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宋南宋
怎样分辨南宋本和北宋本,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靖康二年,北宋终结,南宋开始,朝代的变迁对刻书事业没有多大影响,如果没有明确的记载,从形式上很难断言一部书刻于南宋还是北宋。
过去藏家喜欢抬高自己的藏书,书上有北宋刻书或进书的公文,就归为北宋本。清代藏家所认定的北宋本,今天能够落实的微乎其微。像清以来所传的《五经正义》,有北宋端拱元年(988)进书公文,就曾被说成北宋本,实际是南宋翻刻本,“”字已避讳。
在分辨两宋刻本时,刻工姓名是重要的根据。像《周易正义》所注的就是南宋初年杭州地区刻工的姓名,结合史书记载北宋灭亡后书版遭到金人洗劫,高宗曾下令翻印旧本的史实,就可以推断它是南宋监本。
《龙龛手鉴》是一个值得玩味的例子。此书有辽僧人法炬统和十五年(997)丁酉(当宋太宗至道三年)序,钱曾(1629—1701)《读书敏求记》定为辽刻原本,黄丕烈指出此书本名《龙龛手镜》,宋人避太祖之祖嫌名,改“镜”为“鉴”,此本应是宋人重刻本[14]。这个观点得到公认。往年《四部丛刊续编》影印此书,张元济先生跋语说,“卷二‘上声’一册,字迹劲挺厚重,有率更法度,的是北宋剞劂”。并说卷二的刻工、版式、笔意、镌法与他卷不同,卷三“構”字避讳,因而推断卷二为此书入宋后初刻本,其他则为后来翻刻本。卷二刻工有20人,张元济发现其中二人见于绍兴十九年(1149)明州刻《徐公文集》。宋人初刻《龙龛手鉴》在神宗或哲宗时,下距绍兴十九年有四五十年,张元济认为此二人年轻时刻此书,所以四五十年后还能继续刻他书[15]。然而赵万里先生发现卷二刻工名见于南宋初年所刻各书者不止二人,因而定为南宋初年刻本[16]。
《尚书正义》 南宋刻本
《周易正义》 宋刻递修本
关于刻工的时代,目前的研究还很不够。一般只是说,某某人刻过什么朝代的什么书,那么他出现在这里,就也该归入那个朝代。这里涉及的问题是,用作标准的那部书的时代是不是毫无疑义,一个人刻书的活动时间上下有多大范围,南宋初跟北宋末的界限如何确定,这些问题没有明确的、科学的回答,一切结论都只是一种看法罢了。一个刻工在北宋徽、钦二帝时期刻过书,南宋绍兴年间仍可继续供职。不能因为他绍兴年间刻书,就断言他所刻的书都在南宋时期。科学的态度仍然是存疑,尽可能从正反两面作进一步研究。
《龙龛手鉴》 宋刻本
北宋本传世最少最罕见,日本学者尾崎康仅列出日本藏本十种[17]。此外有中国国家图书馆藏《范文正公文集》、“通”字缺笔本《文选》、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十四行本《史记》。还有所谓北宋末南宋初的《史记》、两《汉书》、《三国志》。
清代以来所说的北宋本,现在几乎都被否定。又有好几部被归为南宋初年的刻本,这些断言的根据几乎都只有刻工名这一项而已,讳字已经是可有可无,字体、雕工也无人理会,不能形成证据链,难以令人完全信服。可以说,怎样确定北宋本,目前仍然是一个难题,值得我们深入研究。下面我们看几个例子:
《白氏六帖事类集》 静嘉堂藏皕宋楼旧藏本“”不避,双鉴楼旧藏本“”避讳。尾崎康先生认为前者是北宋本,后者为南宋本[18]。
《史记》 张玉春先生的《〈史记〉版本研究》认为台湾历史语言研究所藏的《史记》为北宋景祐修淳化本[19];日本学者则根据书中的刻工名,认为是北宋末南宋初刻本[20]。这部书也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难点,原藏傅增湘双鉴楼,当时学者大都认为是北宋本。此书有修版,有讳字,有刻工,有丰富的研究内容,目前的论述都还是初步的意见,仍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此书有《仁寿本二十五史》影印本。
宋刻《文选》 根据“通”字缺笔,定为北宋本(仁宗朝曾避章献明肃太后父刘通讳)。按:大概是由于字体和雕工的关系,有人对此表示怀疑。
《歌诗编》 袁克文(号寒云)旧藏李贺《歌诗编》四卷外集一卷,袁氏说仁宗以下讳皆不避,卷二“桓”字,称系剜补避讳,以证原版不讳“桓”字[21]。此字避讳极易,剔去一横即可,何以要费力剜补?袁氏之说似有拔高藏本之嫌。傅增湘认为原版应是北宋本,序目不隔流水直接正文,是卷子本样式。序目及卷一第一叶、集外诗一卷为南宋补版,他叶似乎也有补版[22]。此本有董氏诵芬室影印本和蒋氏密韵楼影刻本。台馆《善本书志》定为北宋末南宋初刊本[23]。
《南华真经注》(《续古逸丛书》本) 后四卷刊工与《歌诗编》同,张元济认为也是北宋本。此书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未著录,《藏园订补亭知见传本书目》则说是北宋本,末四卷是另一宋本。张元济《涵芬楼烬余书录》认为前六卷是南宋本。
《松陵集》 毛扆所见宋刻《松陵集》,北宋庙讳俱缺一笔,南宋高宗名“”字,或左或右,凿去半边,因而定为北宋本。按:此宋本今已无传。中国国家图书馆有清初影宋抄本。
《花间集》 《花间集》今存宋本两部,皆为孤本。一部是南宋绍兴十八年(1148)晁谦之刻本,内容完整,印制精美,书品绝佳,清末藏朱氏结一庐。另一部用南宋淳熙十二、十三年(1185—1186)鄂州公文册子纸刷印,清末藏杨氏海源阁。二本今皆藏国家图书馆。鄂州公文纸印本,周叔弢、赵万里都认为是北宋刻南宋修补。可以跟上面李贺的《歌诗编》比较。《花间集》宋本两种,今《中华再造善本》都已影印出版,鄂州公文纸印本真面已不难获见。清以来所谓影刻本以往推为善本,实则都难以毫发不爽,即使照像影印本,也难免修版之失。有心人细细比勘,不难发现个中款曲。
《唐百家诗选》 此本最耐人寻味,傅增湘说:避讳到佶,则为宋徽宗时,或其后刻,但是“構”字注“御名”,字体与原书不类,系补刊。此本刻工多有绍兴年间刻他书者,则此类刻工应处南北宋两期。傅增湘又说:“然有不可解者,杨蟠序言:‘细字轻帙,不过出斗酒金而直挟之于怀袖中。’以其词测之,必为巾箱本矣。余本则版匡甚高,大字疏朗,岂杨序者为别一本而兹刻乃转录杨序与?……古人一书而两本并行,详略互见者,如《郡斋读书志》《名臣言行录》之类甚多,又乌足致疑乎?”[24]
“纂图互注”四子 邓邦述《群碧楼善本书录》说有书耳为《纂图互注荀子》是宋本之证,“此宋椠也。每叶有耳标题,固是一证”,“凡书之有耳者多属宋刊”[25]。按:此行款国家图书馆有宋本和明初本,台北“国家图书馆”有元刻和明覆宋刻。傅增湘云宋本仅老、庄、荀、扬四子,元明翻刻五子仅四子有“纂图互注”字样[26]。傅藏《扬子法言》有木记云四子,但木记不完整,无堂号。究竟是宋刻元修,抑或是元刻明修尚可存疑。吴哲夫《论六子书》:“宋刻经子诸书凡有纂图、互注、重言、重意等标题者,大都出于坊刻,以供士人帖括之用。如坊刻七经:《周易》《尚书》《毛诗》《周礼》《礼记》《春秋经传集解》《论语》等,皆有纂图互注本。《仪礼》《孟子》非场屋所用,故未见此种刊本行世。……南宋坊刻纂图互注之子书,以老、庄、荀、扬四子最为显例……随后坊估重刻,又杂凑以文中子、列子,号称‘纂图互注六子全书’(见《天禄琳琅书目续编》卷五),然此后增二子之书,既无附图,亦乏互注,与前列四子之书体例不一,愈知其为后加之书,而非原有也。”[27]
宋余仁仲万卷堂刻《春秋穀梁传》 《沈氏研易楼善本图录》吴哲夫题识说,《古逸丛书》本出日本影宋抄本,卷十二末叶“余氏万卷堂藏书记”后有“癸丑仲秋重校讫”,而瞿本无,断为瞿本初印[28]。按:如果日本影抄本忠实,那么不是两副版片,就是修版。而瞿本《春秋公羊经传解诂》卷末有“癸丑仲秋重校”,瞿氏校记云汪喜孙问礼堂覆宋本无,而且校出许多歧异[29]。如此则万卷堂刻《春秋公羊经传解诂》也有两种印本,不一定是汪氏覆刻失真。汪本《春秋公羊经传解诂》今在国家图书馆,可以用瞿氏校记核对。又按:李盛铎(号木斋)跋汪本说有“虚中印”,与瞿氏《春秋梁传》同,瞿本无重校字样,则汪氏《公羊传》或亦无重校字样。李盛铎从瞿氏说,以为汪刻不忠实,恐非是[30]。按:瞿氏宋本只存后六卷,由研易楼归台湾故宫。又按:阿部隆一《中国访书志》云,金泽文库旧藏宋绍熙建安余仁仲万卷堂刻本《春秋梁传》,杨守敬有影抄本,刻入《古逸丛书》。宋本失于战后德岛光庆图书馆火灾[31]。
《监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礼记》 宋刻本
《春秋公羊经传解诂》 宋绍熙二年余仁仲万卷堂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