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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年以后,大概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有个叫尉琴的北京姑娘,不远万里来到阿尔泰草原。那个年代的知识女性不再流行当小学教师,那个年代流行听诊器,听诊器、方向盘就是青春和理想的标志,北京的知识青年都是去陕北去高高的大兴安岭,尉琴姑娘跟一帮同学看中了金色的阿尔泰。在祖国所有的高山中,只有阿尔泰是金色的,他们就来到了金色的阿尔泰。尉琴姑娘如愿以偿当上了农十师一八九团十二连的赤脚医生,一年后,尉琴跟农工发生爱情故事,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那个有妇之夫受到严厉的制裁,据说在押解途中丧了命。尉琴不顾一切去师部大闹,表明自己是情愿的,那个农工没有错。
她沿着额尔齐斯河去寻找情人的踪迹,她不相信熊能把一个大活人吃得片甲不留,她甚至怀疑情人死于谋杀,要不是边境线挡着,她会跑到北冰洋去的。她当时真是这么想的,连自杀的念头都有。在那条大河边上还有一位风尘仆仆的回族穆斯林,满脸大胡子,高大魁梧,脸上的轮廓线把他与汉人区别开了,他面朝麦加的方向做祈祷,他睁开眼睛就看见脸色苍白的美丽女子深情地望着汹涌的大河,他就走过去了。
“你跳河呀?”
“这条河流到哪里去?”
“北冰洋,远得很,你跑那么远干啥呀?寻你爸还是寻你娘?”
“不寻啥!啥都不寻!”
她开始用方言了,她会说方言,她的情人说一口陕甘方言,她的情绪稳定下来了。
“啥都不寻,跳下去就没意思。”
“你做的事情有意思,得是?”
“意思大得很,提着脑袋做呢。”
“不怕我把你卖了?”
“你不会。”
“你这么肯定?”
“舍下身子交人哩,不会卖人的。”
回回汉子从羊皮袋子里掏出一个焦黄的干馕,往河里一丢,黄灿灿的馕漂在水上很快就大起来,很快就漂到跟前了,汉子捞上来,递给她。
“咥!咥!香得很。”
油馕的香味全泡开了,油馕漂过的地方聚一大群鱼,鳇鱼、红鱼、五道黑,一大群鱼快要冲到岸上来了。
“快咥,鱼抢哩。”
大嚼大咽噎得翻白眼,她从来没有这么放肆地吃过东西。
汉子掂起行囊往背上一抡:“胡达在天上看着,当着我的面跳河,不是日弄我哩嘛。你咥饱啦,估计不会跳河啦,我走呀!”汉子就走了。阿尔泰地方光线太好了,空气太透明了,汉子走了半天,背影还是清清楚楚的,咳嗽声都很清晰,汉子唱开了,唱花儿呢。
阿哥的肉呀!
阿哥来时你没有,
手里提的肥羊肉。
尉琴腾一下子站起来,油馕下肚给了她这么大力气,她爬上大峡谷。那个汉子在峡谷底部,沿着额尔齐斯河往国界走去,很显然是个做神秘生意的人,穿越国界跟串亲戚一样,国境线边防军狼犬铁丝网对他是不存在的,他还高声大气地用古老的陕甘方言唱曲子。后来,在中亚楚河流域东干人的村庄,尉琴又听到这首曲子,叫《过国(guì)家》。沿着额尔齐斯河走向国界线的汉子在太阳底下大脑袋一晃一晃,吼着《过国家》,跟吵架似的。
光绪年,逃了国,实是可怜,
众百姓,跟上受了磨难。
小英雄驭牛车一溜一串。
女人家,养娃娃,好像鸡下蛋。
套牛车往前走得看,
来到萨马尔站,这塔儿红柳滩。
套牛车,径前走,一站一站,
走到阿拉木图,城堡实在好看,
阿拉木图走的走,站的站。
套马车往前,走上几站
来到皮斯该,这塔儿巷子宽,
看去皮斯该时事翻转,
这塔儿的羊肉卖的三个钱,
牛肉卖的两个铜板钱,
娃们吃上有劲喊少年,
老汉们吃上有劲唱乱弹。
……
尉琴翻过一道岭又一道岭,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阿尔泰地方除过群山还有宽阔的谷地,还有平坦的草原。尉琴就赌这口气,她相信情人的魂魄在高处,她就沿着山脊和峰顶,走啊走,从哈巴河走到布尔津走到克兰河畔,她的脚再也没停下来,一直在走在走。
1873年,白彦虎在达坂城与追击而来的左宗棠的大军打了最后一仗,那也是清军在新疆的唯一一次败仗。获胜的白彦虎再也没有还手劲了,从西安西门出走时的几十万人马,转战大西北十多年,至此只剩下三四万人,只能择路逃生。白彦虎带残部翻越天山,退往阿克苏、喀什,左宗棠的大军紧追不放。
1877年冬天,白彦虎带残部到达天山恰克马克山口,只剩下一万人马,大多是老弱病残,前边是崇山峻岭异国他乡,后边是清朝的追剿大军,大家商量到半夜,找不下出路。白彦虎想自首,马化龙自首后一家百口被杀,自首是行不通的。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少年头,男人们愁死了。女营首领白彦虎的夫人站起来:“年轻力壮的跟上白大帅翻山去,老弱病残我领上断后,把左宗棠断在山脚脚。”大家目瞪口呆,听不明白。白夫人就往明处说:“把我折了,把咱的本不能折了,咱保本呢,保根呢,保种呢。”大家全都清楚了,全都明白了,一路征战,一路逃生,把人忙糊涂了,这种时候,女人清得跟水一样,三言两语就把问题淘洗干净了。也把男人们激起了,办法也就出来了,派人用重金向俄人买路,全家每户留一个人,一家分两拨,一拨留中国,就留一个,另一拨,多少不管,跟上白大帅一块去翻山,白彦虎的亲侄儿留下了。
留下的人连夜四散逃命,逃得远远的,新疆地方大,哪搭远,哪搭偏僻,没人注意,就往哪搭逃。倒霉的,叫公家抓住了,就把头砍了;命大的,就逃脱了,就活下了,就把根扎下了,总算活在中国版图上。白彦虎的亲侄儿命大,从国界往东折回阿克苏,穿过清军防线,喊杀不断的时候,迎面过去最安全,亲侄儿就穿过阿克苏,又折向西北。腊月天,大雪封山的日子,狼和鹰都不出来,十六七岁个碎娃,怀揣把尕刀刀就从冰大坂翻过去了,就到了富饶的伊犁,就活下来了,安了家,生了根。老天保佑。
中俄边境的恰克马克山到纳林河谷,绵延一百多公里,1877年12月,正逢多年不遇的暴风雪,河谷地带过冬的牲畜大量倒毙,游牧的吉尔吉斯人四处逃难,躲避雪灾。白彦虎的人马就在这个季节翻越恰克马克山。这一带冬天从来没有人翻过山,夏天也只有二十来天可以通行。翻的就是这么一座山。清军已经追上来了,连夜往山上爬。山上都是齐腰深的雪,山沟让雪填满满的,看不清,掉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那座最高的多伦山把老人娃娃伤病员全挡住了,全部倒下不动了。最可怜的是女人,清朝的关中女人全部裹小脚,脚腿不能动,用手爬,爬一步挪一步,拉出一道雪槽子,很快就被风抹平了。爬不动的人,雪把人埋住,后边爬过来的人根本不知道下边还有一个安静的人,静得跟神一样。
好多年后,在阿尔泰山,那个叫尉琴的姑娘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从哈巴河到布尔津,腿软成棉花就用手爬往山顶上爬。她有一个念头,情人的魂魄在高山顶上,只要她从山顶爬到另一个山顶,一直爬下去,情人的灵魂就能安息。后来,在东干人的村庄,她听到女人用手爬雪山时,她就关掉录音机,她完全可以把这些话背下来,东干人就这么一代一代传诵这些往事。
“在雪山白天好过,夜晚难熬。女人、娃娃和老人都是趴在牛肚子底下过夜的。早晨起来看不见人,只能看见一个个雪堆堆。一个女人抱的娃娃要吃奶,可奶头冻实了,吸不出奶汁来。在牛肚子下暖了半天才喂了娃娃。”
过了边境,在山沟里点一堆火,可以围着火堆睡觉了。火光引来了土匪,土匪人多势众,老远就开枪,好多人被打死了。土匪冲上来抢女人抢东西,实在没有力气还手。有个叫铁跛子的好汉,脱下棉袄,赤着上身,冰天雪地里大吼着往土匪跟前冲。骑着马拿着火枪皮衣皮帽的土匪们吓傻了,以为天神下凡了,掉转马头跑散了,救了大家。白彦虎夸铁跛子是个有血性的好汉,白彦虎就把女儿许配给铁跛子。
到了纳林小镇,离边境一百多公里,大家还是没有安全感,不踏实,又往前走了二百公里,到了托克马克,靠着大路边大家挖了窑洞。自离了西安城,漂泊转战十八年,野营露宿,才算有了落脚的地方,不再顶着星星睡觉了,睡在窑里了。托克马克是个交通中心,住的地方离镇子太近,过往的人多也杂。有个俄国军官没见过女人小脚,就伸手去摸,还一个劲地问:“这是什么东西?”年轻人冲上去把俄国军官捶个半死,差点引起冲突。过境时把武器缴了,刀子、枪全缴了,几乎手无寸铁。到达托克马克的只有三千多人,不能再折一个人了。白彦虎决定另找地方安营扎寨。
在楚河左岸八公里的地方,背靠着阿拉套山的余脉,楚河的一条支流卡拉库努斯河从这里流过,这里水草丰美,土质很好,又不偏僻,离托克马克九公里,白彦虎就把三千人的营盘扎在这里。有事可以上山,没事可以安居。这块处女地就叫营盘,保留着多年征战的习惯。
一片荒草滩,一群破衣烂衫的异乡人整天在土里刨啊挖啊,男人、女人、小孩全都在地里忙乎。好奇的哈萨克人实在搞不懂这些异乡人在干什么。扒掉荒草,把土都扒开了,挖出地洞住在里边,生火做饭。把土块捣碎,捣了又捣,用铁耙子梳啊梳啊,跟女人梳头一样,他们在地里干什么?他们挖一条很长的大渠,把楚河的水引过来,放进开出的地里,水也是分成一小股一小股的,跟女人挤牛奶一样。大渠分成小渠,小渠再分成岔,波涛滚滚的楚河就让他们分成很细很均匀的线,注射到地里边。他们在泥土里爬滚的样子太叫人不可思议了,都是黑衣服,男人女人分不清,跟黑甲虫一样,游牧的哈萨克人就把这个地方叫卡拉库努斯,就是黑甲虫,屎壳郎。这地方就有了个新名字,卡拉库努斯村,卡拉库努斯河。白彦虎的人把这地方叫营盘。
又来了几批逃难的义军,都是陕甘老乡,这几批人也住在楚河两岸。
叱咤风云的万军之将白彦虎完全成了一个农民,自己开荒,经营菜园子,他要给大家做榜样。过雪山的时候,他来回奔走,直到最后一批人过境,人们就在他的鼓励下活下来的,现在要扎下根,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还得他来做,把他的力气耗进土地,先让菜园子绿起来。白大人的菜园子最早长出绿苗苗,跟绿色旗帜一样在苦难的人们心中燃起了活下去的勇气。
据说那匹青龙马陪伴白彦虎好多年,是马化龙送给白彦虎的。那真是一匹好马,白彦虎被清军逼到一条大沟边,好几丈宽的高原大沟,白彦虎贴着马小声说:“你是我的良驹你就带我过去,你不是我的良驹咱俩一块完。”说完话,顺手抽三鞭子,那马一跃就跃过了数丈宽的大沟。在戈壁滩上,大家焦渴难忍的时候,青龙马就用蹄子刨地,往下挖就能挖出水。在荒漠上,青龙马扬起脑袋能从风向上辨出什么地方有泉水什么地方有河流。人们把它视为救命的神马。到达托马克马的第二天,神马突然死了,这个灾难几乎打垮了所有的人。白彦虎厚葬了他的坐骑,白彦虎告诉大家:“这是一匹战马,不打仗了,过安宁日子呀!战马也就没有用场了。”大家还是拧不过这口气,白彦虎只好说:“战马犁地惨得很,惨死了。”就说不下去了,就提上镢头挖地去了。大家都提上镢头提上铁锨,挖地的挖地,开渠的开渠,只有土地的声音,只有农具的声音。
直到1882年,过境后的第五个年头,几批难民总数为六千多人,定居在普尔热瓦尔斯克——托克马克——奥什——江布尔一线,也就是古老的楚河两岸。白彦虎长长松了一口气。那口气憋的时间太长了,白大人就躺下了,白大人留口唤: 有机会跟公家和解了,回去拍拍西安城的门环,抓一把故乡的黄土撒在我的坟头上。
好多年后,那个叫尉琴的学者见到了五座白彦虎的坟墓,连白彦虎的后人也不知道祖先真正的墓地。他们是这样解释的,左宗棠在白大人手里吃尽了苦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引渡不成就派杀手。白大人一直没有安全感,最怕死后掘墓,危及后人,当时就造了许多假墓,从阿拉套山到楚河两岸到处都有。时间久了,连亲人都分不清真假。尉琴还记得她第一次踏上楚河的土地时,那些东干老人问她: 左宗棠还在不在?屠杀的阴影就这么久远。不管有多少假坟,每座坟里必有死者的衣服或生活用品。尉琴在阿尔泰见过情人的假坟,据说情人被押解师部的途中让熊吃掉了,只剩下几根骨头,棺材就装不了几件东西,基本上是死者穿过的衣服之类。尉琴带回一包楚河的黄土掊到情人的坟头,她的情人,那个军垦汉子,老家在陕西,一口陕西关中方言,东干人就说这种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