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只要可能,你需得生活在有趣的地方。这样,你可以遇见有趣的人,见证有趣的事。”
我不记得这句话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总之,这些年,从波士顿到硅谷,我遇见了诸多有趣的人,见证和参与了一些有趣的事。
亚隆和他的妻子玛丽莲无疑是一对有趣的人。他们从十来岁相识,男孩对女孩一见钟情,女孩让一个在贫困中成长起来的男孩内心怀有了向往和希望。接下来的65年里,他们生儿育女,行走四方,著书立说,彼此砥砺和成就。玛丽莲成了亚隆的疗愈。亚隆一直絮絮叨叨地臆想他离开人世后玛丽莲会如何继续生活。却不料,玛丽莲先于他走了。
2019年6月16日,父亲节,我捧着鲜花去拜访亚隆夫妇。亚隆走路有点不太稳当,他的儿子维克多介绍我时,追问了一句:“这是慧琦,你记得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亚隆和他的女儿及孙辈打着纸牌时,我与玛丽莲坐在沙发上聊天。窗外橡树的枝枝丫丫印照着窗内的那份静谧。那天我们都穿着蓝裙子,“蓝裙子真好看”——几乎异口同声。
在上一次见面与这一次见面之间,春夏秋冬已过了几轮。我告诉玛丽莲我去斯坦福大学工作了,就在他们的老朋友大卫·斯皮格尔(David Spiegel)的整合医学中心,她的眼睛亮了一下。玛丽莲是一个女性主义作家和研究者,接下来我们聊了很多女性的话题,从法国的蓝袜子俱乐部,到我们曾经去过的英国牛津的黑井(Blackwell)书店。1976年的5月她在牛津,我则是于2016年的5月在那里,我告诉她我在黑井发现了一本叫《蓝袜子》的书。她取出一本新出版的《闺蜜》繁体字版本,告诉我里面也提到了蓝袜子俱乐部。她在书上赠言:Hui Qi,for sisterhood(慧琦,为了我们的姐妹情谊)。突然就拉近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毕竟我们是两代人,她比我的母亲还要年长六岁。我有一种终于长大了的感觉,平添了一分姐妹义气。我们也说起中文之美,她若有所思地说:“如果重新来过,我会学习中文。”聊了一会儿,她觉得有点不适,躺在了沙发上。
我原本准备感恩节后再去一次,而维克多说:“我不是很确定,玛丽莲的身体状况不太好。”玛丽莲于2019年11月20日去世。在她弥留之际,我一直沉浸在莫名的心绪中,一直冲动想去见她最后一面。但我又似乎是那个尊重她并且循规蹈矩的人。那个早晨,我在家的书桌上,燃一根沉香,摆出她赠送的两本书,祈愿她会有一个平和顺利的过渡。在她的赠言下,我写了一句话,拍了照,发给维克多,让他转给她看。后来在翻译书的时候得知,她其实并不相信有来世。她只负责尽情地把这一世活得有声有色。
2021年春,我接到出版社的邀请,作为被指定的译者来翻译亚隆夫妇合著的《生命的礼物》。对我来说,这份指定的邀请本身就是一份礼物,一份信任的礼物,也是一份对两个与我有交集的生命的回忆的礼物。当然,亚隆拥有众多热切的华人读者,于是我也把这份礼物与丁安睿、秦华和雅喆分享。我们在微信上组了一个翻译小分队,及时分享翻译工作中的一些问题和感想,也情不自禁地分享各自生活中的遭遇。当时正值新冠疫情此起彼伏,我们敏感地感受着自身和亲人的生命状态:疾病、手术、活检。等待疾病确诊或排除的消息,远方熟悉之人的离去,具体或精神层面上的丧失,如何爱,如何活,如何放手,伴随着翻译工作的推进,“万千忧伤与万千释然”皆为我们而来。进行审校的雅喆则是在下班之后的夜深人静中,在触摸文字的脉络时,体验到了一份静谧和深情。
翻译真是件意味深长的事,除了语言的转化,更是生命的交集。我们同处一个时代的某一段时间,于我,也还有职业之路上的交集。从2006年翻译亚隆的《日益亲近》,到2021年翻译《生命的礼物》,15年时光倏然而过。15年前,我在帕洛阿尔托的大学忙于寻找实习机会和写论文。15年后,我在亚隆曾经工作的、同样在帕洛阿尔托市的斯坦福大学精神和行为医学系工作。深切地感念到这里曾经是他出入的地方。2019年2月14日,我从我的办公室里写了一封邮件给他:
惊人的消息!——我在Quarry路401号我的办公室里给您写信,因为我刚在2月1日加入了精神和行为医学系大卫·斯皮格尔的团队。每次踏入401号楼,当年参加读书会,阅读您正在书写中的《直视骄阳》的书稿的记忆就生动地重新回来了——您骑着自行车而来,穿着一件浅紫色的毛衣,坐在我的左手边上。
我此刻正在审校《成为我自己》一书。对您有了更多的了解:您服过役,在怀特霍尔医生的第一次会上睡着,您去过上海的一家天主教堂(可能是我母校——原上海医科大学附近的那座),而最重要的是,您如何成为美国最好的精神科医生,并激励着成千上万的中国治疗师,这在美国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这本书的翻译工作进展很顺利,不过,我有几处需要您的确认,我会写邮件给您。
我刚刚完成新职工培训,开始阅读转诊给我的病人的病历,我记得您说的:让你的病人教诲你。这句话既令人安慰又赋能于我,是的,作为治疗师,越来越多的时间里,我以病人为师。
最后,我祝您和玛丽莲拥有一个甜美的情人节——你们是怎样的一对爱鸟啊(What LOVE birds you are),如果允许我这么说的话。
他的回复永远是言简意赅的:谢谢你那封可爱的来信,慧琦。我好高兴,我的工作对你来说是有意义的。Irv Yalom。
与我所遇见的其他师长不同,他从不写“with love”之类,签名也从来都是连名带姓。而我也从来都称他“Dr. Yalom”,而不是“Irv”。虽然在帕洛阿尔托的马路上撞见他,他会在你的额头亲一下,但他就是那个有点老派的“Dr. Yalom”!
生命是一份礼物。生命与生命的相遇是一份礼物。对这份相遇的叙述也是一份礼物。
此刻,这份生命之礼被你捧在手中,愿欢喜,愿珍爱。有关亚隆的心理治疗和玛丽莲的女性主义写作,你可以从诸多书中了解。《生命的礼物》一书,则为你呈现最直指人心的故事:一位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师和一位女性主义者有关爱和工作的故事,以及他们如何直面衰老和死亡的故事,从青涩少年到耄耋之年、逾65年的生命故事。
童慧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