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古书印制流程的启示
现在我们顺着一部书印刷出版过程走下来,对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略加说明,待我们看完整个过程,应当可以得到一些启示。
《白香词谱笺》 清光绪十一年刻本
《封氏闻见记》 清乾隆秦黉刻本
1.所谓“一个版本”
第一点是,名义上是一个版本,其实它包含着的是可能有这样那样不同的一些印本,而不是本本如一的一个整体。用我们今天的眼光看,古书刻本的一个版本,至少有几次印本,很可能还有第一版、第二版、第三版等几个不同的版次。想想今天图书的不同印次和版次之间可能有什么差异,也就可以知道古书的所谓一个版本,会是怎样的情况。
只要我们跟古书打交道,无论是利用其中的资料做学术研究,还是对古书本身做版本鉴定,都必须对这一点了然于胸次。引用古书的时候,我们习惯注明所用的是什么书、什么版本,但是不能不清醒地认识到我们其实是使用了那个版本的一个印本,那个印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那个版本的一些特点,但是它很可能远远不是那个版本的全貌。如果认识不到这一点,误以为它就是那部书、就是那一版,说不定会出现什么偏差。
对于古书的版本鉴定来说,一个版本可以包括多种印本,不同的印本之间可以有内容或形式方面的差异,这无疑对版本学工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们看到一部书,不仅要知道它是哪一个版本,还要知道那个版本有没有不同的印本,如果有不同的印本,怎样把它们区分开来。
一个版本的不同印本间除了内容和形式方面的差异以外,传世数量也会有所不同。了解了这些情况,就能更为正确地评定一部书的价值。许多书的初编本、特印本原来印数就不会多,流传到今天更为珍稀。国家图书馆传统上就很重视书的初编本,一些初编本已经收入善本书库。
当然具体情况还要具体分析,有些重编本比初编本还要罕见。其原因大多是重编之后没有来得及大量刷印,版片就毁坏无存了。像沈钦韩《幼学堂诗文集》(卷端题“幼学堂诗稿”“幼学堂文稿”),初刊本就很少见,而有续刊者更不易得。
上述这些复杂情况,给目录版本学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归结起来,最重要的就是认真看书,不仅要看书的表面特征,还要看书的内容。每看到一部书,必须认真地翻阅一遍,记下内封面、目录、序跋、刊记等要点,而且要注意各卷开头处署名方式,何人撰、何人校、何人刊都是重要的资料。像宋刻本《说文解字》,卷首的署名有的是“许慎”,有的是“许氏”,这就跟宋代的帝讳有关系。如能摘要记录卷数、内容,则获益更多。以后看到同一部书,就可以翻开笔记,进行核对,比较不同印本的异同。一部书一部书地看,随时记录,随时比较,我们对古书版本的真知灼见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的。
2.古书的完缺
对于一部书,我们最关心它完整不完整,有了残缺就是残书,价值大损。过去旧书店遇到残书通常是放到后屋,不能配全,就不上架。遇到名贵罕见的本子,实在难以配全,就要设法抄补齐全。
既然一个版本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印本,内容有多有少,那么内容较少的本子是不是残书就是个需要探究的问题。像沈钦韩《幼学堂诗文集》嘉庆十八年(1813)刻本卷数少,道光增刻后卷数多,嘉庆印本是不是残本?而查慎行《敬业堂诗集》四十八卷本,是不是缺两卷?大量的初编本都存在内容较少的现象,知道它们是初编,本来如此还好,否则肯定会斥为残本。
按照通例,如果书印出来的时候本来就看作一部书,哪怕看作一个选本,也不能视作残书;它在流传过程中有了短缺,才是残书。如果一个作者的一部文集,先刻印了二卷,后来写的稿子多了加刻了一卷,变成三卷本,再后来又加刻到四卷本,那么按照惯例我们只能把它们分开著录,各立一条,书名可以相同,但是下缀卷数不同。这里需要我们特别注意的是,要博闻多识,了解不同印本的存在,不要把一部初编本当作残书打入冷宫。
对于不同时期的印本,怎样命名才能既把它们区分开来,又能表示出它们同属一版,这是个问题。初期印本内容较少,按说用“初印本”最符合实际情况;可是“初印本”习惯上用来指一副书版刻成后最初刷印的、字迹崭然、清晰可观的本子,无关乎内容多少,已经有固定的含义,不便挪用。
这里我们要特别谈谈丛书的问题。一部丛书刻印有一个过程,往往先印几种,逐渐增加,积少成多,最后汇成全书。若按照诗文集印本卷数递增时的处理方法,那么种数不同的丛书,著录时也就有资格各成一条,书名是一个,但是下面所列的种数不同。要是有这个观念,我们对丛书就要有新的认识和新的研究了,因为像《中国丛书综录》那样,每一种丛书都规定一个标准子目,就不够——它反映的是一部丛书的某一次印本的子目,而不是一部丛书的一个版本的身世和经历。
丛书的情况相当复杂,有时候一批版片可以互相组合,一个组合就可以成为一部独立的丛书,这种现象尤其值得研究。明代后期,书坊之间似乎就流传着这样一批版片,拼凑一下,加上个名目就成为一种丛书,如今传本都不多,要一一梳理清楚很不容易。像明代胡文焕编刻的《格致丛书》,全目很难查考;明末刻的《说郛》则版片混杂,初印、后印情况复杂,真相不明,详参昌彼得先生的《说郛考》[12]。这些都是值得认真研究的课题。
清代丛书也有这种情况。有些丛书最完整的印本到底包括哪些书,现在并不十分清楚。《中国丛书综录》著录的子目力图反映每一部丛书的大全集的面貌,但是过犹不及,部分条目因此失实。像杨尚文编的《连筠簃丛书》,《中国丛书综录》著录的是道光二十八年(1848)刊本[13],但是所列的子目跟道光二十八年刊本书前子目表不同,有几种书当时显然还没有刻成。相反,有些丛书所列的子目不全,像胡珽编的《琳琅秘室丛书》,《中国丛书综录》著录的是清光绪十三年(1887)、十四年董金鉴木活字重排本,只有四集[14]。其实咸丰胡氏木活字排印本原有五集,如今第五集已经无人提起,但是第五集零种还能看到,有没有第五集全书,很有必要加以寻访。
《中国丛书综录》给每一部丛书列出一份子目,不能反映它们每一次印本的内容。阳海清先生编补录[15],列出了一些馆藏本的实有子目,反映的就是同一部丛书不同印本子目的异同。这项工作深入下去,对于了解每一部丛书的刷印历程很有帮助。像清末民初朱孝臧刻的《村丛书》,一般都著录为民国十一年(1922)校印本[16]。其实这部丛书从清光绪年间开始陆续刻印,先是以天干排序分集刷印,有所谓甲、乙、丙、丁诸集,每一集四册,大概一直出到八集三十二册;以后才有民国十一年汇印本,之后还在增订,像《龙洲词》民国十三年还有增补。
《连筠丛书》 清道光灵石杨氏刻本
丛书是一个丰富的宝藏,有许多人所未知的内情,值得认真开发。当然这项工作难度很大。首先是丛书都是大部头,动辄几十册,有的甚至几百册。像这样的宏编巨帙,翻一遍就要许多时日,要比较异同,还要翻上好几部书,想想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令人望而生畏。再说藏家得到一部就不容易,哪里会有好几部丛书并几比观的可能。客观条件的限制,要求我们付出更多的劳动和坚韧,去探索这个相对空白的角落。
3.原版和重刻
从书版刊刻流程看,一副版片可以刷印许多次,印出来的本子是它的原版本;根据原版本翻印的本子则是重刻本。辨认一部书是原版印本还是翻版重刻本,这是版本研究的一个要点。
版片保存时间一长,难免磨损蠹蚀至无法使用,天灾人祸也会随时令版片报废。一副版片存世多久,刷印数量多少,这直接影响书的传世数量。有的书版刚刚刻成,还没有来得及正式刷印,就遽然损毁,无法使用。之前偶然刷印几部样本,有幸留存,就成了珍本,甚至是孤本。更不幸的是一部印本也没有留下,后人空自扼腕兴叹。年代久远的书没有传本还可以理解,有些书到今天没有多少年也稀如星凤,可见一部书或者一个版本要想流传几百年也不是易事。像清光绪常熟刘继增得旧抄本《南唐二主词》,整理重刻,书版遽毁,未曾印行。民国七年,无锡县公立图书馆重付排印,印本仍不多见,1957年王仲闻先生整理出版《南唐二主词校订》时就没有看到。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
“重刻”或者“重刊”有二义,其一是本人或本家重刻,与初刻对;其二是重刻前人旧书,如曹寅扬州使院所云重刊。重刻旧书时,一般是请人重新写样上版,至多行格跟原版一致,字体就可以随意。这样的重刻本跟原版的区别比较明显,把原版和翻版比较一下,就可以分辨出来。如果连字体也追摹原版,那就叫作摹刻或影刻:一般是用薄纸照原版印本描摹,简单一点也可以临写,极少数是直接用原书印本上版。这时原刻本和重刻本面貌相似,分辨起来就麻烦一些。
重刻时一般要加上刻书者的序跋,说明刻书的经过,至少也会加上重刊的刊记。如果不加任何重刊标记,就有可能跟原版混淆。特别是摹刻,年代一久,缺乏文献记载,本来就很难分辨,再加上书商作伪,削去重刊痕迹,就更加扑朔迷离,难辨真伪。北宋本跟南宋本混淆,宋本跟元明本混淆,元本跟明本混淆,原因就在这里。清代也有这样的例子,比如清朝末年,淮南书局就曾覆刻前人所刻的佳本,常见的有《复古编》《东都事略》《四书章句集注》等,甚至原书刊记也照刻,只是在封面上写明淮南书局刻,版心下方有刻工名,可据以分辨。如果封面被撤去,那就注意一下版心的刻工,不要仅据刊记误作原版。
翻版摹刻本是刻意追摹原版,书法评论中有所谓“婢为夫人”,无论“形”多么逼肖,“神”总是会有些距离,所以总体风格总会有些个性,甚至不自然的感觉。清人叶廷琯《吹网录》卷四载,顾广圻曾撰序影刻明嘉靖吴元恭本《尔雅郭注》三卷,并刻戈襄跋,有戈襄、钮树玉印章,及张敦仁和袁廷梼等借读印章。后来版片送给门人程禀初,程氏把顾氏思适斋刻款改为“瀞意轩重刊”,并削去顾序、戈跋及袁、张、钮各印[17]。其他人以顾刻为底本另行翻刻,亦步亦趋,顾刻内封及款识一应俱全,骤然一见很难分辨。但是翻刻本卷末虽照刻“刘文楷刻”一行刊记,而刀法生硬,字迹呆板,不像名工之作。我当年初见此书时,看到的就是翻版本,而引起怀疑的也就是这一点。如果取原本并几比较,孰为原版,孰为翻版,立见高下。今日所见此书多为翻版,而且少有人知有原、翻之别,目录著录的本子大抵为翻刻本,却都混称顾刻,不能不加注意。
这里插说一句。如果有两个印本在手,要鉴定它们是不是同出一版,最常用的方法是比较相同的叶子的栏线和字迹是否相合。只是要注意,即使是同一副版片,版框有时也会有伸缩,相差可达半厘米,不要误认为是重刻。
精工的翻刻本酷似原版,差别只在几微之间,而事情千变万化,有时候也让人无从揣摩。版本史上一个令人迷惑的例子是唐陆龟蒙的《笠泽丛书》,虽然经过学者反复讨论,内情至今也未必完全清楚。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此书最初有吴门顾楗碧筠草堂仿元刻本,王岐手写上版,雍正九年(1731)扬州陆锺辉水云渔屋随即如式翻刻。陆版系覆刻,字画略瘦,两副版片不同,应该不会混淆。但是顾刻堂号为碧筠草堂,而陆版堂号却有碧筠草堂和水云渔屋两种,不同印本扑朔迷离,长期以来学者没有确论。叶德辉所藏所见至少有六七本之多[18],《郋园读书志》卷七有三篇跋反复考索,仍为堂号所惑,错误地认为水云渔屋本乃陆本初印,碧筠草堂本乃陆本稍后印。吴庠和秦更年都精于版本之学,而且又有好几个本子做参考[19],本来已经定“碧筠草堂”为顾刻,“水云渔屋”为陆刻,但是突然见到一本版为陆刻,却有“碧筠草堂”封面的,二人苦思之后,认为陆氏初印本封面确作“碧筠草堂”,后来改刻“水云渔屋”[20]。王欣夫《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也曾引证与顾、陆同时的姚世钰的《孱守斋遗稿》中的记载,说明了顾、陆二刻的传刻实情[21]。今《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顾氏碧筠草堂和陆氏水云渔屋两刻,其实二者关系十分复杂,封面和钤印有许多花样,恐怕还有隐情为今人所不知,梁颖先生曾为文详考[22]。
《重刊校正笠泽丛书》 清雍正九年陆锺辉水云渔屋刻本
重刻本内容不一定跟原刻完全相同,治学之士不能不三致意焉。清周济的《词辨》二卷道光二十七年(1847)潘曾玮初刻有序,光绪四年(1878)江苏书局重刻本下卷苏轼的《贺新凉》“乳燕飞华屋”
一词改为李玉之作,卷末还增刻张翥《多丽》和康与之《宝鼎现》各一首,没有重刻说明,不知底本所岀何处。徐珂刻谭献评本内容跟道光原刻本相同,与重刻本不同。今人整理的《清人选评词集三种》不知此书各本有异[23],遽指谭评本更改原书,显然是误以为光绪重刻本出自道光本,不知二者原不尽同。此书道光本颇为罕见,通常所见都为光绪本,二者有此差异,学者不可不知。
一部书是旧版重印还是重刻,前人往往不加分辨,动辄视为重刻。在作版本鉴定查阅文献时,就要认真复核,不要贸然信从。像《金石录》一书,据洪迈《容斋四笔》和赵不谫跋所说,原刻于龙舒郡斋。传本有赵不谫跋,只说“且惜夫易安之跋不附焉,因刻以殿之”,并没有说重刻全书[24]。不料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来,都说是赵不谫重刻,结果沿袭下来就以为《金石录》有两种宋本[25]。直到近年才发现原来赵氏是修版重印[26]。这个错误就是对文献的理解不够慎重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