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锁的房间(三岛由纪夫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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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绘玻璃

化妆品柜台上陈列着盛装女子似的香水瓶。即便有人向其伸出手去,她们也一概佯作不知。对他来讲,这些香水瓶就像是冷漠的女人。范围与界限内的液体,犹如清澈透明的石头。如果摇摇瓶子,里面就会泛起女人睡眼一般的气泡,然而转瞬间气泡又默默地变回石头。

退伍造船中将宗方男爵购买了一大瓶香水。他是买给自己的。

一直在下的雨恍若薄荷丝。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路口的邮筒前,他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妻子要参加一个和歌歌会。定下的时间是四点到九点。然而,女人总是喜欢实地检验一下自己打破常规礼仪的勇气,因此她的歌友们在两点以前就会一个不落地聚集在一起。

宗方的弟弟是新加坡分公司的经理。他把在东京念书的儿子托付给宗方后,便前往任职地赴任去了。宗方摁响了门铃。他从前来开门的女佣那里得知,此刻侄子不在家中。玄关内摆满了色彩绚丽的草履。这些草履的主人,在本应镶银的伞柄上,嵌入了一些彩绘雕花玻璃。

他的书房位于里侧的旁厅内。他在那里从未进行过什么研究。书架上随意摆放着纪念阅舰典礼的大型军舰模型,以及铁、银、锡制成的舰艇下水典礼纪念品。一只巨雕剥制标本,酣睡在北美木料制成的台座上。

书桌上放着一张宗方本人的名片。

正面的文字是:宗方祯之助。

背面的文字(八号铅字排作两行)是:被服改良运动委员会会长、少年海军知识普及会会长、日俄战争日本海海战纪念会理事,等等。

也就是说,他在这张书桌上,只需读读下面这些东西即可——抄写在日本纸小册子上的本年度上半年支出决算报告,以及亲戚家闺女前来串门时忘记带走的杂志《少女歌剧》,等等。在海军时代,他每天都是面对墙壁打发时光。墙上张贴着海图、统计表和蓝图。他所参与制造的每一艘军舰,都使他名声大振。对造船这门行当的一整套基本技术,他本来一无所知,却频频提出了令人瞠目的新方案。诸如舰长室窗户的开闭装置、给炮塔的电灯装上特殊装置……他还通过统计,对吊床与天井之间的距离缺陷做了说明,并将吊床的高度降低了若干寸若干分。这一切竟使他不知不觉间出人头地。将其收为养子的养父宗方男爵虽为公卿,却唯对海军情有独钟。每当养子有所发迹,他就会炫耀一番自己择其为婿的先见之明。不久后他便驾鹤西去了(顺带一提,祯之助的生身之父野崎豪昶是在祯之助三岁时离开人世的)。

宗方祯之助的确是个幸运儿。不管怎样,他是一名中将,而且还是男爵。即便在同期同学里,他的发迹史也理应排进前五。

结婚时他感受到了“喜悦”,仅此而已。完成有生以来的首次“行水”(1)后,他便再次奔赴新的人生里程……

年轻的夫人没少在与军官太太们的聚会时说丈夫的坏话。即便说的都是些差不多的抱怨,在此处却产生了奇异的效果。没过多久大家就全都争相攀比起来。聚会结束后,宗方夫人尤为感到自我满足。这或许正是一个衡量自己对丈夫的信赖的标杆而已。

到了半老徐娘的年纪时,她变得有些神经兮兮了。动辄就把“死”挂在嘴边,将自己比喻成遁世者,抑或字斟句酌地推敲起和歌来。这也是公卿华族血统的一种表现方式。

宗方几乎每天都在无意识地过着一种早出晚归的生活。当他偶尔得到放松身心的休闲机会时,却又强烈地意识到妻子的存在。于是一种刺激感便会油然而生。不过久而久之,这种刺激感便显得有些不自然了。在品味刺激的喜悦之前,他那离开“日常”生活的孤寂感,已经钝化了他的心灵。如此奉行刹那主义的这对夫妇,有些令人难以想象……

步入晚年离开海军后的他,突然变得朝气蓬勃了。

“我这是在学外国人!”他一边这样说,一边为雪白的夏装配上一条近乎红色的绛紫色花纹领带。然而其情趣似乎难以摆脱常年海军生活的桎梏,故而难以获得人们的赞赏。

“他怎么就能突然间把自己变成那种样子呢?”

友人们未免愕然。在与那些品行不端的老家伙们一起,为时已晚地重启青春的航帆后,他的清纯主义受到了同样拥有清纯主义理念的年轻女性的打击,于是,他再度变回了严谨的老人……

如今打开书房隔扇的,是打那时算起,两三年以后的他了。他成了被大家誉为“好人”并倾力维护这一称号的、善良的半老男人。因其谈吐幽默风趣,故而没有谁想要利用他。人们只是漫不经心地招待他。他相信这是人们在尊敬自己。在他部分性格形成的过程中,某种要素令人困惑——那就是倘若他看准对方是在尊敬自己,则立马就会将自己置身于大约只能用“善良”和“风趣”这两个词汇来加以形容的、毫不见外的亲密氛围里。之所以如此,要么是源于他对对方的轻视,要么就是源于讨好的心理。如果是方才提到的那类“尊敬者”,倒可谓正中下怀;而那些罕见的真正尊敬者,一看到这位中将阁下不成体统的样子,便只能对其嗤之以鼻。所有的尊敬者无一例外,都极为擅长态度鲜明地将尊敬转变为轻蔑。

这个家庭增添了一个附属物。那就是侄子狷之助。在祯之助给人当养子之前,他与狷之助的父亲从早到晚争吵不休。哥哥做了别人的养子,弟弟便说:“这下清静了!”也不知从哪儿听到了这个消息,哥哥怒火中烧地给弟弟发出一封长信……但如今,他们已绝口不提此事。就像是两个共同投资人似的,这对兄弟都在各自盘算着,怎样才能更为巧妙地利用对方。

以侄子的年轻朝气为标杆,祯之助尝试着使自己也变得更加年轻,但结果大都做了无用功。于是,侄子的蓬勃朝气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映入他的眼帘。祯之助对侄子开始抱有一种与其年龄相符的固执。这也似乎是他本人的一种镇静剂。

总而言之,如今的宗方就是一位年迈的退伍中将。他时而接受二流杂志的采访,让对方拍摄一张与夫人并肩伫立在盆景前的写真;时而又会为儿童杂志撰写一篇不到一页的说教性文章,并附上一张身穿金光闪闪衣装的照片。对青春年华的无主见,使他事到如今依旧心存遗憾,但若在生死之间令其做出抉择,则确实只有选择死,才来得更为干净利落。就是这样的他,买下了一瓶香水。那香水如今就在他的眼前。购买时他未能战胜诱惑,现在看上去更是与自己极不相称,心中未免惆怅。

将悲戚伪装成喜剧是人的特权。宗方就是这么干的。他自忖:如果“寂寞”将会映入他人眼帘,那我就要把它演成一出喜剧。在他的眼里,演员和观众似乎可以一人兼任。他暗自窃喜,打开了面向庭院的隔扇。隔着榻榻米走廊,立着一扇玻璃拉门。一只壁虎为了躲雨,正紧紧贴伏在玻璃上。可以看到它的腹部就像是一个被翻转过来起毛后肮脏到了极点的绷带。打开玻璃拉门后,雨水拍打枝叶的声音倏然大了起来。他站在那里,晃动了一下瓶子。他向瓶内望去,可液体并不作声,大约只是在默默地考虑自己的事情吧。

宛若睡梦中女人眸子的石竹花色气泡(总觉得它有点像石女)并不打算越界,它们只是窝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兴致盎然地向上涌起。气泡立马变成了石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宗方打开了瓶盖,残留着的两三个气泡,从小小的瓶口相拥而出。宗方将香水胡乱涂洒在西服的前胸部位和手臂上,即将挥发的香水气味扑鼻而来……

化石般的性格隐藏在她的心中。

从高原的村落骑车到这里,大约需要十分钟时间。少女们骑着自行车,从避暑别墅来到这鲜花飘零的旷野上游玩。那些盛开的鲜花,看上去宛如玻璃纸一般。淡青色的金属光辉未能静止不动。架在斜坡上的自行车脚撑并不稳固,自行车立马倒下,划着耀眼的弧光,挂住旁边自行车的车把,夸张地瘫倒在花丛中。

狷之助与朋友一起,从高出平原一截的路上走了过来。则子在街上经常看到他。不知为何,她就是想多看他几眼,于是便将即便说出口来也不会承担罪名的坏话,牵强附会地编造成一段逸事讲述起来。在众人伸长脖子寻找话题主人公的这段时间里,“看”的责任便减轻了些许。于是她再次和朋友一起,向他投去毫不客气的视线。狷之助觉察到这一点后,虽然途中滋生出敌意或反感,却也还是一瞬间羞红了脸颊。这种敌意似乎反映到了她的身上。在方才脱口而出的诽谤言辞中,她所能看到的只有憎恶。至少她尽力表现出只有憎恶。总之,这一异常的努力,是为了蒙住她的双眼。所谓努力这一行为的动机,大都来自这一反语的含义。

于是,她变成了化石。只有那份憎恶,被冰冻在她心灵的琥珀里。

就这样,她转变为某种人类化学家。因为她已经将与有益的烈性药物相比,生命力更为持久的毒物原料,原封不动地贮存起来了。爱也好憎也罢,只不过是一种称呼而已。

然而憎恶一旦固化成形,它就再也不会是憎恶以外的其他任何东西……

狷之助搬到了伯父家。伯父认识则子的父亲里见。狷之助并不知道里见就是则子的父亲。某日过午,狷之助接到一份差事,要他开着老主顾的汽车去接里见。他被暂且引领到客厅内等候。这时他发现,在庭院尽头那片山毛榉地带,站着两位少女。其中的一位,无疑就是在高原上厚着脸皮死死盯着他看的那位姑娘。他在心中暗想:如果这位姑娘是到这户人家串门的客人就好了,否则自己便会心生畏惧。他讨厌自己在里见家受到约束。好像是意识到了狷之助的存在,少女们跑着向蔷薇缠绕的白格子拱门方向退去。于是那里便残留下一抹敏捷的植物般的飞禽或走兽的白色疾驰与体香……

没隔多久,里见夫人寄来一封信。内容如下:

家里最近修建了网球场,拟于某日举行开球仪式并组织比赛。在那之前的一周时间里,请您每天前来练球。一切都将为您准备妥当。

好像是伯父将狷之助曾是网球迷一事透露给了对方……

网球场旁边,挺立着一棵高大的榉树。榉树纤细的身影,令球场崭新的白线,看上去恍若水底的纸条。狷之助和则子每日里始终相对无语。他们觉得倘若开口说话,首先势必冲口而出的,除了那份憎恶以外再无其他。则子似乎是一个苦于应对单纯话题的人,她只是一味地在掌中骨碌碌地摆弄那个硬球。除了他二人外,身旁还有许多学生。在这种场合下,“性”就仿佛是散落在桌上的串珠。就算把它们串在一起,珠宝也只不过徒有靓丽的外表而已。

唯有憎恶才是维系两人关系的纽带。两人的爱之所以滥觞于被称为“斗争”的这一人类最为稔熟的交际形式,不外乎他们太过腼腆。两人怯怯地将身躯隐伏在篱笆阴影下,望着篱笆对面自己想要撷取的花朵而不敢伸手。他们的这副样子,在外人眼里,就像是心被篱笆隔开,相互憎恶着对方。

狷之助总是最先抵达,此乃“守时”。他与则子都对众人到来之前的这段时光束手无策。“他是故意早到的吧?”则子胡乱猜疑,将狷之助一个人丢在图书室里。而这种猜疑又使狷之助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就是故意早到的。这么做便能与则子产生心灵的近距离接触,仅此而已。在则子的猜疑里,也委实掺杂着一抹希望自己能够猜中的成分。

开球仪式后他们休息了两三天。狷之助睡了几天懒觉。这一天是伯母参加歌会的日子。伯父在离开家门时说过,要去一个什么协会的办事处,回来时还要顺便拐到银座去。狷之助则去了朋友家。从朋友家出来后,与里见家已相距不远。虽然为时过早,但回去一趟太麻烦,于是便直接去了里见家。

他刚刚抵达里见家,天就下起雨来。里见夫妇不在府中。其他人则打来电话,说今天不能前来打球了。于是狷之助便借了把雨伞准备打道回府。就在此时,则子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尖叫声:

“请你不要回去!”

这一痛切的喊声,令狷之助骇然。他打算雨霁后再离开。这下便轮到则子焦躁不安了。倏忽闪现出来的略含好意的心境令她感到恐惧。最终她还是将原因归咎于对狷之助的憎恶。

两人待在面向庭院的屋子里,谁也不搭理谁。虽然时而就会踱向窗际,却也只是死死地盯着不知从何时起朦胧映衬在窗玻璃上的对方的面孔。女佣多次打开房门,告诉他们某某说今天不能前来打球了,某某也说不能光顾了,等等。则子对这个前来确定两人之间愈演愈烈焦灼气氛的使者产生了憎恶感。说来这种憎恶无非就是被打搅后产生的那种抵触情绪而已。她犹疑不决,多次想要说出“请你不要回去”,却欲言又止。

室内逐渐昏暗下来,却无人开灯。她对开灯后室内将会发生的变化感到恐惧。如果开了灯,唯有在这昏暗朦胧的状态下才能够维系住的感情秘密或许就会暴露出来。两人全都希望维持住目前的这种状态。

狷之助的那道目光令则子怒火中烧——对方的视线正在从自己的脸上径直掠过。如果追问他,他大概即刻就会做出如是辩解:“我正在看你身后的那幅画。”她觉得那道视线,恰恰正是对方掩盖其对自己拥有的真实心境的证据。这就暴露出了则子的真实心态:她既希望对方不要袒露真实想法,又渴望对方以更为模棱两可的态度,将心曲清晰无误地表达出来。

屋内的空气,令狷之助感到窒息,于是他换坐到窗边的小椅子上。则子的桌子就在旁边,上面摆放着则子女子学校已故同学的照片。他试着从第三者的角度,臆测起自己正在观看这幅照片的样子。于是眼前立刻浮现出则子妒忌的表情。为了掩饰窘态,他第一次给则子送去了一个笑脸。则子正在这张笑脸的对面望着女人的照片。嫉妒,这一无论多么贤惠或愚昧的女人全都共有的情感,将狷之助的这张笑脸曲解成了狡辩。然而不久,她的敏感就使她感受到羞愧,因为她将对方的笑脸只是看作一种辩解。不得不掩饰这一点的则子,也给对方回赠了一个笑脸。彼此的笑脸,第一次在两人之间,唤起了一种不藏心机的爱恋情愫。同时也使狷之助从内心深处产生了羞耻感,因为自己居然由那张女人的照片,未雨绸缪地意欲感受到则子的妒忌。

“照这个样子看,今天的网球怕是打不成了。”

网球这个词语,使狷之助立时联想起围绕在则子身边的那些男人。他沉默着。突然,则子站了起来,快步向摆放在墙边细长台架上的花瓶走去。

“全都枯萎了呀!该扔啦……”

则子边说边让狷之助取下那只装了水的花瓶,一根又一根地将花枝从花瓶里抽了出来。狷之助搂抱着那个浑圆沉重的花瓶,不知不觉间体验到了花瓶赐予他的某种异样感触。冰冷的感触下流淌着一缕细弱的温馨。花瓶就像是则子的肉体,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狷之助极为厌恶地盯着则子。则子则做出嗅闻花香的样子,透过枝叶间的空隙,看着狷之助。狷之助渐次苦闷起来。则子的脸在花隙间恍若彩虹一般朦胧难辨。

花瓶被他掉落在地上。

就好像是花瓶自己掉落下去似的,两人均未发出声音。他们觉得,花瓶的不复存在使两人的肉体贴近了许多。他们只想在此揣度出必然性。俯视脚下,黑暗中浮现出花瓶裂口处锐利的白色。这一白色缓和了即将萌生并迸发的某种冲动。

“得擦一擦呀!”则子将手帕递了过来……

——则子迅速关上了百叶窗。室内几近漆黑。只有正在枯萎的花色和水光隐隐浮现在眼前。两人若无其事地走出了那个房间。

“化妆这道工序,对于和歌来讲虽然重要……不过嘛,我倒是觉得和服衬领一类的情趣,才最为惹眼呢!”

A夫人的言语间透着才气。A夫人是和歌杂志《勾玉》的主办人。其夫君乃众议院议员。她倾斜着修长的上半身,在眼前的砚台上,研磨着一块奢华的墨。于是砚台盒盖上的秋草花纹,便被淹没在墨香之中。

杂志的中央部分登载着宗方夫人煞费苦心创作和歌的样子。在往昔的妇女杂志上,每年都要刊登数次夫人的照片。在夫人梳着盖耳式发型的瓜子脸旁边,以纤细的字体,或圆形或山形,印刷着当时某位一流诗人的抒情诗。

不那样就好

小鸟之歌的

朝朝暮暮

淡紫色的彩花外衣

你所燃烧的虚幻色彩

便是云母一般

秋季的森林

前进的方向哟

螺钿的黑暗

将渐次明亮起来

这首诗应该就是《小鸟之歌》。那位名叫丰月的诗人,没过多久就和某位歌剧女优殉情了。在死者的怀中发现了宗方夫人的照片,一时引起骚动。《小鸟之歌》旁边,梳着盖耳式发型的夫人,视线微微上扬,抱着桌上的花瓶,像只猫咪似的将脸蛋蹭向那只花瓶。

“不那样就好 小鸟之歌的……”这首歌的歌词开始在世上广为传唱。不久人们便忘记了照片上的夫人。上述歌词被巧妙地插入新上演的歌剧中,并获得赞赏。夫人外出时发现,已经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了。舞台上抱膝一展歌喉的,是一位穿着如小鸟一般的轻装、名叫玛丽安的表演杂技的姑娘。

此类轶闻,在座的夫人们全都至少知道一则两则。有的还是自家杜撰的。自不必说,轶闻价值的大小,取决于传播者吹嘘本事的高低。

宗方夫人的神情恍惚,在众人眼里早已是见怪不怪。

“我说您啊……”

“什么?”

“刈谷女士的和歌……啊,对啦,就是射干玉之……”

“嗯,是的。”

“您知道的吧?”

于是,耳畔立刻传来震耳的应答声:

“是的,我知道!”

大家已经将夫人的名字同大批歌人的名字相提并论了。而歌人的代表人物,就是给人以大方文雅之感的九条武子女士。可是夫人并未因此感到满足。然而,自己能够充作歌人模样,倒也着实使她感受到某种慰藉。这慰藉有多大呢?此种想法令她心情愉悦。即便想要和其他夫人们一起谩骂丈夫一顿,她也没了那份兴致。别的不说,一本正经的反省与实施的难度,已经不允许她轻易那样做了。就算夫人是个愚钝的女人,也不会觉得与先前的鲁莽相比,如今的反省举动能让人看出自己对丈夫更为深沉的爱。更何况,夫人本是精明之人……

运座(2)召开之前的轻松氛围,势必使大家变得多嘴多舌。B夫人是一位先后拥有二十年美国上流社会生活经验的人。所以这个女人倡导姓名使用横写文字的妇女运动,也并非难以理解。虽然该运动已于大正年间夭折,但作为妇女运动的一员,她现在的名声依然响亮,以至于不需说出她的姓,只在其名字后面加上“女士”二字,人们也立刻就会明白:啊,原来是那个女人呀!她后来一直在美国生活,直到最近几年才离开。

在报刊的妇女栏目,以及号称“世界第一、日本顶级”的妇女杂志座谈会上,轻而易举就能发现她的名字。不仅如此,她还在很长时间里挂了一个“归国妇女”的头衔。

她十年如一日,始终坚持批判日本男人的专横。

“照这种状态看,日本果真能被称作绅士之国吗?”

这一口头禅,笃定会出现在她写的随感末尾。而接下来的第二句话则是“所以嘛日本的男人……”。她总归不会说出“所以嘛,日本的女人……”之类的话。为何?因为她只用这句话来训斥自己十八岁的女佣。

当家里来了访客,小孩子叽叽喳喳吵闹的时候,这位极具贤明母性本能的女人便会用生猛的美式英语,对孩子严加训斥。此种做法对于“生于彼岸”的孩子很奏效。吃过饭后,她便匆匆将孩子独自一人塞进寝室,并从外面锁上房门。夫人以此为荣,访客连声慨叹……

——B夫人抨击男性的饶舌举动,既令在座的人略感困惑,也使她们稍觉无趣。宗方夫人秋子发现,对方话语中含有一个小小的重音。这个重音成为宗方夫人忆起童年往事的天蓝色钥匙。在打开了门锁的门扉彼侧,站着略显憔悴身穿灰色大衣的宗方。

“你去哪儿了?”

“去了那边一下。”

“那边是哪边?”

“就是里见先生那里嘛!”

就是里见先生那里嘛……这最后一句话,就像是从色彩浓艳的印刷品中游离出来后,变成了真实的花束一般飞向了空中。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那束鲜花是用滑冰场的空气一般的天蓝色袜带扎成。

“就是里见先生那里嘛!”

这是充其量也就一两个小时前,刚从狷之助嘴里听到的话。如此想来,她便发现身穿灰色大衣的宗方对面,确实出现了狷之助的身影。两人的鼻子重叠在一起,大小也没什么两样。

“为什么会如此相像呢?”

“因为袜带只有一个。”

“束袜带的女人是谁?”

“看!喏,就是那个重音嘛。”

这最后的一句话,两人又是不谋而合。我家的这位和狷之助,似乎不知哪儿有着无法回避的相似之处。再加上天蓝色的袜带,还有那个重音……哎呀,会是谁呢?语尾有点上挑的……嗯,啊!是B夫人!

——秋子以早晨睡梦初醒似的眼神,仔细打量着B夫人。于是天蓝色袜带的含义终于渐次明朗起来。

——B夫人与秋子是从孩提时代起就在一起玩耍的发小儿。在秋子以前的家里,有一个神秘的角落——以三棵橡子树为顶点,描画出了一个三角形。那里始终悬挂着叔父从国外归来时送的一张吊床,在当时的日本实属罕见。吊床下面铺着花草垫。两个疯丫头,便在那里跳上跳下地玩耍。每当两人玩过家家时,还是小丫头的B夫人,就会多嘴多舌啰嗦个没完。当秋子将食谱定为“马蓼(3)”后,她则持反对意见,用小锅真的焖了一锅米饭。她的脾性就是无论做什么,都必须动真章,否则便不会消停。然而,一旦小题大做,势必要东奔西跑拼命张罗一番。在兴头上时倒还好说,可一旦着手去做,又觉得乏味至极,到头来她便不愿履行善后责任。当时玩得并不踏实,说来都是B夫人怂恿的结果,对此,秋子一直心存不满……

祯之助当时就住在秋子家附近。他常来秋子家玩,来了以后,就要咋咋呼呼地捣一番乱。冬季里他总是穿着一件厚厚的灰大衣。当两人劝他玩耍时脱掉大衣时,他答道:“脱了会感冒的,家里人不准。”

那天,他刚好从对面走来,在两人玩耍的篱笆墙前停住了脚步。

“你们在干什么?”

“玩过家家呀。”

“我当什么呢!这可不是我要玩的游戏。”

这个胖男孩儿以此种傲慢的语气说。

“这个,就给你们吧!”

说罢,祯之助便从臃肿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怪玩意儿,抛到了花草垫上。看到那个东西后,B夫人竟拢不住嘴,不停地跟祯之助搭起话来。她那貌似嗔怒的语气震慑住了男孩儿。男孩儿只是唯唯诺诺地回应着。秋子呆呆地听着那些话语,词汇和语义尽失,传入耳畔的,只是一些带有鼻音的语调。可以说,秋子跟祯之助搭话时的童音里,始终掺杂着这一语调的伴奏。为何?因为秋子总是和B夫人形影不离,而祯之助又总是到她们玩耍的那个地方去。

“这是什么?”秋子问。

那东西呈漂亮的天蓝色,被泥土弄得有些脏,皱皱巴巴地弯曲着。因此秋子便没有用手去触摸它,只是以观看稀有虫子似的目光注视着它。

“是袜带……在那边路上捡的。”

梳着娃娃头、头颅低垂的秋子耳畔,传来了祯之助混杂着B夫人语调的尖锐嗓音,以及似乎在用手指明那边的方向、进而致使大衣袖子发出的沙沙声。因为她听到了“捡的”这个词,于是母性命令她喊道:

“哎呀,好脏!快扔掉呀!”

祯之助有些手足无措。袜带之类的商品,在当时是只有西洋人,或极其前卫的姑娘才使用的物品。在祯之助看来,那漂亮丝绸的天蓝色彩,洗过后大约会闪闪放光的。秋子也极为中意那种天蓝色。用天蓝色皮革包裹着的袜带上,某处还镶嵌着相同颜色的玻璃球……

秋子嫁给祯之助以后,曾赶时髦穿过一阵子西装。说来那西装也不过就是一块披在身上貌似破布的长布条,并在腰椎骨下面的部位上,附有一条皮带而已。按西式裁剪师的说法,当时的袜带似乎流行天蓝色。于是这对夫妇便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儿时往事,并同时莞尔一笑。身为海军军官的丈夫,向妻子投去一个含有俏皮意味的眼神后,对妻子说道:

“那就选它吧!”

——浮现在宗方夫人脑海里的幻影,无疑就是这段插曲。她力图回想起丈夫年轻时的面容。于是就像绘画明信片被投进了邮箱似的,狷之助的面庞蓦地闯入她的脑海。她此时并未产生意欲忆起某人相貌而不能时的那种焦虑感。她感到满足并确信:定是天蓝色袜带,令祯之助与狷之助之间出现了相似之处。

这种想法刚一出现,她的脑海深处便强烈地萌生出下述想象——搞不好狷之助爱恋着那个系着天蓝色袜带的少女也未可知。随后便觉得那个少女似乎与年轻时代的自己有些相像。这一空想使得宗方夫人看上去年轻了些许。她被锁定在了“天蓝色袜带”的限界内,进而便更加浮想联翩。宗方夫人将此称为“预感”……

——上述联想的飞跃,即为秋子精神恍惚之所在。

她相信,处于恍惚状态下的自己,与那些只靠回忆活着的女人并非同类。不过她之所以这么自信,无外乎就是因为她具有诗人的特性。她认为以作诗的眼光审视往昔便是诗人的特征,但同时又觉得印第安人的本能恐怕也是如此吧。而正是这种诗人眼光的装腔作势,成为人们将其从无聊女人堆中,稍稍拔高一筹的重要一环。

(笔者打算以三位主人公的零散日记,来填补冠以本故事三个“化”字时,出现的三个场面至翌年第二个场面的空白。)

十一月二日。

听了那些话后我大吃一惊。因为我既未受托照看过,也不曾养育过那个年龄段的男孩,因此格外惊骇。尽管如此,却也并非完全没有预感。当然,自己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他也到了青春期”这一想法,更何况对方家里,又有一位年龄相仿的千金——若考虑到这些因素,即便没什么预感,也自然而然会产生那种想法。不过现在串联起来一想,便觉得最近看到狷之助频繁外出心神不定的样子后,自己并未盘问责怪他,真可谓明智之举。狷之助已经坦诚地告诉过我,说他喜欢那个女孩。这无疑是想得到我的帮助。当时的我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就像是在审视一个从婴儿一下子变成了大人的人。而心境真是爽快至极,干得漂亮!在这件事上自己不能越俎代庖,取代他的家长。必须阻止他……内心虽有过此种想法,但他既已对自己敞开心扉,则只能使我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十日。Mon.

考试范围——从K.杰克林的散文卷一到卷四。和秋山一起前往某某剧场。

她说明日要去某某剧场。说是前面的座位。秋山生出好奇心,再三提出想去看看她。我购买了后面的票,说你就在那边看吧,如何?秋山有些不满。我想一个人单独看她。——但不知为何,她始终都未现身。

受大屋町先生之邀,前往黄鹤亭。上午在普及会办事处阅读文件。红黄两叶全都变为枯朽之色,不由得使人听到了寒冬渐近的脚步声。

(纸片上的潦草字迹)羽毛时而会如活物般栩栩如生。某日早晨,我去了趟旧书店。店里有一把忘记拿走的鸡毛掸子,暴露在了晨曦下。由于光线变化的缘故,其中的一根羽毛,色彩看上去近似彩虹,蓝色、茶色、看不见的黄色、鼠灰色以及淡雅的红色……看起来都是些油汪汪的颜色。当我用手去抚摸它时,居然出现了温润的脉动。这简直就是荒诞的鬼怪故事。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那羽毛岂不正与则子相般配吗。她就是一个鬼怪故事中的少女。每当自己从各种角度来观察她时,都与那羽毛相似,其色彩无不发生变化。即便那颜色之一已经濒于死亡,但对她而言那颜色依然是生的颜色。但凡生的预感,总是要比死的预感美妙生辉。每当我看她的时候,总是能够通过她的心情,将蠕动在自己内心的死的幻影装扮成生的幻影。

二月一日。

参加了A女士家中举办的歌会。除了以往的那些显贵名流外,诸多《勾玉》杂志的年轻同好也前来捧场,故而场面热闹非凡。来者似乎皆为大户人家的千金,因此会场上的人声鼎沸,反倒令人心旷神怡。我的和歌得了最高分,连自己都觉得惊诧,因为作品并非都是自信之作。——狷之助今天也不在家。我一直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的丈夫为何如此这般总是把家撂着不管呢?如果你跟他说:“你年龄也不小了,学校那边的状况也越来越好了不是?”他就会笑着回应道:“那倒也是。”那副表情似乎就差说出“我知道啊”这句话了。绝不会是因为他察觉出了什么,可是他近来对狷之助的态度却格外严厉起来——(所谓的严厉,也不过就是人们司空见惯的、可以根据其退伍中将这一头衔做出想象的那种态度)——从他那严肃的态度上,不知为何总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一抹做作,一种他自己勉强做出的、非那样做不可的装腔作势。一言以蔽之,不能全都归结到一个老字上。

写下这些内容,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并不是为了给谁看,而是被一种心情驱使着先写下来再说。狷之助的风华正茂,使我变得多少有些固执。虽然如此,却又在心底,希望他能够对青春有个完整的领悟。然而未几,自己便在这心底的告白中,窥望到了一抹自己打算借此将他的青春年华回馈到自己身上的希冀。如今反躬自省,便意识到自己的心底,曾经存在着不少自卑感。我毅然决然地舍弃了它。虽然想以此种舍弃来倾注爱,但怎样做才好呢?我已经看透了,如果自己舍弃这种自卑,他则势必即刻视我为敌,并对我同样产生反感。于是我便不再反省。为何?因为我知道,如此这般充满敌视的外貌,与世上顽固老爷子之流的作为颇为相似,而且还会受到社会上的教育家和儒学家的赞许,说什么伯父的爱呀,等等。直到我做出下述推测:他的青春之花,正在盛开并且情愫已生。于是我便决心以顽固到底的姿态来面对他。自己仍在心底期盼着,能够对他的青春年华及爱情施以援手。下述想法绝非全无——即便遭到世人的责难,亦打算为这透彻的领悟而不改初衷。并且自己终于意识到: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任何方法能够保住自己的颜面。

六月十七日。

今年夏季,我决定去弟弟(狷之助之父)的别墅过。想必他也正在新加坡饱受酷暑的煎熬吧?他来信说,今年太忙回不去了,就请你随意利用那套别墅吧。因是南轻井泽,所以雷应该不会太多吧。我亦曾受邀去那里小住过两三次。房子盖得极为宜居舒适,并且思虑周全。据说设计也是他自己搞的。于是我不得不再次钦佩他头脑的聪慧。

房后就是一片白桦林。那里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如饮香槟。穿过树林,耳畔便会传来义齿咬合似的水车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水车大概已经被用坏了吧。对了,似乎从那时起,水车附近就开始零零星星地盖起了一些别墅。

来到水车附近后,便会闻到一股类似于陈旧烟草或烟袋油子的气味。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是一种水芹的气味。积木般漂亮的小洋楼,篱笆墙上蜿蜒着繁茂的藤蔓。听到从那藤蔓中不断传出的小鸟鸣啭后,便会觉得那声音简直就像是从自己的体内发出的。我在自己体内试着寻觅了一番,看是否存在着阻止那种声音发出的发条。轻井泽的空气,确实会使人过上一种疗养院一般机械式的生活,拥有将人的身体变成机械的奇妙魔法……

六月三十日。

——今年的假期,计划与伯父伯母同去乡村别墅过。绝佳的机会!则子家的别墅居然就在五六栋房子的前面!

轻井泽会使我们变得罗曼蒂克抑或伤感。那里的空气很特别。当云朵在山峦彼侧眉头颦蹙时,远方便会雷声轰鸣。

不知为何,我总是觉得她房间内的窗帘会是充满孩子气的草莓图案或樱桃图案。或许作为我俩外出时的礼仪,那幅窗帘会摇摆着播撒出一种孩子气的、犹如童话一般的情感。如同那充满诙谐意味的星宿一般……

我将会看到她的帽子在晨雾中,一闪一闪地飘移过来吧?我佯作不知地靠近她。牧场上的牛群,大约会浸泡在晨雾这一牛乳浴缸中,被人们挤出奶水吧。我毫不在意地撞了上去。望着我若无其事的面孔,一瞬间里她便体味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而后就立刻看破了我的演技。她有些冒火,歪咧着嘴角。我则佯装不知地与她擦肩而过。

“干吗呀你!等等!”

“欸?”

“‘欸’什么‘欸’呀!”

她露出一团令人疼爱的、人造宝石般的笑靥叫住了我……

我心不在焉地行走在路上时,额头常会碰到树枝上。于是松鼠就以上了发条似的生硬跑法,将尾巴贴在背上遁逃而去。在那里,我感到自己与风景之间就仿佛隔着一道玻璃窗。当你想仔细眺望它时,玻璃便会碰到额上。玻璃对面的景色总是一片清澄,而且无论走到哪里,风景和自己的距离都一概相等。那些景色分布均匀布局合理,无论在哪里用画框将其截断,都会原封不动地成为一幅画卷。我被风景如此这般刁难着攀登到坡顶的正上方后,立刻向下面望去。我看到了与圣诞贺卡画面相似的洋楼、天窗和狭小的庭院。

附近的友人每天都到家里来教宗方谣曲。刚开始时宗方还有些抵触,可一旦学起来,他便渐渐来了劲头。于是友人甚为欢喜,觉得他值得一教。

“我琢磨着,再过些日子就把你拉进我的协会里。”友人在宗方面前直言不讳地说。

宗方意识到,这方别墅地的蓬勃朝气并未排斥自己,反倒令自己品味到了愉悦。他经常出去散步。在逗留别墅的日子里,受夫人影响,他偶尔也会创作和歌或汉诗。他的温柔,恍若能乐面具的老态,使他变得衰老了。曾一度看上去冥顽不化的他,突然变得和蔼可亲。夫人和狷之助未免对此略感骇然。某日,少见地下了一天的雨。午后宗方外出。夫人和侄子茫然若失地坐在晒台的椅子上,谈论着宗方的和蔼可亲。突然,两人的脑海里,不约而同地萌生出宗方将死的预感。默然对视的面孔,变得一片苍白,相互间立时读出了相同的意思。为了掩饰这一点,夫人讲起了轻井泽的鬼怪故事。于是,不知不觉间,那份不安的心悸被装扮成恐怖的心悸,最终则不折不扣地转变为恐怖的心悸。这古老的鬼怪故事确如中药一般,要比阿司匹林有效得多。

而狷之助的蓬勃朝气,则肆无忌惮地显露到了极致。他从早到晚,不是骑车就是骑马,到处疯跑乱转。则子往昔的那种死钻牛角尖劲儿,在这里也似乎减轻了些许。她因此发生了变化,面孔变得像玻璃纸花一样明快。这种变化也令狷之助感到欣喜。为什么呢?因为她的神色与自行车的金属以及蔷薇花十分相似。与所有的男人无异,狷之助的爱亦如集邮一般,修炼了他对则子的观察力。这并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因为每当他给则子寄信时,他几乎都会从邮票上感受到则子秀发的芳香。

秋子歌会的歌友中,大约三分之一的人,都跑到这个村子避暑来了。她们或是去宾馆用餐,或是利用D夫人或F夫人的车子出去兜风。秋子时而就会在车上,看到狷之助和则子以及几组年轻人骑车飞奔而来的样子。每逢此时她都会品味到一种莫名的感动。而当她意识到这种非比寻常的感动时,她都会“欸”的一声感到不解。他们与自己所在的这一组人的关系甚远。为了抚慰自己,她牵强附会地逼迫自己做出如下猜想:之所以产生了这种源于年龄差的不可思议的自我意识,是因为自己是在以小组全体人员的眼光观察对方。然而可悲的是,她们每个人都是这种想法。

某日黄昏,大雨倾盆,雷声震耳。给人以命运预感似的云朵,闪烁着令人生畏的光。听到第一声雷鸣后,教授谣曲的朋友便打道回府了。他说要呆在自己的家里,慢慢品味雷雨的妙趣。目送走了那位利用这一奇妙的借口惶惶然返回家中的友人后,祯之助再度打开了自己房间的拉门。就在这一瞬间里,一道发青的光,照亮了拉门和他的手。他看到了一把友人遗忘在那里的扇子。他拿起扇子打开了壁橱。就在此时,一道恍若镁光的闪电划过,径直照亮了壁橱的里侧。

雷声隆隆。

宗方注意到,壁橱的角落里摆放着一个眼生的物件。闪电使它看上去具有一种冷艳的美。取来一瞧,宗方内心不禁一惊。原来是只剩下大约半瓶的、去年买下的那瓶香水。这瓶香水理应是在那天以后,被他漫不经心地放在了柜橱旁,或其他什么地方了。似乎是整理房间的女佣有眼力见儿,把它放到了储物柜内。香水已经有些变色。由于发现了这瓶香水,宗方忆起了往事。他并无太深感触地将香水瓶拿到玻璃拉门处映照了一下。就在此时,一道闪电射穿了瓶内透明女人的躯体。

雷声隆隆。

光线渐暗以后,香水的透明度便消逝了。片刻时光里,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当时的身姿,并在心里品味着现如今手中切实感受到的、这抹近似于反感的冰冷触感。他的心底涌起一股火山喷烟般的恼怒。紧接着这股怒火便爆发了。他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打开了玻璃拉门。一瞬间,他默默伫立了片刻……但随后便猛地把香水瓶向庭院的布景石上摔去。玻璃碎片和液体,迸散在恍若苍白的浊水结晶一般的石头上,几乎就没有听到破碎的声响。那玻璃碎片迸射出强烈的光亮,恍若锐利的视线一般熠熠闪烁。远方各处的景致迸射出巨大的光,旋即便消逝了。宗方心中深知那香水瓶的本质——香水瓶这种魂魄样的物质,无论追到哪里,它都不会死去。

雷声隆隆。

——狷之助在欢呼雀跃。脚光似的闪电,似乎可以使他对那件事笃信无疑。

即便如此雷声阵阵,她也必定会信守承诺。在那逼仄的店铺里……他整理好了自己的行头。他像一只小狼在徘徊狂吠……

祯之助走出房间,默默地注视着狷之助的样子。他看上去并未发火。静静的、宛若运河一般的青筋,描画在他额头这幅地图上……

狷之助想要出门了。他来到伯父那里,说自己要出去一下。伯父面向前方,保持着那副老者的姿态说道:

“这么大的雨……就作罢如何?”

从小就被娇生惯养的狷之助,此刻任着性子,孩子气地怒冲冲地问道:

“为什么?”

“我在说你不要去!”

伯父依然面朝前方,语调不同以往地激越起来。已在伯父心里扎下根基、付诸实施并经过改正的顽固方针,此刻又死灰复燃一般再次炙热地复苏了。伯父已经由此窥出了别样的含义,但他无能为力。

“为什么?”

话到中途,侄子不禁心头一惊。

伯父默默无语地站起身来。“愚蠢!”他嘶哑地喊叫着追了上来。侄子的脑海中浮现出则子的容颜,宛若古老邮票上的公主肖像。他奔跑起来,甚至连伞都没打,便一头扎进雨水中。伯父也趿拉着木屐,以凶猛的势头追了上去。一道闪电划过,照射在雨水中祯之助酷似能乐面具的脸上。

夫人没能拦住他。她对张皇赶来的女佣命令道:“快去拦住老爷!”接下来又让男仆跑着追了上去。之后她便伫立在玄关处,远眺似的凝望着倾盆大雨中的门外景色。她从未像今天这样认为自己是个愚蠢的女人,并第一次对侄子产生了类似憎恶的感觉。

翌日,按预定计划在这栋房子里举办了歌会。秋子一回想起昨晚的事,就心绪不宁,坐立不安。腿脚利索的男仆和两个女佣很快就拽住了宗方。或许是兴奋使然,他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疲惫。然而不知为何,夫人却无法不去回想五六天前曾经出现过的那个死亡预感。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到了该对丈夫的死感到担忧的年龄吧。如此想来虽然未免内心孤寂,但同时夫人也强烈地意识到,这抹孤寂中却也包含着相当大的私心杂念。这种清纯的牺牲主义,她是何时又是从何地获得的呢?不如说她在心底,已经对世上所谓的“九条型”(4),给予了完全的肯定并想要接受它。而恰恰就是在这种肯定中,包含了向老耄之年靠近的所有要素……

她的耳畔再次传来B夫人的重音语调。秋子想起了天蓝色袜带。于是她便觉得那里似乎喷洒出了一片苏打水似的明亮的光。

秋子感觉,自己将会于今天和以往的一切做个了断。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她或许能够见到那个吊着天蓝色袜带的少女了。今天早上狷之助已经说过,要把则子介绍给她。为了避开伯父的眼睛,演一出戏是必须的。按照计划,秋子须于四点整离开家门,走向朝南的围墙。届时她将会碰到两辆来自那个方向的自行车。

今天也和去年一样,B夫人再次开口对男性进行了抨击。因为目标就是昨天她在报上刚刚发表过感想的人,故而气势高涨的高谈阔论,效果极佳。不过这次歌会却由于轻井泽会员之间所达成的共识,于三点钟便宣告结束。因为大家都在担心几乎每隔一天就要光顾一次的雷雨。

三点半,大家全都乘坐D夫人的车子,驶过干燥得就像是用白粉画出的高原道路打道回府了。宗方夫人觉得自己似乎松了口气。

丈夫正呆在书房内。夫人多次看表。她觉得有些滑稽,怎么就像是要出去幽会似的。那副表情出人意料地充满了朝气。

布谷鸟报时挂钟唱响了四遍。

她说要出去散会儿步,接着便神不守舍地取出遮阳伞,缓步走上了明亮的道路。这一次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去幽会了。她意欲在自己的身影中搜寻这样的幻觉——一个去见儿子的母亲。只是她的表情依然显得年轻。

从对面方向,有两个人骑着闪闪放光的自行车奔了过来。

“啊,伯母!”

脸蛋已被晒黑的狷之助冲她喊道。两辆车上全都载满了鲜花。自行车“嗤——”的一声(伴随着微弱的沙子摩擦声)停了下来。

“你是叫则子对吗?”秋子问。

少女露出羞赧状,宛若一朵看上去眼生的花。突然,一片鲜活的、充满了现实感的记忆之翼掠过秋子的脑海。

则子猫下腰去,想要调整一下车轮,于是狷之助也躬身想要帮她一把。可是,当他听到伯母下面的话后,便再次抬起了身躯。

“喂,则子姑娘腿上是不是吊着天蓝色袜带呀?”伯母像个少女似的、绯红着脸颊怯怯地小声问道。听到伯母的这句话后,狷之助立刻暗自期盼着则子并未听到这句话,并以略含羞涩的不可思议的心境(他觉得伯母似乎又在测试他和则子关系的深浅,好像在说,你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说道:

“没有啊。您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没什么,不过……”

狷之助觉得伯母方才一直充满自信的神色,此刻突然崩溃了。片刻后,伯母以略显凄楚的目光凝视着远方,仿佛是在追寻逃逸而去的鸟儿……

祯之助正在书房踱步。他突然发现一扇窗户下,有一团犹如彩纸碎屑的东西。为了看个究竟,他寻找着离得最近的客厅窗户,来到了楼下。那扇窗户向前凸出,一直延伸到低矮的灌木篱笆墙附近。玻璃窗大敞着,只有百叶窗呈关闭状态。他情绪激动地踏上了干燥的地毯。就在他靠近窗际时,耳畔传来了话语声。

“则子姑娘腿上是不是吊着天蓝色袜带呀?”

是妻子的声音。

回忆使宗方心中充满了朝气,他总算支撑住了自己。他向神灵表达了自己能够在此处看到妻子的谢意——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把秋子当作妻子来审视了。恍若两把音叉一般,他完全明白妻子说出上述话语时的心境。他颔首,面部表情就像一位牧师。


(1) 为了洁斋而用清水洗净身体。类似“洗礼”之意。

(2) 即“运座俳句会”。指出席者创作俳句并互相评选优秀俳句的聚会。

(3) 一年生草本植物,茎上结红色小花。因为在玩过家家,所以秋子便提出以花朵颗粒与红小豆形似,且发音与“红小豆糯米饭”相同的马蓼代替红小豆糯米饭。

(4) 日本榻榻米镶边等的样式之一。用来比喻宽容保守的态度或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