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海纳走后,伊尔璱翻开本子,读她写下的东西。
葬礼在一个晴朗温暖的日子举行。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本来会开车去湖边,在那里游泳,铺开毯子,取出红酒、面包和奶酪,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将目光投向天空,让思绪随着云彩飘荡。这不是用来哀悼的日子,不是死亡的日子。
葬礼的客人们在教堂前等候。他们互致问候、相认或者自我介绍,情形不无尴尬。谈话的每一个词都不对头。关切的表达是勉强的,相互交流的回忆是苍白的,而“为什么”这类问题,只能得到无助的、茫然无措的拒绝。每一个词都不对头,因为扬的死就是不对的。他不该自杀,不该让他的三个年幼的孩子成为孤儿,让他的妻子成为寡妇。假如无法忍受妻子和孩子了,可以离婚。自杀、逃避,丢下妻子和孩子,让他们自责——这不近情理。
那边,老朋友们站在一起的地方,有人这么说。另一个人摇了摇头。“扬是在乌拉怀孕时与她结婚的,在生了第一个孩子后,他又要了这对双胞胎,目的是不让她察觉出他并不爱她,他放弃了大学的教职,做了律师,好让乌拉和孩子们有像样的生活,他在家操持家务,以便乌拉完成学业——所有这些,他都做了,就因为它们如此的合情合理。而一个人这样能坚持多久呢?否定自己,就因为这样合情合理吗?而假如做到了否定自己,这跟死了又还有多少区别呢?”说到这儿,有人打断了他。“乌拉过来了。”
教堂里,扬的父亲致辞。他讲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扬的消失和几天以后他在诺曼底的出现,他用导入自己汽车的尾气毒杀了自己,汽车面向大海,附近就是他多年前曾经待过并感到特别幸福的地方。他谈到忧郁症发作时具有的难以置信的威力,它不仅驱使扬逃离家庭和职业,而且把他推向死亡。他说自己是一个大家庭的白发苍苍的家长,拥有众多的孩子和孙辈,是一位已经退休在家的牧师。扬的父亲关于忧郁症发作的话具有一种权威性,让人印象深刻,包括那些本来不记得扬有忧郁症的朋友。他们对此能比做父亲的更了解吗?
葬礼重新清晰地浮现在伊尔璱的眼前。那是她最后一次和这些朋友,这些马上就要来和她一起度过周末的朋友在一起。约尔克此后不久就隐蔽起来。葬礼时,他对扬只有蔑视;当生命可以投入一场伟大的斗争的时候,人们不该为中产阶级生活的一些无聊蠢事抛弃生命。那段时间,克里斯蒂安娜已经有一种感觉,似乎约尔克正在孕育着什么,所以她总是注意着他,并对他轻蔑的态度和革命的观点予以肯定,似乎是要向他表明,持有这些观点并不妨碍他在这个世界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没有必要因此而蛰伏生活。而那以后不久,其他的人也都随风四散。从某种程度上说,约尔克其实是做了当时大家都做的事情:确定了自己生命的轨道。
不过,并不是眼前的这场与朋友们的重逢唤起了伊尔璱对葬礼的回忆。重逢只是给了她一个契机,令她提笔写作。她专门买了一个大开本的、很厚的硬皮本子,一根有着长长的碳素笔芯的绿色铅笔,就像建筑师们都用的那种,人家这样告诉她,她感到很满意。星期四她一下课就上了路,搭乘火车、公交车、出租车来到这里,图的就是在第二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大胆地开始这件事,开始这个在她熟悉的地方会感觉很自不量力的行为:写作。
是的,早在几年前她就已经开始思考这场葬礼了。当时她在琢磨一部戏剧,而她之所以会注意到这出戏,是因为“九一一”的一个画面令她久久不能释怀。不是那些撞向摩天大楼的飞机,不是冒烟的大厦,不是倒塌的高楼,也不是烟雾笼罩中的人们。令她不能释怀的是坠落的身体的画面,有些是单个的身体,有些成双成对,几乎相互碰触或者手拉着手。这个画面无法从她眼前消失。
伊尔璱阅读了所有的资料,所有她能够找到的。人们推测的坠落身体的数目在五十到两百之间不定。许多人朝下跳了,但有些人只是逃向窗户,当玻璃爆裂时,他们被其他逃命的人挤了出去,或者是被气流吸了出去。那些跳出去的,有些是面对无路可走的境地决定一跳,另一些则完全是被忍无可忍的灼热推赶出去的。根据报告,热浪攀升到了五百五十度,在烈焰抵达之前热浪就过来了。坠落的高度超过了四百米,坠落持续十秒钟。拍摄坠落的身体的这些照片太不清晰,所以看不清面目。资料上说,有些家属表示,尽管如此,他们还能从衣物上认出一个坠落中的身体,这让他们一方面感到安慰,一方面又十分惊骇。而在死者中,那些坠落下来的人是无法获得身份确认的。
然而,所有这些信息都不如那个画面更令她动容。坠落中的身体,两只胳膊始终极力伸张着,常常是四肢全部都远远地向外伸展开去。也许,伊尔璱不该只看在书中找到的个别的照片,而该是去寻找录制的影像,那样就能看见身体真的正在坠落、挣扎着抓蹬、痉挛的情形。但是她害怕看见这些。某些坠落的身体在照片上看,好像是在飘向地面,或者甚至是从地面上飞走。伊尔璱抱着这种希望,怀疑真是这样的。会有人办到吗?会有人在这种情形下跳下,从而浮游、飞翔起来吗?即便他只能飞最后的十秒钟时间?这个以突然的、无痛的死亡结束的十秒钟,会让人愿意再一次地用全部的快乐去享受吗?用那种我们能够去享受生命的快乐?
在那出戏里,一位男士本来应该在九月十一号的早上于那两栋摩天大楼中的一栋里办公,但是他迟到了。这时,他发现了个机会,可以让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死了,让自己从过往的生活脱离出来,开始新的生活。伊尔璱没有看这出戏,也没有读这个剧本。在她的想象中,这个人一定是看到了坠落、飘浮、飞翔的身体的画面,于是想到了这个点子,要从此飞走——她悟到这一点,这就够了。而且,这又令她浮想联翩,唤回了关于扬葬礼的记忆以及与此相关的疑问:他是否真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是否更有可能是把自己从过去的旧日子中间解脱出来,以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在扬去世之后的那一年,把乌拉和她搞得不得安宁的一切,又一次重新鲜活起来,从葬礼到神秘的电话,从陌生的衣物到失踪的文件,再到尸检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