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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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样性是唯一的真理

罗新(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先引哲学家黄裕生的一段话:“哲学不是用来统一思想、统一世界的。相反,好的哲学,或者说真正运行在其自由本质之中的哲学,恰是一种呈现差异、引致差异的运动。所以,在哲学领域里,最坏的学派是没有分歧与叛逆的学派,最糟的老师是只有点赞的学生的老师,最差的学生是只能也只敢扮演崇拜者的学生。”岂止哲学。学术的责任在生发多样性、捍卫多样性,增广之,蓬勃之。因为,唯多样性可通往真理与自由,甚至可以说,多样性本身就是真理与自由。

我们说的是人类社会、文化文明的多样性,其基本逻辑与生物多样性并无不同。数量是多样性的基础,但数量并不直接转化为多样性。对于历史的思考常常涉及人口与政治体的规模,古典意义上的强权通常建立在对丰富人力高效动员的基础上,但历史上的大国强权多数都和文化创造、文明进步扯不到一起,原因在于人口规模仅仅有益于国家的财政与军事,对于历史的参与则微乎其微。当主要人口被制度性地阻隔在文化教育、自由市场和政治参与之外,庞大社会潜在的高度多样性无法实现,文化创造就只会维持一个低水平和慢速度的发展。所谓充分参与历史,意味着社会成员在法律和制度保障下的相互平等、个人自由与社会流动,其历史呈现就是文明进步。在这个意义上,较小人口规模的社会,可以表达出远比更多人口社会更高的多样性,因而,也就会有更高程度的历史发展。当科学技术成为历史发展的测量工具时,社会之间的优劣强弱亦由此而显。多样性终得贡献于社会,根本在于个人的解放与自由。这个道理一点也不新鲜,清朝末年的革新思想家已然明白,只是从道理到行动要走很长很长的路。

《史记·孔子世家》写孔子栖栖惶惶于诸侯之间,满腹经纶找不到市场,在世俗意义上当然要算不成功人士。孔子问自己最得意的学生颜回,你怎么看我现在这种情况?颜回答道:“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孔子的政治主张太新奇太书生气,各国君主都觉得不切实际,解决不了国家面临的实际问题。比如,在卫国时,卫灵公向孔子请教军事,孔子说,我只学过祭祀礼仪,没学过打仗。灵公跟孔子谈话时,空中有大雁飞过,灵公抬头看大雁,“色不在孔子”,大概觉得飞鸟也比孔子有趣些。孔子只好离开卫国,去往陈国,当然陈国的统治者也不会在乎他。处处碰壁,怎么办呢?颜回说:“虽然,夫子推而行之。”这就是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吧。当然颜回还是要给孔子打气,他说:“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有价值的新思想,一开始必定不为沉浸在过去(所谓传统)的人所理解、所接受,也就是“不容”。不容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容于世、不容于时,恰恰说明了孔子的价值,以及他的坚持的可贵。

“不容然后见君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应该是多样性原则的一个信条。爱德华·威尔逊(Edward Wilson)在《缤纷的生命》(The Diversity of Life)中说:“如果一个40%个体为蓝色的蝴蝶种群随时间推移转为60%个体为蓝色,而且其蓝色是可遗传的,那么一种简单的进化(演化)就发生了。大型演变就是结合了许许多多这样的数量改变而形成的。……进化总是表现为种群内个体所占百分比的变化。演化绝对是一种种群数量现象,任一个体或其子裔是不演化的。”如果机械地类比到社会文化中,一种观念或一种文化只有随时间推移,在人群中获得越来越多的受众,直到超过一定人口比例,我们就可以说,这个社会已经改变了。从孔子如丧家犬一般满世界求职,到汉武帝独尊儒术,四个世纪间,信奉孔子学说的人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势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尽管这种变化不见得是渐进的,也不见得是直线上升的。坚持的意义由此可见。

在所谓后真相时代,多样性原则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可能会被用作否认真相、遮掩真相的幕布。把真相拆分为模糊的东西方,拒绝甚至否认文明价值的普世性,有时候会表现得像是在捍卫多样性。然而,罗生门效应并不意味着没有真相,视角差异造成的观测结果差异不是否认真相存在的理由,相反,足够充分的多视角是达致真相的必由之路。正是因此,多样性不仅是一种愿景,更是一种行动。

这本书,就是作为思考者的写作者们在时代逼迫下所采取的行动。25位作者,20篇文章,涉及的学科或领域虽然有限(与时代提供的可能性相比),却都是凿穿高墙,开启新视野,在我们的知识生活中引入一束新的光。编者把这20篇文章整整齐齐地码成4个小堆:人的境况,重新连接,在世界中,经历未来。书名“复调世界”固然可以理解为是描述这4个部分20篇文章的合奏效应,其实也反映了每一篇文章内在的观照与造诣,它们都是黄裕生所说“呈现差异、引致差异”的,新知因差异而可能,世界因差异而美好。我从本书一头一尾的两篇文章各引一句话,以略略反映这些文章共有的思想与情感深度——“你痛,我也痛,因为我在乎你。”(张慧、黄剑波《与这个焦虑的时代相处》)“考古学有助于理解过去曾经面临的可能和抉择……实际上是过去的未来学。”(徐坚《未来考古学》)

在一个习惯(其实是被习惯)了一统的国度,“复调世界”生发着、蓬勃着差异与多样。既然“夫子推而行之”,我们又怎么可以袖手不前呢?

2023年2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