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雕版印刷的流程
一部书从开始编纂、着手雕刻起,到以种种原因版片报废为止,只要没有其他的变故,中间可以有一个漫长的发展演变过程:
编稿→制版→印刷…(加工)…→转手…(加工)…→重刻
每一步都容许有一些变化,不是简简单单的流水作业,铁板一块。不妨看看每一步有哪些可能的花样。
1.编稿
编稿过程涉及的是书的内容。从编稿者角度看,书稿可以随时修改更动,这是一部书的“履历”的一部分。无论从学识上看对于书稿的历次修改应该给予怎样的评价——例如改稿说不定不如初稿,有的诗词作品就是这样——书稿的所有更改都是编稿者的认识水平、思想境界和心理变化的反映,都具有值得后人研究的史料价值。如果能够获得一部书稿在编稿过程中出现的不同文本,我们就能获得许多额外的信息,说不定会对作者的思想发展过程、社会环境或人事活动有重要的发现。我们评定一部书的稿本、不同时期的抄本和作者的校本的价值,注意的就是这个方面。这里我们特别需要注意初编本。
一部书从草创到最终作为定本问世,可以有一个积少成多逐渐发展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书的内容可以修改,也可以增删。这些书稿刻印出来以后,就形成了不同时期的印本流传开来。书稿可以一编再编,不同时期刻印的本子也就有不同的内容。粗粗地分一下,早期书稿的印本可以叫作初编本,后期书稿的印本可以叫作重编本或再编本。
我们现在对一部书做修订或增订时,可以用原版,也可以重排。古人也是这样。重编本可能另行刊刻,不用旧版。也可能还使用初编的旧版,加刻重编的内容,整部书的版片就是一个前后相续的刊印过程。如果时间比较长,就可能过一个阶段增加一些内容,随刻随印,不同时期的印本内容各不相同。中间印本内容可能少于完工之后的印本,如何命名就是需要考虑的问题。这里姑且不作区分,不管是不是用旧版,早期编印的本子一律叫作初编本。说起来,初编本可以叫初刻本,重编本可以叫重刻本。如果不加分辨,就作为两个独立的版本处理。二者内容有什么不同,在提要、叙录乃至书志中会有所说明,一般并不反映在书目著录的条目之中。
最常见的初编本是别集和丛书。我们知道,诗文集的内容都是积少成多。一篇文字写成后,也可以刻版刷印若干赠送友朋。我们看到有些别集各篇文字自成起讫,一篇结束另起一叶再刻下一篇。这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各篇文字原来是随时刻印,积攒多了,把版片汇总在一起印出来就成了集子。情况很像是现在我们发表论文时,每一篇给一些单行本,各篇订在一起就是一册论文集。另一种是,刻版时因为某种缘故还没有编好全书的目次,各篇独立就便于最后统一编排重定序次。现在看几个例子。
吴梅有阮元一篇文字的抽印本,《吴梅日记》说:
检敝簏得阮元《南北书派论》,为单行大字本,有“阮元之印” “揅经老人”两方印,当是选刊赠送之物,故有文达二印。中有朱笔涂乙处,细按笔迹,即出文达之手,此当是晚年校订者,弥可宝贵矣。[3]
阮元的《经室集》通行的本子是道光汇印本。曾见早期单印本一册,封面作“经室文集”,仅24篇,各篇独立;不分卷,版心刻有韵目字,按《佩文诗韵》序次编排,从“东”到“庚”,“元”字有两篇;文字跟汇印本也有不同之处。
清代散文名家方苞的文集先有乾隆王兆符、程崟编辑本,程氏序言说“各从其类,而不敢编次卷数”。嘉庆十七年(1812)曾孙方传贵编外集,说:“当王、程编集时,文自为篇,不用古人刻书首尾相衔之法,恐编后复有所增加也。今传贵意亦正然,故刻书仍用其体焉。”[4]所谓不用首尾相衔之法,是指各篇文章不连接在一起,这就是各篇文字独立的本子。所以如此,一个原因是便于随时增加文章,另一个原因是编书者不敢自作主张确定各篇文章的先后次序,以免遭到指摘。
一部规模很大的丛书大都包含很多种书,经常是一边编集,一边刻,全部刻印出来就需要很长的时间。刻印过程中随时刷印,种数逐渐增多,初编本就比后期子目要少。关于丛书,下文还要专门讨论。
仔细分辨起来,初编本后续也有不同的情况。第一种情况是,一部文集先刻一部分,后刻一部分,两部分前后衔接,基本上不混合,这种类型可以叫作增刻。第二种情况是,先刻部分和后刻部分内容混合在一起,重新编订目次,这种情况可以叫作增刻重编。
对于有初编和重编的书,注意不要把初编本误认作残本摈弃不顾。一部书印出以后,流传过程有了残缺,那是残本或残书。而初编本印出的时候就是那些内容,并没有缺失。这一点值得注意。因为初编本往往比较少见,学者和藏家都会给予特别的关注,而残本一般不受欢迎。
一副版片有先刻一部分后刻一部分的情况,后刻的部分可以叫作续刻或增刻,这时候注意不要把二者割裂开来,作为两个刻本。沈钦韩的《幼学堂诗稿》十卷《文稿》四卷有嘉庆刻本,后来《诗稿》刻至十七卷、《文稿》刻至八卷,《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把前者著录为“清嘉庆十八年(1813)刻本”,后者著录为“清嘉庆刻道光续刻本”,没有说是嘉庆哪一年[5]。王欣夫先生(名大隆)的《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就著录为嘉庆十八年、道光八年(1828)递刊本[6]。至于王鸣盛的《西庄始存稿》三十九卷本(又名《西庄居士始存稿》)和三十卷本(又名《王西庄先生诗文集》),《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前者为乾隆三十年(1765)自刻本,后者为乾隆三十年自刻乾隆三十一年重修本[7]。二者版式字体完全相同,只是后者内容少、卷数不同而已,这也是一个重编的例子。
《幼学堂诗稿》 清嘉庆十八年刻本
2.雕版
一部书稿从写样上版开始,版片由少到多,直到全书告成,一副版片完工,这是雕版过程。这个过程的要点在于书的形式。
这个过程第一步是写样,写样要跟书手打交道。书手是什么人,字迹有无特点,有无时代风格,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要点。因为书写风格经常有时代特征或地域特征,这是版本鉴定中观风望气的一个重要根据。
第二步是锓版刻字,刻字要跟刻工打交道。刻工是什么人,刀法是否成熟,有无流行特点,这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要点。因为刻工的雕刻方式同样有助于判断版本的时代,最显而易见的是,无论翻刻时多么认真,跟原刻也有明显的差别。
雕版过程可长可短,有时雕版从开始到完工会拖得很久,明嘉靖袁嘉趣堂刻《文选》有袁氏识语,说从嘉靖十三年(1534)开工到二十八年完工,历时16年。如果中间出现什么变故,像明刻《豫章黄先生文集》,从弘治(1488—1505)开始到嘉靖六年(1527)完成,时间就更长。时间一长难免会发生一些变故,比如先刻成的版片损坏,就需要修版甚至补刻。
3.印刷
印刷过程需要注意的,第一是印本的内容,第二是印本的形式。我们来看几种值得注意的情况。
特印本
雕版完工后,往往要用好纸好墨精印若干部,最初印的几部大抵是红色或蓝色,这些印本可以叫作特印本。特印本的质量和效果不同一般,价值远非普通印本所能企及,值得珍视。清代刻本一般都是普通的竹纸或连史纸墨印本,清前期印本有的用所谓纸白如玉的开化纸,还有“色疑金粟”的太史连纸。讲究的文人雅士也用皮纸、棉纸、宣纸印书。清末以来兴起赏鉴之风,各种特印本应运而生。像淮南书局刻的《复古编》和《四书章句集注》就有日本皮纸初印本。民国初年好古的赏鉴家印制的特印本使用明代旧纸、高丽纸、公牍册子纸、棉纸、罗纹纸等,都十分珍贵。
李一氓先生的《一氓题跋》说,吴昌绶《仁和吴氏双照楼景刊宋元本词》中张孝祥《于湖居士乐府》较为特殊[8]。这部书有袁克文的特印本。袁氏说最初一种印本是用明装书中的衬纸和乾隆御制墨精印的。李氏又得到一种白宣纸本,当是袁氏加印赠人用的[9]。
《豫章黄先生文集》 明弘治叶天爵刻嘉靖六年乔迁、余载仕重修本
《复古编》 清光绪八年淮南书局刻本
我们知道,黎庶昌在日本刻的《古逸丛书》初印有美浓纸、皮纸印本。版片运回国经过上海县署时,清末民初著名藏书家铜井文房主人莫棠曾用佳纸印若干种,由于刷印方法不同,已经不如日本印本。等到交由江苏书局刷印以后,纸墨更差,效果完全不同。据莫棠说日本印本不足二百本,如今已难见到。
校样本
雕版初成时,校刊者用来校修文字的校样大都出于学者或名家之手,尤其值得珍视。像汲古阁刻《说文解字》初印本有毛(字斧季)校修批注,嘉庆、道光时就为学者所重视。因为通过毛扆的校改,可以看到毛本怎样从底本开始,一步步修改成正式印本的样子,中间有哪些地方修版改字时出现了错误。段玉裁看到毛的五校本后,甚至专门写出《汲古阁说文订》指出修版的失误[10]。现在不仅毛校本珍如球璧,即使汲古阁刻《说文》的初印未修或初修的本子也已经是难得的珍本,莫棠得到半部初印本后,说是“乾嘉老辈业以为稀有可宝,况今日乎”,还要花费心力用淮南书局翻刻的汲古阁第四次印本把它补全。
清道光车秋刻的《舆地碑记目》校样本,有些叶子还是红印,笔画锋颖毕现,钤有“积学斋徐乃昌藏书”印。全书有不少地方有墨笔校改。卷四末原接刻顾广圻(字千里)的《校刊舆地碑记目叙录》,叶码连续;版心墨笔改为“叙录”,并单独编叶码。
《说文解字》 清初毛氏汲古阁刻本
清徐时栋刻的《宋元四明六志》有校样本存世,书上有徐时栋和他人的朱墨笔批注,有校字和修版的详细指示,也有随时记下的别本异文,极为可贵。
初印和后印
版片刻完后最初刷印的几十部书字画锋颖毕现,筋骨崭然,叫作初印本。随着刷印次数的增多,笔画逐渐失去锋芒,难免有模糊断缺之处,于是有中印和后印的名目。作为艺术品欣赏,初印本绝对不是中印和后印所能企及的。
初印本不仅外观精彩,内容跟后来的印本也会有一些差异。首先是,初印本可能有些地方还没有来得及校改,遗留个别错误。特别是内封、序跋、题词乃至卷首、附录等,后来往往会有更动。如光绪二十四年(1898)况周颐辑刻的《薇省词钞》,初印本书前王鹏运题词有衔名,卷十第二十一叶文廷式词有错简,与后来的印本不同。这种情况在校样本上看得十分清楚,校者有注,说明应该怎样修改。清乾隆刻顾贞观的《弹指词》,初印有错字,后来一一改正[11]。
我们有时候会看到有些初印本中有墨钉,而后印本已经把字补上。曾见朱师辙的《黄山樵唱》红印本,其中有墨钉,已用墨笔填上文字。像这些细微之处,只要我们仔细翻翻书,经常会有所发现。
初印本的序跋、附录、校勘记等附件,不一定完备。往年曾得到清光绪谭献刻的一部《白香词谱笺》,极初印本,墨色浓郁,里面就没有丹徒李恩绶的序。该书刊记写明“光绪乙酉秋仲刻成”,序言落款“丙戌清明前六日”,序是后补的,初印本自然没有。
清道光刻宋赵闻礼编的《阳春白雪》,赵万里先生在《校辑宋金元人词》中亟称瞿世瑛清吟阁刻本后附校勘记三通为善。按:那是瞿氏看到秦恩复刻本后重校修版的本子,最初印本没有校勘记。
清乾隆秦黉刻《封氏闻见记》极为罕见,赵贞信先生整理此书时所见傅增湘双鉴楼藏本后有校勘记一叶。这一叶也是初印本没有的。
虽然一般是后印本附件比较完备,但也存在与此相反的情况,那就是初印本的序跋后来的印本反而没有了,当然这种情况比较少见。
内容的盈绌、卷叶的多少是版本研究的一个重要着眼点。这一点对于宋元旧刻尤其重要,因为版片流传时间一长,难免会有损坏,缺叶多少是刷印早晚的一个标志。这方面的工作应该引起我们更多的注意,这有利于把我们的版本研究推向更高的层次。
4.加工
版片从完工开始印刷起,可以有修版、补版、增刻等几种加工方式。这个过程同样涉及一部书的内容和形式两方面。这一部分,我们在后面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