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们没有为你做好应对那些小噪音的准备。他们把你放进离心机,直到你陷入昏厥;让你沿着抛物线上下,直到你呕吐出胃壁;用针戳你,直到你知道一个瘾君子是什么感觉;让你精修三个物理领域的知识,获得一个医学学位;同时还要接受铁人三项训练。
但他们不会告诉你生活在“吱吱嘎嘎”的噪音再加上一点似有若无的“哔哔”声中是什么感觉,也不会告诉你被数光年范围的死寂所包裹就像是在承受怎样一种巨大的、毁灭性的重量。那种细碎噪音中的死寂感会变得越来越强烈,就像我曾经在西弗吉尼亚的一个山洞里看到的黑暗一样。一种你可以放在嘴里咀嚼的黑暗。你能感觉到周围许多英里全都是一片漆黑。但你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从这黑暗中爬出去。
太空深处的寂静就是这样。这让我的信标中那些发出各种响动的小玩意变成了一群喧嚣不断的噩梦,一群不断绞勒我的神经的混蛋。我讨厌它们之中的每一个。所有在这个地方移动的东西。每一个小齿轮、压电蜂鸣器和报警器。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的刺耳尖叫,更是因为它们的不可预测。所以在它们停歇下来的每一个间隙,我都要做好准备,等待它们下一次发作,丝毫不敢松懈。只要我稍稍放松,它们就会将一根根毛刺射进我的耳膜。
这些混蛋简直就像恶魔,又像是鹿,仿佛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追捕它们。我拿着手电筒、电线剪、胶带和泡沫塑料,在我的电缆管道般的信标工作空间里爬来爬去,跟踪那些混蛋,设下陷阱。我觉得有些噪音会从我身边逃开——那一定是藏在消毒不良的水果中混上飞船的小害虫。
它们似乎听到了我的到来,那些“哔哔”和“嗡嗡”的声音立刻完全消失了。就像开放狩猎季第一天的雄鹿,一下子变得无影无踪。但我刚爬出去,它们立刻又会张牙舞爪地杀回来。就像那头每支角有五个分叉的大鹿,在狩猎季过后的第一天站在你的院子里,嚼着你的郁金香,一脸白痴的表情,好像在说:“啥?”
是的,我来找你们这些混蛋了。我设下了陷阱。带录音功能的麦克风可以确定“哔哔”声的位置。到处都被喷上了油,用来淹没“吱吱”声。不同种类的蟑螂屋都是为了那些“咔哒咔哒”不断移动的小噪音而安排下的。
航空航天局也会为我的努力和智慧感到骄傲,对吧?毕竟它对我进行了那么多培训,虽然所有那些培训中都不包含对付这些小混蛋的办法。但我还能做什么?我是这个位于太空边缘的生锈金属棒冰的肉质核心。我来这里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制造出一种电脑,能够保证在百万亿次的计算中不会做任何傻事。这种概率看似很小,但是当计算机一天要做数万亿件事情时,这就意味着它会计算出很多愚蠢的结果。而我应该足够聪明,能把那些错误挑出来。
在追捕那些“吱吱嘎嘎”之余,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灯塔里度过的。我知道我们不该这么叫它,但拜托,它还能是什么?一条管道独立在整个信标外面,末端有一个小舱室,四周都是舷窗。重力波发射器就在这个小家伙身上。这是信标的工作端。信标其他部分——包括我在内——都是为了确保它能正常运转。
这条管道长臂将重力波发射器与信标其他部分隔开,因为它发出的波强度衰减与距离的四次方成正比。并且那些波会扰乱五到六米范围内的所有线路,包括我体内的管线。所以航空航天局建议不要花太多时间待在重力波发射器周围,因为它会对你的大脑产生有趣的影响——换一种说法,就是它能够给你一种美妙的醇厚感。我和其他许多人都要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被连续关上两年。航空航天局还能指望我们做些什么?我可不相信只有我一个会背靠这台机器坐着,让它像正品威士忌一样抚慰我的大脑。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凝视小行星带,逐一端详那些把星际导航搞得一团乱的暗灰色石头。
重力波发射器对面的舷窗是观看小行星在太空中旋转的最佳位置。在那个舷窗的正上方,有一张褪了色的照片,是在我之前某位此地的居民贴上去的。那更让我怀疑在这里坐过的不止我一个。在那张照片里,一个穿着雨衣的男人正站在一座真正的地球灯塔外面。一道比灯塔还要高的海浪在他身后若隐若现,它一定有二十米高。海浪撞击在圆锥形的石砌建筑上,会让你觉得它是对那座灯塔和那个人的最后一击,在接下来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这片浪涛就会彻底将他们摧毁。那个男人叼着烟斗,眯着眼,正仰头看着什么——那一定是一架带摄像头的无人机或者类似的东西。他仿佛正在想:“这东西可真是太怪了。”却完全不知道自己会从背后被拍得粉碎。
我花在这张照片上的时间比花在窗外星星和石头上的时间还多。有一段时间,我以为它是电脑生成的。这些东西谁也说不准。有时候真东西看起来反而很假,尤其是当你看了那么久的假东西之后。但是为什么有人会这样虔诚地挂起这种CGI[1]呢?这张相纸很光滑,不像我们在这里打印的那些热敏垃圾。而且上面没有折痕,说明它曾经一直被妥善地平整收藏或是装在卷筒里。不管怎样,有人小心翼翼地把它弄到了这里。所以我猜这张该死的照片是真的,照片上的这个家伙是真的,他在他的小世界,在他的短暂生命的最后一刻吸了最后一口烟。
我在一阵阵重力波发射器的嗡嗡声中盯着这张照片,有时会一连盯上几个小时,一边等待CPU重启或者有船从超维空间中出来向我问路,也带给我一些关于战争的消息。照片上的这个男人面对将要吞没他的波涛,只是耸耸肩,深吸了一口气,一副又酷又拽的样子,看上去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与此同时,我却快要被某种遥远的、地狱般的“咔哒”声逼疯了。这位灯塔看守人一直是我的英雄。直到我对这张照片有了更多了解。
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照片足足有十几张。而且没错,它们全都是真的。因为在档案中找不到任何关于它的记录,我向休斯顿[2]发出了一份研究申请。我很容易就能想象到他们那边的对话,因为我在训练期间进行地面支援工作时,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小组主任:“抱歉,23号想要知道什么?”
“呃,长官,他想查询一张照片的历史。不,不是光谱图。也不是其他……嗯……有科学性的东西。那是……嗯,这里,他已经把数字图像发过来了。”
然后是长时间停顿。主任一直盯着手持终端。
“你一定是在该死地开玩笑。”
“不是长官!”
“他把研究申请用在这种事上?他还有研究申请配额吗?”
“这是他用的第一个,长官。他没有前科。在拿到红色徽章并得到调职以前,他曾在前线服役。”
“让我猜猜:他的脑袋被炸飞了?”
“不是长官。如果他的肠子被一个领主挖出来,那我们在第八星区的边缘就只会剩下一个悄无声息的信标。”
“那就是说,也许他正抱着那台重力波发射器,就好像刚喝了两轮酒,正抱着一个想要把他的钱包掏空的姑娘。”
“可能吧,长官。我猜也是这样。”
“哈,该死,老天在上,那个小子还是个战争英雄呢。看看你能挖出什么来吧。”
当然,情况也有可能不是这样。也许会有某个二百五收到我的申请,根本没有把它交给研究部门,只是自己搜了搜,就把八页的搜索结果和相关链接发回给了我,前后大约用了他两秒钟时间。三个月后,我从一艘拖船那里得到回应,那艘船上堆满了不属于他们的矿石。他们说有东西要交给我,然后就跑到这个小行星带里,装了价值数十亿的矿石。这个位于宇宙边缘的世界很疯狂,但只要你耸耸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事实证明,我那该死的海雾英雄、灯塔看守人其实和我们一样搞不清状况。那张照片的整个历史都有档案记录。它是从一架有人驾驶的直升机上拍摄的。当摄影师抓拍照片时,飞行员正笨手笨脚地挥手让老灯塔看守人走开。快走!据说就在照片拍完以后,这位在照片上如同一尊花岗岩雕像的老人就差点拉了裤子,他扔下烟斗,跳进灯塔门,及时地挽救了自己的屁股免受凉水冲刷之苦。
这就是做一位英雄的关键:一切取决于拍照的时机。我想我这辈子都会是个英雄。只要我在这里关着门,抱着膝盖,远离一切摄像头。
[1]译注:计算机生成图像。
[2]译注: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总部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