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惠
一
自山顶眺望,淮河浩浩汤汤,奔腾涤荡而终无倦怠。当河水与大别山北麓相遇,便随山势而动,三曲三折,复又滚滚东去。晴日每每有水光映上山头,浮光绚烂,故而称为浮光山。此处的州府郡县也多以此形胜得名,州为光州,山南便是光山县。
宋真宗天禧三年(1019),农历十月已颇为寒凉,草间白露,瓦下青霜,路上只有寥寥行人,瑟缩前行。光山县的官舍门外却有一文士,披着单薄的直裰,来回踱步,温和的脸上显然带着几分焦急不安。
正在这时,官舍内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打破了门前的焦灼等待。只见坐婆喜滋滋地从屋里跑了出来,报喜道:“恭喜大人!母子平安,生了个男孩。”文士长长吁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喜上眉梢,连连拱手向坐婆道了辛苦。正举步进屋,却被坐婆笑着拦住,文士随即会意,产房之内自然多有不便,便又走回院中。只是,此时的喜悦早已经驱走了焦急,清寒里似乎也多少有了些许暖意。在他的心中,新生儿的啼哭,有如雏凤的清声,将会为宦游的羁旅带来多少慰藉,为零落的家族带来多少希冀呀。当喜悦慢慢沉淀,文士望向远方,只见入冬后的山水早已笼上一层青雾,显得遒劲而倔强,也许故乡就在那个方向。
文士名叫司马池,山西夏县涑水人,宦海多年,沉滞下僚,此时正任光山县令。涑水司马氏原是魏晋时安平献王司马孚的遗脉,司马孚之孙征东大将军司马阳死后葬在夏县,后世子孙累居于此,逐渐成为当地的大家族。涑水司马氏虽历经五代战乱之苦,却并无流离之忧,遂在族内形成了以耕促读的传统。到了司马池这一代亦是如此,司马池与长堂兄司马浩致力读书,二堂兄司马沂则承担起打理家务的职责。司马沂让整个家族衣食无忧,却在三十二岁早逝。没有多余的思虑,司马浩义无反顾地放弃读书支撑起家计,并养育了司马沂之子司马宣,等到养子成年,又将家业交付给了他。耕与读的互补,使司马氏家族在不离不弃与无私资助中凝成了一个亲亲的整体。
家族历史的显赫与同族侪辈的付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司马池必须面对的责任。如今自己已过不惑之年,却仍旧沉于卑位,无法施展抱负,无法实现重振家声的夙愿,实在使人思之伤情。当年,自己力求科举,应试前夜因担忧母病而彻夜不能寐,弃考返家,然而却再也不能膝前尽孝,成为终生的愧疚与遗憾。忠孝不能两全的愧憾,事功又止的郁结,似乎正成为司马氏家族的宿命。也许,读书人正诚修身而内圣外王的道路必然是以自我的磋磨实现的吧。司马池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心中着实为这个孩子未来可能遭遇的坎坷而隐隐感到忧忡。
沉思间,一只手攀住司马池,将他从涌起的情感中拉回。回头见是一少年正拉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依到身边。司马池心头再一次涌上温情与暖意,这是儿子司马旦与小女儿。司马旦已经十三四岁,眼中闪烁着赤诚的喜悦,而小姑娘则尚年幼不知世事,脸上洋溢着兴奋。司马旦轻声问道:“父亲,弟弟的名字取好了吗?”司马池微一沉吟,看着远山,缓慢而有力地说道:“光州,光州,就叫作司马光吧。”司马旦多年来随父亲宦游历练,已经颇为成熟,他自然知道“光”字的含义。父亲就是以出生地的秋浦池水为名,弟弟也以地名为名,父子相承,镌刻在人生起点上的岂不是一份深深的温情与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