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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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遥一上班,就接到了《都市周刊》记者柳婷婷的电话,她说,报社想要做一组良渚遗址专题报道,想请良渚遗址管委会帮助提供一些材料。特别是想挖掘一下良渚遗址最早的发现者史逸民的史料,现在关于他的史料太少了。史遥说,我也正在寻找关于史逸民的资料呢。柳婷婷说,那太好了,我这就去找你。还没等他答复就挂断了电话。史遥心想,要命,我也只是正在寻找,又没说找到了什么,这个冒失的姑娘就冲过来了。

史遥对于自己祖父的了解,并不比一般的人多。

他曾经问过父亲,祖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父亲抬起头,目光空茫地望着远方,像是穿越了时光和岁月的重重幕帘,在搜寻着什么。沉吟半天,冒出一段没头没脑的往事。

父亲说,你祖父最后其实是给家里写过一封家信的。当时他在浙南瑞安,杭州已经沦陷,邮路断了,信无法寄出。那封信就刊登在当时的《瑞安日报》上。很多年后,这张报纸辗转几地,终于寄到了家里,那时候你祖父早已经去世。你祖父去世那年,我才两岁。我几乎没有关于你祖父的任何记忆。你祖父没有给家里留下什么遗物,唯一一件纪念品是一对龙凤瓷碗,那是他和你祖母结婚的时候买的纪念品。新中国成立后,浙江省博物馆的董聿茂馆长来良渚看望你祖母和我,他说,当时他们整理了你祖父的遗物,并委托一个知道我们家地址的人帮忙送回来,还给了那个人足够的盘缠。不知道是旅途中出事了呢,还是路途艰辛,那个人把东西给弄丢了,他从来就没在我们家的门口出现过。那张报纸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寄来的。

史遥接到良渚遗址管委会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拿出珍藏的那对龙凤瓷碗和那张报纸,交给史遥。父亲说,你去那里工作,也算是继承你祖父未能完成的事业了,这个是他留下的唯一遗物,你保存好。

那张报纸已经泛黄发脆,父亲把刊登那封信的那块版面剪了下来,抚平,装进了一个镜框里。字迹有些模糊,但还是能看清。瓷碗装在一个丝绒的盒子里,打开盖子,里面还覆盖了一块丝帕。彩色的对碗,一只碗上画了一条龙,正微微昂起头来,另一只上画的是凤凰,展翅欲飞的样子。碗面以粉彩装饰,有红、粉、蓝、黄、翠绿和金彩等多种色彩,缤纷艳丽。近口沿处的黄釉底上绘蝙蝠、桃和“卍”字符,间以祥云纹。

还有几张照片。史遥看见的照片,是20世纪30年代拍的。照片上那个人,脸上洋溢青春自信的光彩,又英俊又时髦。一张是在孤山的西湖天下景亭子边,那个穿着一件呢子长大衣的青年,微笑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稚嫩的气息。另一张是在瑞安拍的,照片的下端还有钢印打出的字迹“瑞安快活照相馆”。照片上的他,穿着中山装,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侧着身子,转过头来看着镜头。

凝视着这些已经泛黄的老照片,史遥觉得,祖父的视线是在看向自己,眼神温和,隔着时空在向自己传递着什么。史遥突然伤感起来。

这是他的祖父,他至亲的亲人。可是他们的生命彼此完全没有交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又是真正的陌生人,隔着生死之间的那条大河,从不曾靠近过。

从祖籍来说,他是良渚人。但他在诸暨出生长大。良渚对他来说,也是陌生的。他祖辈生活的老屋还在良渚老街上,可他没有进去过,对于他,那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有时候他会想,在那间老房子里,还会留有祖辈们过往的气息吗?

父亲一直要求史遥学历史,毕业后去从事和良渚文化有关的工作。他说,你哪怕不考古、不做学术也没关系,但你的工作要和良渚文化有关。他考进了杭州大学历史系,毕业时恰好良渚遗址管委会招人,他就投了简历,被录取了。他遵从了父亲的要求,但其实这也是他自己内心的向往。他对祖父充满好奇的想象,他一直都想拨开历史厚重的帘幕,看一看祖父生命的轨迹,触摸一下那段远去的历史。

他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没有继续走祖父的路,去从事考古或者去博物馆工作。父亲沉默了很久,说,其实我也去博物馆工作过。但后来省委要求省直单位派员支援基层农村建设,我被派到了诸暨县农工部工作。再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就成了右派,被分配到诸暨乡下的一个农场改造。

后面的事史遥知道,这一改造就是十几年,直到1979年平反。平反的时候也没说当时被打成右派是因为什么,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摘了帽子。

很多年过去了,当年史家老屋的三开间门面,已经成为良渚老街上的一家日用杂货店,杭州既没有亲人也没有住处,父亲便留在了诸暨县城工作。后来史遥高考,父亲说,你应该回杭州去,那里是你的故乡。

嗨,史遥。

柳婷婷推门进来,打断了史遥的思绪。

这么快就到了。史遥招呼着她,一边站起来给她泡茶。

这个专题最难找的是史逸民的资料,听说你有发现,我很兴奋,快马加鞭地赶过来了。柳婷婷吹开杯子里浮在上面的茶叶,喝了口茶。

史遥说,这是径山茶。

柳婷婷端起杯子注视了一会儿,说,怪不得,感觉这口感和香味都跟龙井茶不太一样,原来是径山茶啊。据说,径山寺茶宴是日本茶道的源头呢。好像茶圣陆羽也是在径山寺长大的。

看来你对径山寺也有所了解啊。史遥笑着说。当地人从唐代就开始种植茶叶了,到现在有一千多年的饮茶史。《茶经》是陆羽在径山脚下的双溪隐居时写成的。他好像是个孤儿,三岁的时候,径山寺的一个僧人在西湖边捡到他,便把他带回了寺里,一直由禅僧抚养,在禅寺成长。陆羽的《茶经》让茶由饮而艺最后到道,融茶禅于一味。了不起啊。日本茶道讲究“和、静、清、寂”,融入了日本文化中的“侘寂”美学意境,但最初的确是从径山寺传过去的。径山禅寺也是日本佛教临济宗的祖庭,至今每年还有日本茶道界的人士和临济宗僧人来径山寺寻踪溯源呢。

史遥,你快成茶文化专家了。柳婷婷采访过史遥几次,但都是公事公办的问答,未曾有过采访以外话题的交流。

茶文化专家可不敢当。我不会品茶,也不懂茶。但每天会喝,喝久了,就感觉到这茶的味道,和江南人身上的一些特征有点吻合。温润,平和,醇厚,又空灵轻盈。

婷婷点点头说,你说到江南人的性格特征,让我想到了我们今天要谈的话题——良渚。良渚遗址的发掘,内容越来越丰富,一个相对完整的史前文明形态开始进入我们的视野。让我们知道了,在殷商之前,在黄河流域之外,江南还有如此完整发达的文明存在。一直以来,中华文明总是以黄河流域的中原文化为主流,汉民族,甚至不仅是汉族,只要是中国人,不管生活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在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显露出儒文化的痕迹,中原文化的确是影响深远的一种文化。但是,不管儒文化已经如何深入地渗透到了我们的骨子里,江南人和北方人在生活习性、性格特征上还是有着很多明显的差异。所以,我想,良渚文明不应该只是一段湮没了几千年后被发掘出来的史前文明遗迹,不应该只是一个断裂的文明形态,它是有文化脉络的,有延续的,是活的,它一直都存在着。它的城址在地底下被掩埋了几千年,但它的文化,无形无相地存在于广袤的土地上,不知不觉地渗入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是对今天的江南乃至中国的很多地区都有着文化影响的一段历史。所以,我们报社策划良渚这个专题,目的就是想要对过往的历史做一种追寻,寻找我们生命的源头、文明的源头。

婷婷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闪亮,光彩熠熠。

史遥停住了那个要喝茶的动作,也没放下杯子,只是端着杯子,认真地倾听。听她说完,史遥放下杯子,真诚地说,谢谢你婷婷,谢谢你们报社为良渚做的这个专题。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们该如何去面对历史,如何理解这五千多年前的文明带给我们这块土地的影响。

婷婷兴奋地问道,你都有些什么发现?

史遥打开电脑,给婷婷看图片。他说,我前几天在图书馆找到了一些20世纪30年代的报刊,上面刊载有史逸民的文章。在发现良渚之前,他一直在做浙江省的地质调查,写了不少报告。所以,他在参与吴越史地研究会发起的古荡考古挖掘活动时关注到良渚,也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把那些文章都拍了下来,你看看。另外,我这里还有一封史逸民最后的家信,这是他很少的和生活有关的内容,也拍成了照片。你若需要,我发你邮箱。

婷婷凑到他电脑前来看那些图片。

史遥又慢条斯理地说,在良渚老街上,有史逸民的故居,但现在已经是一家日用杂货店,我和店家商量过,他同意我进后院去看看。你要是有兴趣,中午在我们食堂吃个饭,下午一起去。

婷婷听了,唰的一下站起来,说,干吗要下午?现在就去。

快到午饭时间了,怕你饿着。

没事。饿了路上买点点心吃。

那好吧。现在就出发。史遥站起来。

婷婷说,我开了车,坐我的车去吧。

良渚老街。

不知道什么时候,青石板的街道被改造成了水泥小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水泥路面已经破损,坑坑洼洼的,露出底下的泥土,被行人的脚步带着一路散落开去。新造的高楼就在老街的后面,老街上那些破败的老屋被衬托得矮小而佝偻,畏畏缩缩地挤在一起。

很多店铺都关门了。剩下开着的几家,清冷萧瑟。卖的大多是现在城市生活已经不太用到的物品。理发店的门口悬挂着一块小小的漆成白色的木头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歪歪斜斜的“剃头”两个字,风吹过,木牌摇晃身子。半掩的木门中,可看见里面有一张古董般的理发椅,一个同样老得像古董一样的理发师正坐在上面打盹。五金店的墙上挂着手工敲打的白铁皮锅,地上堆着取暖用的铜火铳,还有烧柴灶的火钳。日用杂货店里有搪瓷痰盂,大大小小的塑料盆、暖水瓶、竹制蒸屉、锡酒壶。

天花板上的吊扇在缓慢地转着。没有顾客,没有喧闹,安静得如同一个时光静止的画面。

在史遥出生之前很久,祖居就成了供销合作社的店铺。那三开间的门面,墙面斑驳,光线昏暗,像个垂暮的老人,了无生气。柳婷婷拿出相机,开始拍照。史遥站在门口,望着老街的尽头,他似乎看见,一个年轻人,穿着中山装,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手上还捧着一摞书,从折桂桥那边转弯,一路向老屋走来。那是十八岁的史逸民,意气风发。那个身影一直在向前走着,但他却总是在巷子的那头,永远也走不到史遥的跟前。史遥抬起手,似乎想去触碰他,那个身影便开始飘忽、模糊。史遥眨一下眼睛,那个飘忽的身影就消失了。小街一片空寂。

史遥,你在干吗?婷婷叫他。他回过神来,朝她笑笑,一起走进店铺。售货员大姐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指甲,看见两人进来,便问,要买什么吗?史遥说,你好。我们想进去看看这屋子的后院。大姐不解地说,这后院,啥也没有,有什么好看的。边说,边指指角落里的小门,说你们自己进去吧。两人穿过满地杂乱的货物,走进小门,小门里面是个黑暗的楼梯间,有一个陈旧而狭窄的木楼梯通向二楼。楼梯下有个后门,出去,就是一个空空的院子。左手是一间小披屋,右边是和前面店铺相连的两间白墙黑瓦的平房,墙上白色墙皮斑斑驳驳地掉落了大半。院子没有围墙,只有一条土垅,长满杂草。几张竹椅子凌乱地丢在墙角。地面是水泥铺就的,还夹杂着几块残存的青石板。水泥地面很薄,似乎蹭几下就能把地下的泥土踢出来。

什么也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

史遥抬头看看天,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他走到那条作为围墙的土垅边上,想起了鲁迅的百草园,他想,这条土垅是不是也是祖父小时候的乐园?祖父是不是也在这里抓过蟋蟀和纺织娘?

史遥,你饿吗?婷婷轻轻地问了句,看他在发呆,似乎有点怕打扰他。

史遥说,走吧,我们去街上买点什么吃的。刚才好像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糕点铺。

“周记糕点”四个魏碑体大字的匾额挂在门楣上,进去看见各色糕点琳琅满目,全是良渚地方特色的传统点心。他们买了一大包椒桃片,一包茶糕,还有麻酥糖、绿豆糕。婷婷迫不及待地拆了,就着矿泉水吃起来。

她说,我饿了。

店主拿条凳子出来让他们坐。史遥见店堂里写着“百年老店”的字样,一边吃一边饶有兴趣地问,你们家一直都在这条老街上吗?店主是个六十开外的男人,花白的头发理成短短的平头,系着条粗布围裙,精神矍铄。听史遥这样问,便来了兴致:我家从太爷爷开始就在这里开糕饼店了,以前老街上的人,都喜欢我家的糕饼,四邻八乡的也会赶过来买。唉,后来人都慢慢搬走了,老街也冷清了。不过,老街坊还是会时不时地专门过来买点回去,吃了几十年的口味,会想的。

你家一直在这里住,那你知道前面曾经住过一家姓史的吗?他们家有个叫史逸民的你见过吗?史遥有点急切地问道。

店主眯起眼睛想了半天。史家我知道。你说的是史家那个书生吧?我没见到过他,他儿子小时候我倒是见过的。我爹以前说起过史家那个书生,说实在太可惜了,那么有前途的人,年纪轻轻就没了。

老人家还和你说过关于那个书生的什么事吗?

我想想……好像说他那时候在找良渚的东西,左邻右舍的有从地里挖到的或者河滩上捡到的陶罐什么的,都会拿去给他看。有一次,我家一个远房亲戚,挖到一件玉器,史家书生还专门赶到他家去看呢。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也勿晓得了,这是我爹告诉我的。

那,你家那远房亲戚家还有人吗?他家在哪里?我可以去找找他们吗?

你是来了解史家书生以前的事情的吧?我那亲戚家在安溪下周村,他们家有人,老人都还在,你要找他们,到下周村一问,都知道。

谢谢你,大伯!

离开的时候,婷婷又买了一包橘红糕带上。她冲史遥做了个鬼脸,说,我太喜欢这些老底子的口味了。

途中,她问史遥,你什么时候去安溪下周村?到时候叫上我吧。

史遥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