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日子定在4月2日。愚人节的第二天。绵长的细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选在这一天,理由无他。算来算去,逃课的成本最低廉。梁三思全天无课。程穗只有两节,可以请病假。在请同班女生转交的假条上,程穗编撰的理由是痛经。天知道,她的大姨妈早就爽约了。
程穗在密集如子弹般的梦境中度过了婚前的最后一夜。她梦见了无数的棉花垛,它们呈现出废墟般的灰色,凌乱、肮脏,成片成片地漂浮在同样灰白凝滞的水面上。程穗小心翼翼地躺上去,一种类似飓风抑或漩涡的巨大力量呼啸而来,将她紧紧吸附住。她发现自己衣履尽失、动弹不得,仿佛临盆的胎儿,被卡在子宫通往阴道间最为狭隘的一段骨盆处,而隐藏在棉花垛深部的新鲜蔬菜种子随着她的重力弹跳出来,一些稚嫩直立的笋尖仿佛幼童的生殖器,紧致的绿豌豆犹如少女初萌的双乳,它们或轻或重地撞击着她赤裸的皮肤。
雾霾深浓的天空悬浮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低垂的云层缓缓掠过,无数脑袋探出其间,有蛇,有老鹰,有螃蟹,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动物,目光炯炯地瞪视着她一丝不挂的身体。奇异的是,她的内心对这一切毫无畏惧,毫无羞耻。
终于,程穗被清晨女生宿舍杂沓的声响惊醒,头疼欲裂地想起她和梁三思约定在校门外的公交站见面。她一边快速刷牙洗脸,一边回忆着那些乱糟糟的富有隐喻色彩的三千乱梦。这些梦境代表了什么?在赶往公交站的路上,她用手机搜索网上的周公解梦,然而她立刻发觉自己找不到关键词,是棉花垛,是蔬菜种子,是动物,还是她的裸体?她尝试逐个输入,结果得到了一大堆南辕北辙的神谕。她突然想到了即将步入的婚姻,那里头到底蕴藏着怎样的核心,是爱情、性、金钱、子嗣、心灵的对话,还是牵丝攀藤的两大家族各方势力的融合?不同的词汇将会把她带往何处,对此,她一无所知。
远远地,她看到梁三思一脸茫然地伫立在站台上,全无表情的侧面把他跟身边的人群区分开来,看上去他就像一尊板结的石膏人像,又或是蒙着丝袜打劫的强盗,五官消隐在一团迷雾中。程穗心里瞬间生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将要嫁的,是一个蒙面之人。
程穗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忽然有些心慌意乱。此时伫立在街边不知所措的梁三思,与求婚时那个既笃定又慌乱的男人是多么的不同。
那个让程穗疼惜的梁三思,是程穗能够把握的男人,而置身于浩瀚街市中的梁三思,眼神空洞,整个人似乎无着无落,像一根随波逐流的浮木,让程穗感到极度的惶恐,她的重量,不是只会让这根原本就轻飘的浮木彻底覆灭吗?
幸好梁三思已经看到了她,朝她走过来,伸手接过她的包,将她瘦削的手握在自己汗湿的掌心里。这一连串熟极而流的动作,拯救了程穗的彷徨,让她安下心来。
坐在公交车上,梁三思谄媚地递过来一只大肉包,油浸浸的,程穗立马就犯了恶心。她厌烦地推开包子。梁三思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又从兜里拿出一盒她平时最喜欢喝的常温酸奶。那份小心,让程穗没来由地烦躁起来,难道他就不能用别的方式来表达歉疚?他的道歉方式,表面看来,好像无懈可击,有责任有担当,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光明磊落顶天立地,可是,总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每一步,都不对,每一步,都不在节奏上。譬如,此刻他眼角残存的眼屎,显然是起床以后用干毛巾胡乱一蹭,还有他旁逸斜出的鼻毛,就不知道提前修一修!有这么对付大日子的吗?
程穗接过酸奶,拉开梁三思斜挎包的拉链,塞了回去,大庭广众之下,这种平静的拒绝,往往更能刺痛对方。程穗心里浮起来的狠劲儿,把她自己给吓了一跳。一夜之间怎么生出了这么多毛刺刺的情绪?
尽管搭的是早班车,两趟车倒下来,到了民政局,进大厅取了号,前头竟然已经有了好几对男女。他们找个角落坐下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好些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天下着雨,进来的人忙着收拾雨伞、整理衣裳,每个人似乎都沾了些湿意,面目模糊而水雾氤氲,无端端的,程穗心里头就生出一种兵荒马乱的感觉。程穗有些小迷信,雨天总不是什么好兆头,偏偏梁三思不凑趣地开口:“人还真不少,也不是什么黄道吉日啊。”程穗就抢白他:“兴许人家是来离婚的!”梁三思觉出了她语气里的剑拔弩张,胳膊绕过来,环住她,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程穗不领情,也并不拿开他的手,一低头,一弯腰,不知怎么就从他胳肢窝底下钻了出来,跟武侠小说里练了缩骨术似的。
一条滑溜的鱼。这意象从这一刻开始牢牢攫住了梁三思,让他在进入婚姻的最初刹那,便感到了某种类似于池塘般的生态环境,水流、漩涡、藻类植物,以及充斥着吞噬与残杀的生物链。
娶一条鱼做老婆,这事儿有些疯狂有些失控。恋爱谈了两年多,吃饭看电影上自习开钟点房,样样不落,他们对彼此的肉身烂熟于心,在梁三思看来,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伴随他左右的这个身形柔软眉目秀气的女子,略有些小执拗小脾性,但绝对处于可控状态,譬如一条新摘的黄瓜,青葱、爽脆,怎么都不会像一条鱼缸里或是案板上噼啪弹跳的鱼。
全乱套了。梁三思暗自叹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程穗这是恐婚,自己何尝不是?
领证倒很顺利。
梁三思做足了功课,百度了区民政局的地图,在网上查询了需要准备的证件。两人的出生地都在小县城,上学的时候就把户口转进了学校的集体户口,这回谎称要买房,从学校开出了户籍证明,再加上身份证,OK!
这过程说起来也就三言两语,其间的逶迤迂回曲折蜿蜒,其间的暗流涌动飞沙走石,都在两人的心里。
在婚姻登记处等待叫号的程序,跟公立医院十分相似。两个小时以后,这对小夫妻兜里揣着两本红通通的结婚证,坐在了大厅里,取了号,重新等待叫号。
这里是三甲医院。
依然在下雨。医院里的空气却十分干燥,像有一堆火旺旺地烤着,来来往往拥挤的人流身上眼里丝毫没有濡湿,每个人都脚步匆促,擦身而过的瞬间,轻触的衣襟仿佛能嗤嗤嗤蹭出幽蓝幽蓝的火花。程穗的嗓子眼里快要冒出火星儿来了。
终于轮到程穗了。诊室里不允许男士陪伴。鉴于程穗在私立医院的狗血遭遇,进门前,梁三思不知该做什么,手足无措地在程穗的发梢吻了吻,他是打算亲吻嘴唇或脸颊的,临时改了主意,这吻就变得指向不明,草草落在了程穗靠近头顶的地方,偏偏梁三思还画蛇添足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程穗乐了,他以为他是谁?释迦牟尼?用这样的姿势就能赐予信徒能量与好运?
这些话在出了诊室以后程穗硬邦邦地抛给了梁三思,她本来是特别想笑的,结果说出来却是刻薄而奚落的语气。效果立马两样了。
“还真把自个儿当男神了!”梁三思的耐性就在程穗的这句嘲笑中丧失殆尽了。他淡淡地回复:“怎么会是男神呢?胎神罢了。”此言一出,他竟生出一点悲凉,那是一种特别陌生特别悠远的意绪,让他想起高三毕业的那一年,毕业班组织的一次近郊旅行,暮色苍茫,篝火熊熊,夏日清凉的溪涧边,他看到当时暗恋的女孩与同班男生在蒿草间牵手而行,渐行渐远。那个纤细的背影,在他心里催生出的,便是类似的感受:仿佛失去了一件弥足珍贵的东西,而且,永远不复再见。
梁三思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主儿,他被自己给吓了一跳。明明到手一个千娇百媚的老婆,怎么会有丢了魂儿的感觉?
程穗没容他想清楚,怒目以示:什么意思?跟我结婚后悔了?梁三思说,我没那么说。程穗说,你就是这意思!梁三思说,我不是!程穗说,你就是!梁三思说,我说了吗?我哪句话说了?程穗说,还用等你直说?我又不是傻子聋子瞎子!
一场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伪命题大战就此揭开序幕,战争的结果就是,程穗掏出包里一切能够抛掷的物品,砸向梁三思。
先后计有:
粉盒。粉盒里面镶嵌的小镜子碎了。
口红。一管开启不久的粉银色口红不偏不倚地插进路边泥地,笔直站立,犹如雄性生殖器(程穗想起梦境里仿若男童生殖器的蔬菜种子,真实的与幻象般的符号让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结婚证。结婚证安然无恙。
钱夹。纸币找回来了,若干钢镚儿散失在下水道、街角旮旯等处,从此天涯陌路。
手机。一部小米手机主板坏掉了,送到维修店里,人第一句话就是:自己给砸的吧?
鏖战的后果还有,梁三思头一回发现程穗怎么有暴力倾向呢?吵架怎么还动手了呢?他率先冷静下来,赔着笑脸,一边把满地物件拾掇起来,一边忍不住把这层意思表达出来,泪流满面的程穗再一次炸了,程穗夺过结婚证,抬手就要撕,口中吼着:“反正也没用了,离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