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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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甘肃小伙子就是这个时候来到阿尔泰的,高中毕业应征入伍,成为军垦连队唯一的高中毕业生。连队必须有一名文书,战斗单位变成生产单位,文字工作越来越重要,还要经常外出。1955年的阿尔泰草原,零星的土匪还在出没。甘肃小伙子虽然没有打过仗,可他能骑马,挎着盒子枪骑上白马穿行在阿尔泰山的白桦林里,常常被误认为一株高大挺拔的白桦树。雄性的白桦树。更要紧的是他让人放心,他不用那种男人的目光看女人。不管是哈萨克女人、蒙古女人还是汉族女人,他在女人的注视下很不自然。在这个小女兵跟前还好一点,他们是战友,是同事,一个文化教员一个文书,文化教员要经常请教这个腼腆的小伙子。小伙子能背出《唐诗三百首》的大多数诗篇,小伙子还一口咬定大诗人李白是他们天水人。这个江南少女不敢相信黄土高原能长出这么个白白净净高高挑挑的小伙子,从湘水出发坐火车到西安就换汽车了,就开始进入苍凉的西北高原,许多女兵都吓哭了。中国的西北角,黄土黄沙光秃秃的石头山,不敢想象生活在这里的人长什么模样。天水小伙子的模样不能不让人想起面如冠玉的谪仙人李白。

大家开始有意见了,站在阿尔泰山任何一个地方,女兵和甘肃小伙子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让人羡慕让人嫉妒。他们在一起交谈的时候会有人不经意地闯进来,地窝子里燃烧着一盏羊油灯,是用炮弹壳做的。原来的羊油灯是一个铁盒子,甘肃小伙子拣来一只空炮弹壳砸开,砸成一只雄鹰,火苗从雄鹰的一个侧面升起,同时也遮住了外边的人,人家悄悄进门,一直走到他们跟前他们都不知道。那人站在黑暗里,他们的一切全都清清楚楚,同时也清清白白,小伙子在辅导女兵学习高中课本。狭小的地窝子里弥漫着羊油的香味也弥漫着青春少女的芳香,汹涌而斑斓的阿尔泰之夜,马群在山上嚓嚓地嚼着青草,熊的叫声低沉厚重而绵长,狼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才嗥叫,跟哭声一样凄凉悲壮。女兵会扭过头去看那个小小的手片大的窗口,窗口贴着地面,所以猛兽的叫声就显得非常清晰。她绝不会抬头看正面的,正面是地窝子的出口,革命同志出没的地方没有任何危险,女兵如果真朝那边看,就会看见那个黑暗中惊慌失措的革命同志。所幸的是甘肃小伙子太认真、太专注,整个过程都低着头,不停地讲解不停地计算不停地写字。女兵常常站起来定定地看小伙子的侧面,从侧面看一个人,脸的轮廓全都出来了,身体的轮廓也出来了。这种时间很短暂,在小伙子写完字之前,她必须结束她的欣赏,开始她的工作。她写得很认真,她的后脑勺在看这个小伙子。他站起来,扩胸,摆臂,端着缸子喝水,他不敢看她。

多少年以后,她还在为此而心痛。

令人欣慰的是他喜欢跟她待在一起,有人当面挖苦他,他会毫不客气地反驳那个人,他有语言的优势,除非用粗话骂人,他不会骂人,人家就抓住他这一点发起攻击,他毫无还手之力。可他们谁也不是湘妹子的对手,她什么话都敢说,她早两年入伍,她还会乡村各种锋利无比的骂人话,总是跟刀子一样扎中对方的要害。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在家乡的小镇上,在乡下姨妈家,碰到女人骂仗,她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泼妇疯婆子,更不用说去刻意地记这些脏话了。她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时候就想起父母的恩情,让女儿早早上学,上完小学上中学,在小镇上女孩子很少能读到中学的,不是女孩子读不了,是家里不乐意供女孩子了。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解课文,全世界古今中外全都出现在课本上黑板上,与外边乱吵吵的世界隔绝开了。她以为她永远不会说那些伤害别人的脏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火力极猛。大家都感到吃惊。

这个辣妹子动心了。

她没有意识到,甘肃小伙子也没有意识到,大家都意识到了,大家也都愤怒了。按规定,军龄最长的,战功最多的,职务最高的,才有资格建立家庭。这个新兵蛋子,入伍不到一年,别说上火线,连土匪都没打过就要娶全团最漂亮的女兵。大家眼睛里冒火。

气氛那么紧张,他们一点感觉都没有,还在一起说说笑笑,刻苦用功。晚上在地窝子里,白天就坐在山坡上,有一棵被大风刮倒的白桦树,他们坐在树干上。小伙子剥下桦树皮做本子,写在桦树皮上的字眨眼间就变粗了,跟美术字一样,连数学公式写上面都显得那么好看。她看到自己的名字在桦树皮上变大变粗,她身上就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们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正在逼近的巨大的危险,他们一点也没有感觉到那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后来她一直在回忆那个辉煌的阿尔泰的早晨。

一夜大风,天亮的时候风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棵高大的白桦树被风刮倒了,太阳也被风刮到地上,跟白桦树倒在一起。他的精力是那么旺盛,在出操之前他总是早早地跑步做体操,额尔齐斯河宽阔平静就像蓝色的大操场,河面与草地融在一起,他的白色运动鞋在挂满露珠的草地上嚓嚓地响着,露珠闪闪发亮,他一直跑到那棵倒下的白桦树跟前,他长长地出气,他好像在哀悼这棵悲壮的树。树根还连着泥土,地上拔出一个大坑,坑里还冒着白汽。他在白桦树最壮美的地方取下一块树皮。她一直在远处静静地看这一幕,她悄悄走过去,那颗被风吹落的太阳活过来了,一点一点往山顶上移动,跟刚出母腹的小牛犊一样带着一身血水升上了山顶。那天早晨她闻到了血的气息。

她已经适应了阿尔泰的生活,她曾看见被剥了皮的小羊羔在草地上跌跌撞撞走完生命最后的路程。牧人已经念过经了,小羊羔的灵魂已经离开肉体。

“我们可以放心地吃鲜嫩的羊羔子肉了。”

哈萨克老妈妈把羊肋巴塞到她手里,她用刀子削一片肉,放进嘴里,她品尝到肉的芳香。那天早晨,在倒下的白桦树跟前,她突然闻到了这种鲜美无比的芳香。她的恋人正在白桦树皮上写字呢,她从小伙子手上的动作判断出那是写她的名字,她就像那只被献上去的剥了皮的小羊羔,一身鲜红一身清凉地走到开水锅里。哈萨克老妈妈一边添着木柴一边用勺子去掉血沫子。小羊羔呀有更多的血。老妈妈撒上青盐。青盐就是羊羔子的血。老妈妈看着她吃掉三根羊肋巴,老妈妈抓她的肩膀抓她的背腰和屁股蛋。

“再结实一点,好好地吃啊,克孜巴郎子,吃得壮壮的才能做洋缸子。”

“我不做洋缸子。”

“你会成为阿尔泰最好的洋缸子,哈萨克洋缸子一朵花,你不想成为花儿吗?”

“我已经是花儿了。”

“你不是。”老妈妈在她身上闻一闻,“你不是,男人没有发你,你不会成为花儿的。”

那个可怕的“发”给她的一种震撼。

老妈妈觉得这个读过书的汉人的丫头简直是个大傻瓜:“你没有妈妈吗?”

“我有妈妈。”

老妈妈看她好半天,看样子她有个好妈妈,不像受虐待的样子。汉人的妈妈跟草原上的妈妈是不一样的。草原上的老妈妈就有必要教一教这个汉人的丫头,其实那只是女人们的家务活,一是烤馕,一是做酸奶,麦粉和奶子都是发酵过的,发酵后的麦子和奶子完全成为一种崭新的东西。

“除过男人谁能发我们女人呢?”

“不让男人发不行吗?”

“远古的时候,苍狼和熊发过我们的女人。那是草原最古老的父亲,那是草原的黄金岁月,我们只是歌唱和回忆那个美好的时代,现实里是没有的。”汉人的丫头都吓呆了,老妈妈搂住她,“不要怕,会有好男人来发你的。”汉人的丫头索索发抖,老妈妈的怀抱就像大皮袄,她还在抖,老妈妈必须说出女人的第一步,“那一天,女人就像被剥了皮的小羊羔身上凉飕飕的,跟冰一样,你就知道你遇上了能发你的男人了。”

为什么有一夜大风?为什么要吹倒阿尔泰最壮美的白桦树?只有山上的神知道这一切,神还知道她会在这个罕见的早晨变成一块晶莹闪亮的冰,神还知道她今天要流出感激的泪水。

“你不高兴?”

“不,不是。”

“那我给你重新做一个。”

“就要这个。”

她从小伙子手里夺过那叠桦树皮,转身就跑掉了。她在她的地窝子里待了整整一天,用一天的时间发呆,用一天的时间装订桦皮本子。十二页薄薄的桦树皮,当然是她裁开的,裁成手片那么大,用细细的牛筋和骨针缝在一起。

那是她最胆怯的一天,她一个人待在山坡上,看着辉煌的落日,她呜呜咽咽哭起来。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青苍苍的,山谷还是那么亮,一丛一丛的树跟火烬一样,阿尔泰的树在太阳熄灭后还要燃烧一阵子,直到星星或月亮出来。

今天出来的是星星,夜黑沉沉的,黑暗里有连绵的群山密林和大河,星星就像泥土里正在发芽的麦种。蓝星星变成了金星,金黄金黄的星,金黄中有了红色,就像她家乡满山遍野的柑橘,满枝头沉甸甸的金橘。她闻到了星星的芳香。她也闻到了她自己的芳香。从领子下边散出一股一股清爽的橘香。橘子在动,在身体最隐秘的地方动起来,她有那么一个美好的地方,她咬紧嘴唇,捂住脸,她从手指缝里看天上的橘子,满天的橘子,她都流下泪了,她都哭出声了。星星跟着她一起落泪,星星的泪落在她身上,她缩成一团,她竭力地护着芳香的金橘。

一只西伯利亚狼过来了。秋天的苍狼随便可以吃饱肚子,草原上到处都是野兔,苍狼吃了两条野兔,苍狼就有心情驰骋一番,苍狼就沿着黑暗里的大河奔跑。它有一双锐利的夜眼,它在河的上游就看见那个年轻的女兵,这种装束的女人太新鲜了,狼就奔过来。狼闻到了那诱人的橘子的芳香,狼轻轻地拨女兵的双臂,她的双臂紧紧地搂着膝盖,她好像受了巨大的委屈哭得歪歪的。星光下芳香四溢的少女搂着她的金橘子不知该怎么办。苍狼就很豪迈很果断地往后退,然后疾风般冲过去一下子把女兵扑倒在地,苍狼的舌头跟笔直的火焰一样从女兵的双腿间一直延伸到胸脯,那正是金橘的所在,苍狼兴奋得嗷嗷直叫。叫声把女兵唤醒了,她一把攥住狼舌头,她一下子跨到狼身上,他们滚打在一起。女人愈战愈勇,抓掉一大把一大把的狼毛,苍狼也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厉害的对手,而且是个母的,跟强悍的母性对手滚打是一种罕见的享受。尽兴后的苍狼抛下女兵,一路狂歌朝山顶奔去。它穿过密密的白桦林,它穿过黑黝黝的长满红松的大森林,它穿过宽阔的草滩,它穿过雪线和冰川。太阳正好攀到冰山顶上,就被苍狼吓瘫了,跟狗皮褥子一样平展展铺开,狼卧在黄金洞里呼呼大睡。

女兵都看傻了。

她穿过草地,奔到小文书的地窝子,她的黄金洞就在这里,她拍着地窝子的门,大声叫着恋人的名字。她撞开了门,这一手是她跟苍狼学的,可她的运气没有苍狼那么好,地窝子里空荡荡的。

前一天,小文书接到命令到牧业班放羊去了。没有什么理由,命令就是理由,如果你想知道更仔细一点,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需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布尔津太辽阔了,几千人开进去跟撒一把沙子一样。牧业班在布尔津最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