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大鱼

爸妈离婚的那天，我答应了何少阳的同居请求。

这是他第三次同我提出这个问题，前两次我以爸妈不同意为理由拒绝了他，现在我觉得我好像也没什么理由了，所以我同意了，从此以后，爸爸妈妈再也不会管我了，因为他们也自顾不暇了。

我及期盼着这一天，同时又害怕这一天。

同一天里，倪大刚的生活里少了两个最重要的女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妈。我看到他痛苦的背影，反倒觉得如释重负，这一天本就该来的，这是他自己种下的因，早已过了懵懂年纪的我，曾经认为本该如此。

刚刚那个看似痛失所爱的男人，是我爸。

我叫倪盼，王玉芝是我妈。

她是锅炉厂里宣传队的一枝花，唱跳书画样样俱佳，要不是为了接我外公的班养活一大家子兄弟姐妹，她也不会就此委屈自己只做个厂花，以她年轻时候的姿容和才情，放到现在的这个大时代下，绝对出道即火。当年下嫁我爸这个身高赶不上工资，工资比样貌还平平无奇的烧火工，简直是暴殄天物。

在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指着爸妈的唯一的结婚照问妈妈，上面这个丑男人是谁？

别问我为什么不认识自己的爸爸，因为他每天在家的时间和我基本错开，也就是我醒来的时候他去上班了，而我睡着的时候他可能还在工厂里加班，平时都是妈妈在照顾我的生活。

后来有一次爸爸去幼儿园接我，结果我躲在老师的怀里死活不肯出来，说我不认识他。

老师自然是不肯把我交给我不认识的人，就那么抱着我一直等到我妈妈忙完以后来接我。

回到家后，我以为妈妈会责备我。

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和爸爸吵了一架。

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吵架，没有很激烈，但我还是害怕地一宿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发了高烧，妈妈没有办法，只好请假在家照顾我。

据说当时我爸妈结婚的这件事可谓震惊全厂，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热搜霸屏，碎了一地的少男心，很多人都用看戏的眼光等着看我爸妈的笑话，他们认为我爸配不上我妈，虽然很多年里我也这样认为。

结果他们等来等去不是我爸妈一拍两散的消息，而是锅炉厂倒闭，全体员工下岗待业，众人和赖以生存的厂子一拍两散，最最主要的是，他们再也不能近距离地观摩“卡西莫多与厂花”的“甜蜜生活”了，与他们无瓜，哈哈！

原谅我的幸灾乐祸，纵使我也觉得我爸配不上我妈，但也没有像他们一样希望别人过的不幸福。他们总归是我的爸妈，他们如果不幸福，那我该怎么办？

后来厂里的吃瓜群众们四散江湖，于是江湖便有了关于我爸妈的传说。不过他们才不是杨过与小龙女，并没有“终南山下，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

下了岗的他们也不例外，带着当时还在肚子里的我，大包小裹地进了城，于是我就成了一个城里出生的农村户口小孩。

从此，各种矛盾应运而生。

先是幼儿园的问题，因为我不是城市的户口，所以想进厂办的公立幼儿园根本不可能，那个时候爸妈在城里也是举目无亲，找个工作都费劲呢，别说是我的上学问题了，所以我只能去私立的幼儿园。

那个时候，个人开的幼儿园虽说费用低了些，但环境也是真的差，孩子们盖的小被子都是黑乎乎的。

妈妈是个极其爱干净的人，肯定受不了这样的环境，可白天她和爸爸都要找工作，真的没有办法带着我，只好退而求其次，给我带了自己的小被子。

可幼儿园里总有那么几个调皮又讨厌的小孩子，总是喜欢在午睡的时候拽我的小被子，我怕吵闹会被老师打，就只能暗自用力和他较劲，最后那个被子就被他的臭黑手摸得黑乎乎的，一闻还有味道。

周末的时候妈妈把我的被子拿回家清洗，发现了被子上脏兮兮的手印，逼问之下，我说出了实情，妈妈一气之下找到幼儿园，要回了剩下的园费，带着我找到一个陌生的阿姨家里。

也不知道她们到底说了什么，总之最后我终于进了厂办的幼儿园，妈妈也进了那个厂子上班，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接我回厂子里洗个热水澡，然后回家。

厂办的幼儿园是真的好，除了宽敞明亮的大教室和后院超大的操场外，早餐的甜牛奶是真的好喝。我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去幼儿园吃早饭，香香软软的小花卷，配上热乎乎的甜牛奶，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美味。

后来我喝过很多种口味的牛奶，但再也找不到当年最爱的味道，即便都是甜牛奶，热了很久的也不是当年的味道了。

当然，我才不是小吃货呢，幼儿园里的老师个个都温柔漂亮，除了那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因为每天中午只要发现我们不睡觉就会打我们的屁股。

幼儿园里有各式各样的玩具，每天放学的时候老师都会组织我们将玩具归拢到一个大箱子里，第二天继续玩。

我最喜欢的就是画笔了，每次老师们都会夸我是个小画家，这是我最喜欢做的事。

很多的日子里，我都会想起那段拿着画笔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很想回到那个时候，很想再被老师称赞一句“小画家”，以后再没有人那样真诚地夸奖过我了。

包括何少阳，他总是说：“别再好高骛远了，我们都是普通人，你妈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么。”

我其实很讨厌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不尊重人，可我又找不到什么理由去反驳他，我们都是被生活所嫌弃的人，他愿意收留我，我应该知足的。

后来我依依不舍地告别幼儿园，准备上小学了，妈妈特意领着我去文具批发市场去买文具，说是看我的喜欢，其实也都是她一个人在那里和商家讨价还价。

很多年了，直到我上初中后，才开始不再和妈妈一起去买文具了，我会和几个要好的小姐妹逛学校附近的文具店，看到喜欢的笔和本就买下来，笔比较常用，但好看的笔记本有的时候真的舍不得用，也确实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用到，单纯为了好看买的，看着心里就高兴。

直到现在，我的抽屉里还有当年攒下的笔记本，里面的纸张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新鲜感，样式也都过时了，可我还是很喜欢，舍不得往上面记一笔一划。

有的本子里我会贴上喜欢的明星贴纸，每天翻一翻，也很开心，很满足。

不过，我的上学生涯也算是波折了吧。

本来为了我上学更方便一些，爸妈想把我的户口迁到城里，可爷爷奶奶为了那按人头分的一亩三分地抱着户口本死活不同意，还威胁爸妈如果改了我的户口，就让两人离婚。

自古忠孝难两全，我爸既怕爹娘又舍不得婆娘，左右为难一声不吭，最后还是我妈妥协了，托人找了不少关系塞了不少钱才把我塞进了城里的小学。

我爸自知没本事，在家的时候也越来越沉默了。渐渐染上了喝酒抽烟的坏习惯，唯一让人学得文雅的也只剩钓鱼了，那时我记得饭桌上总有鱼，可妈妈的脸色却越来越差，以致于最后只要看到爸爸拎着鱼回来，就要大发脾气。

只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时的我妈就动了和我爸离婚的念头。

很久以后她和我说起这事的时候，我还感叹那个时候他们为什么不离婚呢？

妈妈听到后便会狠狠地捶了我一下，骂我没有良心，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

当年的高考分数下来以后，我发挥失常，比之前的模拟考少了将近一百分。妈妈并没有像往常考不好时那样责备我，而是听邻居的建议为了稳妥，让我报了一个师范类的院校。

我并不想当老师，但大人们都说报师范不一定最后从事师范。可后来我毕业找工作时，他们又说既然师范毕业，不当老师能做什么，女孩子做个老师多好，我心里是极度抗拒的，一面拒绝，一面赌气找了很多非教师行业的工作，同他们吵过无数的架。

每次我找到一个非教师行业的工作时，他们都会冷嘲热讽上好久，别看我爸平时寡言少语的，可应和起我妈来丝毫不弱，两个人就像二重奏一样每天在我耳边念叨：一个女孩子，做文员有什么前途，做老师多好啊，受人敬仰，每年还有个专属的节日。

我不知道他们对于工作是怎样定义的，可在我看来，我只想做我喜欢做的事。

就像，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一样。

但有的时候，我也分不清，到底怎样才算喜欢。

我第一次懵懵懂懂觉得喜欢的时候，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时间的长河早已将它的心跳磨灭。

何少阳曾在我们刚开始的时候带我去过一次海市的海洋馆，那时，我站在深蓝的海洋世界里，不知名字的大鱼在我的头顶游过。

那一刻，我好想大声哭泣。

你要去哪？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