,斟酌使用,以风力为诗的骨干,以文采来润饰,使咏唱的人忘情其中,听到的人心情摇曳,这才是诗歌中最好的作品。若是只用比和兴的手法,就会陷入诗意深沉,诗意深沉就会文辞不畅。若是只用赋,就会陷入诗意肤浅空洞,诗意肤浅空洞文辞就散漫无所依着,诗文也就没有了中心主旨,从而就有了冗杂散乱的毛病。
【解读赏析】
在本段中,钟嵘提出了两个概念,一是“滋味说”,二是自行定义的“赋比兴”创作手法。
滋味,即诗味,既是诗歌给人的美感,也是诗歌欣赏的标准。这种美感,来自于自然的真情实感,从而使读者情有所感,为之摇曳,“指事造形,穷情写物”,迥异于玄言诗的“淡乎无味”。中国诗评史上,钟嵘首次提出了“滋味说”,第一次将“滋味”作为诗歌创作和评判的标准。曹旭《诗品集注》认为:刘勰虽然也用“滋味”品文,并且用的次数也不少,从时间上看还早于钟嵘,如《文心雕龙·声律》之“吟咏滋味,流于字句”,可是将“滋味说”列为统一的理论标准,贯穿诗歌的品论,则是从钟嵘开始。可以说,滋味构成了他的诗评理论基础。
西汉时,形成了“诗有六义”的说法,即风、赋、比、兴、雅、颂六义。其中,风、雅、颂三义是就诗歌的形体而言。风是民间诗歌,雅是天子、诸侯、士大夫诗歌,颂是宗庙祭祀诗歌。赋、比、兴则是诗歌的三种写作手法。钟嵘独独提及三义,显然是关注于诗歌的创作手法,而他对于“兴”的定义,更明显侧重于“滋味”。
赋比兴的手法贯穿了《诗经》,也为后世所借用。唐末诗人罗隐有一首七言诗《蜂》:“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罗隐借用蜜蜂辛劳采花成蜜来比拟农夫辛苦耕耘却实无所获,通过比的手法,引发对农夫的悲悯和对敛取者的抗议。而比罗隐稍早的另一位诗人李绅,他的《悯农》:“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首诗同样表达了对农夫的悲悯和对敛取者的抗议,手法上则采用了赋的表达方式,平铺直述,直抒胸臆,却同样撼人心动!
唐代应进士科举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风气,希望能够得到名人的推荐,从而增加考中进士的概率。晚唐诗人朱庆余,向当时的水部员外郎张籍求推荐,写下了《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全诗都是在讲述一名新妇新婚之夜后,次日拜见公婆的准备与不安。但实际是朱庆余以新妇自比,而以公婆比于张籍,询问自己的才学,尚可吗?张籍也是很善风情的人,回信说道:“越女新装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值万金。”张籍将朱庆余比作绝色佳人。于是朱庆余声名大震。
张籍本人的另一首诗,《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也是因物喻志的名篇: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原文】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1],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2]。嘉会寄诗以亲[3],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4],汉妾辞宫[5],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6];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7];塞客衣单[8],孀闺泪尽[9];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10];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11]: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12]?非长歌何以骋其情[13]?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14]。”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15],莫尚于诗矣。故词人作者,罔不爱好。今之士俗,斯风炽矣[16]。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17]。于是庸音杂体,人各为容[18]。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19]。独观谓为警策,众睹终沦平钝[20]。次有轻薄之徒,笑曹、刘为古拙[21],谓鲍照羲皇上人,谢朓今古独步[22]。而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23];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24]。徒自弃于高明,无涉于文流矣[25]。
【注释】
【白话译文】
像春天有春风、春鸟,秋天有秋月、秋蝉,夏天有夏云、暑雨,冬天有冬月、酷寒,这是四季气候景物变换引发人的情感变化,体现于诗文之中。欢聚之时,用诗歌来表达亲密;离群索居之时,用诗歌来寄托哀怨。至于屈原受到诋毁被流放离开国都,王昭君北赴荒漠和亲匈奴,有的尸骨横在北方的荒野,孤魂追逐着随风飘飞的蓬草;有的抗着战戈戍卫于外,杀伐之气盛于边塞;边塞的战士衣着单薄,等候丈夫归来的妇人泪已流尽;有的士人挂印辞官,一去不返;女子扬起弯眉入宫受宠,美目流盼倾国倾城:凡此种种,感动心灵,不赋诗如何能舒展其意境?不长歌如何能宣泄其情感?所以说:“学诗可以懂得如何群处,可以懂得群处不得意时如何讽怨。”使穷困的人易于安贫乐道,离群索居的人消除苦闷(的方法),没有比写诗更有效的了。所以,诗人没有不爱好五言诗的。当下的士子与普通百姓,喜好五言诗的风气已经非常盛行了。岁及少年,刚入小学识字读书,就没有不热衷于诗文写作并相互攀比的。于是就出现了各种平庸之作、不合体例的诗歌,诗歌创作也是各人有各人的标准,并没有统一的法则可依。致使富家子弟以诗不如人为耻,从一大早就开始点缀修辞,到了半夜还在反复吟咏。自己读来认为精当,别人一看就落入了下乘。还有轻薄之人,嘲笑曹植、刘桢的诗古朴简陋毫无文采,说鲍照是诗界的伏羲氏,谢朓是古往今来无出其右。可是这样的人,学习鲍照时连“日中市朝满”也没有学习到;学习谢朓,也仅仅学习到“黄鸟度青枝”的水平而已。白白放弃了高明的学习对象,再也无法进入诗人行列。
【解读赏析】
这一部分里,钟嵘对诗歌的评说有三条线:自然之美;以悲为美;对五言诗的认定,以及引出诗歌创作标准的探讨。
自然之美。钟嵘强调“自然英旨”,认为诗文赖于人的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才算上乘。其一,四季节气、物象的变化,引发人的情感的涌动,付诸于文字,这是自然;其二,无拘无束不做作的创作方式,才能迎合自然情感,赋情于诗才算上乘。西汉以来,文学重视人性(实为性善的部分,即人性中道德的部分,如仁、义、礼、智、信等),排斥性情(人性中自然的部分,如喜、怒、哀、乐、爱、憎),所以汉代文坛经学一统,质木少文。而魏晋以后,则走过了头,追求道家所谓的回归自然,可是老庄的自然,显然带有强烈的回避现实的味道,离开了现实社会的自然,既无从谈起,也无法谈起,于是陷入了毫无意义的虚谈。在钟嵘看来,唯有居于汉与魏晋之间的建安文学,才是真的形神兼备、文质得宜,是最好的。
钟嵘论诗,以悲情为审美基调。钟嵘所列的感荡心灵的几件事,屈原放逐,昭君出塞,骨横朔野,魂逐飞蓬,兵士衣单,妇人泪尽,士人去朝,美女倾国,无一例外带有浓重的悲情。而他说,不作诗不足以舒展这些事情的意境,不足以抒发这些事情淤积于胸的情绪,实际也就是说,诗歌的产生或作用,就在于抒发震撼人心的悲愤、悲壮、悲怆,与让人凄然凝噎的悲凉、悲伤、悲戚。
钟嵘无疑是推崇五言诗的,“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故词人作者,罔不爱好”。五言诗的增多,顺势引出了对诗歌创作标准的探讨。而钟嵘显然又以建安文学为标准,凡是轻视曹植(建安文学领袖)、刘桢(辅佐),追逐鲍照和谢朓的沈约、虞炎等人,因为失去了判断力,结果连鲍照和谢朓的本事也没学到。
不少后人对钟嵘品评诗人的缺漏提出异议,比如这里对鲍照和谢朓的苛责,以及对陶潜(陶渊明)的压抑,这些都有待讨论。但钟嵘以非凡的见识预见了五言诗的兴起,这是很难得的,后来也证明了他眼光的独到,我国诗篇存量中,以五言诗数量为最。可即便到了唐代玄宗天宝年间,五言诗已经得到更进一步的发展,李白还是倾向于五言不如四言,和刘勰的观点相类。
【原文】
嵘观王公缙绅之士[1],每博论之余,何尝不以诗为口实,随其嗜欲,商榷不同[2]。淄渑并泛,朱紫相夺[3],喧议竞起,准的无依[4]。近彭城刘士章,俊赏之士,疾其淆乱,欲为当世诗品,口陈标榜[5],其文未遂,感而作焉。昔“九品”论人,《七略》裁士[6],校以宾实,诚多未值[7]。至若诗之为技,较尔可知,以类推之,殆均博弈[8]。方今皇帝,资生知之上才[9]。体沉郁之幽思,文丽日月,学究天人,昔在贵游,已为称首[10]。况八纮既奄,风靡云蒸,抱玉者联肩,握朱者踵武[11]。固以瞰汉、魏而不顾,吞晋、宋于胸中。谅非农歌辕议,敢致流别[12]。嵘之今录,庶周旋于闾里[13],均之于谈笑耳。
【注释】
【白话译文】
我看那些王公士大夫们,每每高谈阔论之余,又何尝不是以诗为话题呢,依据自己的喜好,乱评一气。就像淄水和渑水混合在一起,良莠不分;抑或紫色反压抑了朱色,主次不分。(一时)评诗的议论蜂拥而起,却又毫无准则可依。近时的刘绘,是诗歌鉴赏的卓越人才,他痛恨当下诗歌评论的混乱局面,想要作当世的诗品,点明诗评标准,(但)他的著作没有完成,我有感于此,而写作《诗品》。以前魏晋时按照九品选用官吏,汉代刘歆用《七略》来评论学者,考校其名分与实际,的确是多有不恰当的。至于诗,它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技艺,其优劣那是一目了然的,若以此类推,大致和六博之戏、围棋差不多。当今的皇帝,天赋异禀,有生而知之的天才,具有沉郁幽深的文思。文章富丽如日月当空,学问精深,囊括天地万物与人文社会。以前与文士交游,就被推为文学之首。况且如今天下已然一统,响应追随者如风靡云蒸,饱学之士比肩接踵。本来,以俯视姿态对汉、魏诗文不屑一顾,轻易囊括晋、宋诗文,想来也不是我这样农夫、车夫一般的人就敢评论的。我现在记录的这些,差不多也就是在乡里流传(上不得大雅之堂),等于增添一点谈笑之资罢了。
【解读赏析】
钟嵘提出了《诗品》的另一重要法则,致流别。致流别,有两个目的,一是评析诗人诗作的风格特点及优劣,二是对每一位诗人诗作探究其继承渊源。致流别,如同前面的“滋味说”,以及自然英旨、风力,都是钟嵘审视诗歌的一个切入点,都是在树立诗评的标准和诗歌创作的标准。
当时诗评混乱,“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同刘勰创作《文心雕龙》一样,钟嵘创作《诗品》,除了个人的原因外,也是当时文坛的需要。但按照钟嵘的评判方法,就会出现一个问题,也是钟嵘所认为的“至若诗之为技,较尔可知,以类推之,殆均博弈”。可是,诗歌作为一种文艺创作手法,还是与棋艺游戏的博弈胜负有很大不同的。
竞技性游戏或运动,有一个特点,就是判断胜负优劣的标准比较简明,以这个标准来审视竞技者,比较容易分出高下。偏偏诗歌不太容易纳入竞技性的标准中,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尤其是对比两个或多个诗人,一定要断出孰优孰劣,就更难以操作。而且,诗人不可能只受到某一个人的影响,追溯其渊源,似乎也很难持中不偏。读者需要注意这一点。
本段文字,钟嵘几乎将梁武帝萧衍说成“天人”,“资生知之上才”“学究天人”等。萧衍固然有文采,可是否称得上这些字眼,还是有待商榷的,毕竟连孔子都说自己是学而知之。钟嵘绝非阿谀之人,但恭维的成分还是有的,读者也需注意,毕竟评说在世皇帝的尺度,很难拿捏。
【原文】
一品之中,略以世代为先后,不以优劣为诠次[1]。又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今所寓言[2],不录存者。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3]。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4]。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5]?“思君如流水”,即是即目[6]。“高台多悲风”[7],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8]。“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9]?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10]。颜延、谢庄[11],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钞[12]。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13]。尔来作者,寖以成俗[14]。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15]。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16]。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17]。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18]!
【注释】
【白话译文】
一品之中(的诗人),大致以其时代先后,不以其优劣编排次序。再说,那些已然过世的诗人,他们的诗才能盖棺定论。(所以)现在所进行的诗评,不录入还在世的诗人。组词成文,排比用典,乃是常谈。至于治理国家的法令文告,就应该借用丰富的古代史实。记述德行的奏书,应当尽力引用前任的功业。可是说到写诗吟咏性情,为什么也以运用典故为胜呢?“思君如流水”,就是写眼前所见的情景。“高台多悲风”,也是描写所见的景象。“清晨登陇首”,没有运用典故。“明月照积雪”,难道还是出自经史?纵观古今的诗歌名句,大多不是用典故堆砌出来的,都是来自即景抒发。颜延之、谢庄,尤其喜好密集地运用典故,当时的诗人受他们的影响很大。以至于大明、泰始年间的文章写作,直接如同抄书。后来,任昉、王融等人,写诗不求遣词造句出新,反而竞相引用别人不知道的典故。近来的诗作者,渐渐也形成了这样的风气。于是乎,诗文里没有不使用典故的诗句,诗句里没有不使用典故的字词,一味地拘谨、连缀写作,结果如同被蛀虫蛀蚀过的散断诗文一般,前后难以连贯。如此一来,自然精美的诗文,和写自然精美诗文的诗人,就很难得一见了。诗文已然失去了高明,就不得不增加典故和道理来补充。既然毫无写诗的天分,姑且用来炫耀学问,也就只能这样了。
【解读赏析】
“直寻”,是钟嵘诗歌创作观的核心。他主张因景生情,情动化诗,从而产生令人一咏三叹的美妙意境。这种意境,来自于诗人自身对外物的用心感受,靠的是直观思维,而不是离开外部景物,离开真情实感,一味在遣词造句上的冥思苦想。钟嵘认为,诗歌以不用典为上乘,一味用典既阻碍了诗人自己的情感抒发,也阻碍了读者对诗歌的理解和欣赏。
关于用典。上面已经说了,钟嵘是不“贵于用事”,而是推崇“直寻”。钟嵘自然是排斥用典的。但应当明白两点,一是当时“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钞”,钟嵘反对用典,是对这一畸形的诗歌创作风气的纠偏;二是钟嵘著《诗品》,是希望对整个诗歌创作的社会风气发生作用,所以具有普遍性,而不是每一个诗人必须如此。于个体诗人而言,如果才能高超,用典巧妙,那是另一回事。如李商隐,他就以好用典故,巧用典故闻名。
李商隐在《锦瑟》这首诗中密集使用典故,庄周梦蝶、杜鹃啼血、鲛人泣珠、良玉生烟。全诗词藻华丽,内敛浑厚,情挚感人,典故运用巧妙,将不可见的情感通过一幅幅视觉图画展示出来,激发了读者对于诗人真挚浓烈情感的共鸣。诗文如下: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原文】
陆机《文赋》[1],通而无贬;李充《翰林》[2],疏而不切;王微《鸿宝》[3],密而无裁;颜延《论文》[4],精而难晓;挚虞《文志》[5],详而博赡,颇曰知言。观斯数家,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至于谢客诗集[6],逢诗辄取;张骘《文士》[7],逢文即书。诸英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嵘今所录,止乎五言。虽然,网罗今古,词文殆集。轻欲辨彰清浊,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8]。预此宗流者,便称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变裁[9],请寄知者尔。
【注释】
【白话译文】
陆机的《文赋》,通达而缺乏褒贬;李充的《翰林论》,通畅但不贴切;王微的《鸿宝》,细密却没有裁断;颜延之的《论文》,精要但不易理解;挚虞的《文章志》,详细丰富,堪称大家之论。观看这几人的评论,都是仅就文体而言,并没有给出优劣评判。至于谢灵运所编纂的诗集,见诗就收录,没有甄选;张骘的《文士传》,也是见文即收入其中。上述诸位英达所记录的书,其意义仅在收录编辑,并无品第高下的品评。我现在所收录的,仅限于五言诗。即便如此,也囊括古今诗人,诗文大都收集了。我轻率地想要辨析指摘诗歌利弊,共计一百二十二人。参与到流派中的人,便是才学之士了。诗人在三品中的地位高下,只是大致的排定,并非绝对一定如此,将来变更诗人的品第,就托付给有见识的人吧。
【解读赏析】
钟嵘列举了多人的文学评论性质的文章,这些有的是单纯谈文学创作的,如陆机的《文赋》;有的则是文学辑录集,如谢灵运的编诗集、张骘的《文士传》;有的则是带有文学评论意图,如李充的《翰林论》、王微的《鸿宝》、颜延之的《论文》、挚虞的《文章志》。
文学评论,是基于文学的发展的。弄明白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脉络和各时期文学简要的特点,有助于深入理解钟嵘所列举的以上文人及其作品。
今天所说的文学,是指以语言文字为手段记事抒情的艺术形式,像诗词、小说、散文、戏剧等。但在古代,文学并没有独立存在,往往与学问、学识、道德教化纠合在一起。如《论语·先进》篇中,说到孔子的弟子中,以文学优异的,有子夏和子游。这里的文学实际指的是文献典籍,是说子夏、子游博学,掌握文献典籍的功夫最深,而并不是说子夏、子游文艺创作力强,文采飞扬。再如《诗经》,今日读来文理优美,可是在当时并不是用来欣赏的,而是用它来修身、立世,甚至治理国政。
到了汉代,文学则表现为与经学合流。经学依旧注重道德教化,也就难以避免地注重实用性,而缺乏美感,质木无文。但此时的文学创作毕竟已经开始,如辞赋。辞赋在汉代主要是以宫廷文化出现,在上层社会流传。无论是西汉,还是东汉,两汉的辞赋作家都有很高的声望,如司马相如、扬雄等,仅凭会作赋就可以做官。汉赋主要用来描绘帝王宫殿与帝王的游猎,间或也有悲情赋。汉赋词藻华茂,富丽堂皇,气势恢弘,但极端追求华丽就陷入华而不实的尴尬。汉赋在东汉中期后,篇幅开始大幅缩小。
到魏晋南北朝时,此时的文学,仍与现代文学出入很大,仍然泛指教化与修养,如曹丕《典论·论文》“文章,经国之大业”,陆机《文赋》“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刘勰《文心雕龙》“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等。但开始表现出独立的趋势,即开始强调文学的艺术之美,而不再强调文学所肩负的教化功能,被称为文学的自觉。五言诗与七言诗开始流行,而尤以五言诗最为繁盛,“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
但此时的社会风气陷入对玄理的清谈,纷纷对现实避之唯恐不及,一门心思高谈阔论。表现在文学上,就是没有了实质内容。此时的五言诗大多也是玄言诗,写的人朦朦胧胧,读的人懵懵懂懂。以至于发展到南朝刘宋之后,写诗“殆同书钞”,不求文采,但求引经据典,完全抛弃文理的通畅。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钟嵘作《诗品》,以求为诗歌的品评和创作树立标准。
【原文】
昔曹、刘殆文章之圣,陆、谢为体贰之才[1]。锐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闻宫商之辨,四声之论[2]。或谓前达偶然不见[3],岂其然乎?尝试言之:古曰诗颂,皆被之金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4]。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楼”,为韵之首[5]。故三祖之词,文或不工,而韵入歌唱[6]。此重音韵之义也,与世之言宫商异矣[7]。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声律耶?齐有王元长者,尝谓余云:“宫商与二仪俱生,自古词人不知之。唯颜宪子论文乃云律吕音调[8],而其实大谬。唯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9]。尝欲进《知音论》未就。”王元长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三贤咸贵公子孙,幼有文辨[10]。于是士流景慕[11],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12]。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13],口吻调利,斯为足矣。至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14]。
【注释】
【白话译文】
从前曹植、刘桢差不多已经是诗歌中的圣人了,陆机、谢灵运作诗取法曹、刘,是仅次于他们的一等人才。我努力研究,反复思索,千百年来,也从来没听说过音律的争辩,声调的论述,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尝试着说一下我的看法:古人所说的《诗》和《颂》,都是配上乐器咏唱的,就是说并非必须调合音律,才能成曲调。像“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楼”,就是诗歌中最恰当的韵律了(但并没有刻意追求宫商音阶,与平、上、去、入四声声调)。三祖的诗,文辞或不精致,但韵律适合歌唱。这是重视诗歌韵律美感的意思,与当世所说的宫、商、角、徵、羽并不相同。今天的诗歌已经不配合音乐了,何必采用声调呢?齐代有个叫王融的人,曾经对我说:“音调与天地同生,只是自古以来的诗人不懂得罢了。只有颜延之说音乐乐律和诗文声调相同,其实这种说法是大错特错。只见范晔、谢庄精通诗歌声调。王融说要作《知音论》,没有完成。”声律的说法,由王融首创,谢朓、沈约发扬扩大。这三人都是王公贵族之后,少时便有文思才辩。士人仰慕他们的声律之论,于是写诗力求在声律上讲究精密,就像做衣裙在褶皱上狠下工夫,互相攀比竞胜。结果反使诗歌繁琐拘谨,损害了诗歌的自然之美。照我来说,诗歌本需吟诵,不可滞碍,只要声调流畅,诵读起来流利,这就可以了。至于平上去入,我是做不到的;蜂腰鹤膝的毛病,乡间也已经有了。
【解读赏析】
钟嵘反对追求声韵而损害诗文自然美感,虽然说的是五言诗,但就风气而言,实际上说的是魏晋南北朝以来的文学创作风气。而当时重视声律的,无疑首推起于魏晋,盛行于南北朝时期的骈体文。骈体文因其常用四字句、六字句而得名,故也称“四六文”或“骈(并列,对偶)四俪(成对)六”。全篇以双句(俪句、偶句)为主,讲究对仗的工整(辞汇的对偶、用典)和声律的铿锵。像王勃的《滕王阁序》,就是名篇之一。
骈体文因其注重行文美感,一直流行至唐宋,李商隐、温庭筠、段成式皆此中好手。在宋代欧阳修等人古文运动影响之下,散文才最终胜出,骈体文也开始衰落。
南北朝时,骈体文已经影响到了诗歌的好坏。可实际上,骈体文因为格式固定,严格对仗,用字又苛于平仄声韵,行文修辞则重于华丽和用典,要表达的实际内容就会受到很大的束缚,就导致了文采华丽却空洞无物。骈体文过于需要写作者的技巧和功力,因而也就对写作者的要求极高,普通人或者说大多数人并不适合。
正是看到骈体文的弊端,钟嵘反对写诗必重声律的创作方法,而崇尚诗文本应讲究声音之美,求其和谐流利。需要注意的是,钟嵘并非完全不以声律为美,比如他评张协时,赞赏他的诗“音韵铿锵”,只是钟嵘更重视诗歌的自然美感,不赞成为了迎合那些声韵的人为规定,而影响文理通畅,“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
钟嵘反对刻意遵从声律规则,如同他反对刻意用典,出发点是一致的。可是如同他反对用典,善于用典的诗人并不在少数。同样,后来的唐诗,尤其是五言诗、七言诗,以及宋词,都是讲究声韵的。所以,看钟嵘评诗论人,要能清楚钟嵘其时的文学创作的主要弊端,和钟嵘的审美、创作理念,领悟他的思想主旨。而不必观其是,则以为无非;观其非,则以为无是。
附:《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原文】
陈思“赠弟”[1],仲宣《七哀》[2],公干“思友”[3],阮籍《咏怀》[4],少卿“双凫”[5],叔夜“双鸾”[6],茂先“寒夕”[7],平叔“衣单”[8],安仁“倦暑”[9],景阳“苦雨”[10],灵运《邺中》[11],士衡《拟古》[12],越石“感乱”[13],景纯“咏仙”[14],王微“风月”[15],谢客“山泉”[16],叔源“离宴”[17],鲍照“戍边”[18],太冲《咏史》[19],颜延“入洛”[20],陶公《咏贫》之制[21],惠连《捣衣》之作[22],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谓篇章之珠泽[23],文彩之邓林[24]。
【注释】
【白话译文】
曹植赠送弟弟的《赠白马王彪》诗,王粲凄惨、悲愤的《七哀诗》,刘桢思友的《赠徐干》,阮籍的《咏怀》诗,李陵的《汉李陵赠苏武别诗》,嵇康的《赠秀才入军》诗,张华的《杂诗》三首,何晏吟咏“衣单”的诗,潘岳的《悼亡诗》,张协的《杂诗》,谢灵运的《拟魏太子邺中集诗》,陆机的《拟古诗》,刘琨感乱而作的《扶风歌》,郭璞的《游仙诗》,王微咏风月的《养疾》诗,谢灵运的山水诗,谢混咏离宴的《送二王在领军府集诗》,鲍照咏戍边的《代出自蓟北门行》,左思的《咏史诗》,陶渊明的《咏贫士》诗,谢惠连的《捣衣诗》,这些都是五言诗中的精彩诗篇。正所谓是五言诗中盛产珍珠的珠泽,文采繁盛的桃林。
【解读赏析】
本节钟嵘所列举的被他称为珍珠的诗篇,大多带有浓浓的悲情,或悲戚(于苍生),或悲怆(于世道),或悲伤(于别离),再次昭示他对诗歌的美感欣赏,在于悲情的基调。前文说过,汉代的赋体,自东汉中期后,描述帝王宫殿和帝王游猎的长篇赋诗便衰弱了,而基于个人际遇抒发悲情色彩的小赋流行起来,如汉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三国曹魏陈琳、阮瑀作《止欲赋》,王粲作《闲邪赋》,应玚作《正情赋》,曹植作《静思赋》,晋张华作《永怀赋》,陶渊明作《闲情赋》等。钟嵘对诗歌悲情美学的源头,来自《诗经》和《楚辞》,但无疑也受到了赋体悲情的影响。
在赋体悲情的阐释上,江淹尤为擅长。他的《恨赋》描述了贤人失志的诸多哀伤怨恨,《别赋》更是开篇就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更为难得的是,江淹一扫当时温软甜媚的靡靡之音,而代之以悲慨劲健的文风,宛如一股清流。
江淹本人也是悲情的,他是作为一个笑话出现在后世的,江郎才尽。后人用江郎才尽来把江淹树立成一个反面典型,官做大了便脱离人民群众,以至于失去了灵感和才气。无论江淹的为官,还是他的文采与作品,先前的成就不能用后来的“无佳句”来否定,何况生于南北朝的乱世之中,因言获罪者不在少数,江淹后来的无佳作,更大可能是出于自身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