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
11
[明信片,邮戳日期为一九四一年一月五日]
亲爱的威尔逊:
我们极度遗憾,不得不推迟聚会(汤普森夫妇感冒了)。
你们能否下个礼拜六晚上过来,地点相同?我们都迫切想见到你们两位,会等你们同意后,再请其他人。
您衷心的
12
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一日
康涅狄格州,斯坦福德
树林1,农村免费投递1号
亲爱的纳博科夫:《新共和》的情况是这样的:我跟布鲁斯·布利文商定,请您就当代俄罗斯文学定期写文章(各种类型,您可以从雅尔莫林斯基2那里找到新版图书)。他要我告诉您,不要写得太长,因此我想,控制在一千到一千五百字之间。请立即动手写一篇,寄给奈杰尔·丹尼斯,他现在负责文学部,告诉他我跟布利文安排了这篇文章,我跟丹尼斯说过。同时也问问他,下一篇何时要。我会写信给劳克林3,谈您著作的出版事宜。
昨晚见到您很愉快。我希望我们有更多的机会交流。我们不久可以一起谈谈《莫扎特与萨列里》。希望您已收到为此支付的第二张支票,据说已寄给您了,若没有请告诉我。
永远的
埃德蒙·威尔逊
1.“树林”是威尔逊租住的房屋名。
2.阿弗拉姆·雅尔莫林斯基是俄国文学史家和翻译家,纽约公共图书馆斯拉夫部主任。
3.James Laughlin,新方向出版社创始人、编辑和主席。
13
西87街35号
一九四一年二月九日
亲爱的威尔逊:
一个大大的spaseebo1,让我跟《决定》2和新方向出版社“联系”上。我跟克劳斯·曼交谈甚欢,他建议我给他们写一篇两千字的文章。我收到詹姆斯·劳克林的信了,准备把我的英文小说《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寄给他,我从我代理人那里撤回了这部作品。(如果我有多余的复本,您也有时间,我会很乐于让您读一下。)劳克林信中还谈到现代俄语诗集的事——特别是帕斯捷尔纳克(第一流的诗人——您了解他的作品吗?)。
我在图书馆把一九四〇年苏联的所有月刊都读了——可怕又非常愉快的差事。我给《新共和》的文章这周就会写好。我在努力准备演讲稿,三月在韦尔斯利学院有两周课务。昨天我刚从威尔斯学院回来,坦率地说,我在那里成功了。尼古拉很不错。3
我何时能见到您?
向您夫人致以最好的问候,与您俄式握手。
您忠实的
弗·纳博科夫
我妻子向你们二位致以衷心的问候。4
1.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谢谢您。
2.《决定》,“一份自由文化评论”,1941—1942年间在纽约出版,克劳斯·曼编辑。
3.尼古拉·纳博科夫其时在威尔斯学院任教。
4.原文为俄语。
14
西87街35号
一九四一年三月五日
亲爱的威尔逊:
我需要您的建议。哪本杂志或评论能接受我所附的小说?能否烦请您读一下——也许您能提点建议?我想给克劳斯·曼看看,投给《决定》,但我担心会让他觉得是反德——不仅仅是反纳粹——尽管故事其实也可以发生在其他国家。1
我喜欢吉姆,但不喜欢那个俄国特务。他的一首诗中还有一句是关于热带“栩栩然的蝴蝶拍闪着翅膀”的,让我这个昆虫学家很高兴。弗蒙特,一个乖戾的、骑在车上的小绅士,非常好。2
我那篇关于一九四〇年苏联文学的文章让我陷入窘境。我为《决定》评述了最近一期的Kransnaya Nov’和Novyi Mir,3考虑到我会为《新共和》写关于诗歌和小说的部分。但我找到的、读到的让我非常恶心,我没法强迫自己进行下去……我已准备讨论“苏联戏剧的人物”——那样行吗?4
在我去韦尔斯利学院前,很想见到您,我要在那里教两周的课。我准备三月十五日去。
我和妻子问候威尔逊夫人。
紧握你的手。看来我不久就会忘记如何写俄语了,我用“洋泾浜”写了太多。5
您非常忠实的
弗·纳博科夫
1.可能是《云·堡·湖》,英译文刊登于1941年6月的《大西洋月刊》。
2.这一段涉及威尔逊的文章《无人阅读的那个吉卜林》,收于其著作《伤与弓》。
3.《红色处女地》和《新世界》,两本主要的苏联文学杂志。
4.这篇文章显然没有发表。
5.原文为俄语。
15
一九四一年三月七日
康涅狄格州,斯坦福德
树林,农村免费投递1号
亲爱的纳博科夫:昨天在城里,我试图跟您通电话,但您不在家。我们也许可以下周末安排点活动。我明天离开,周四前会回来。我想跟您讨论一下《莫扎特与萨列里》,我的一本书即将完稿,暂时没有机会顾及它。
我非常喜欢您的小说。去波士顿时,我会去见《大西洋月刊》编辑,劝他采用。至于《新共和》的文章,我认为您应该给奈杰尔·丹尼斯写信,告诉他您在关注苏联戏剧——或者把文章寄给他,如果您写好了。您跟他说,我同意了,口气要表现出您认为这事差不多就定了。我很抱歉,他们没有刊登您关于无政府主义著作的那篇评论,他们似乎因为政治原因畏葸不前。1我跟他们说了,该把文章寄还给您,因为它是好文章(不过我并不同意您对列宁的看法),应发表出来。您为什么不把它给克劳斯·曼呢?这个时候,您的名字出现在刊物上是好事,不要浪费了这篇文章。
尼古拉过来看我们了,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开心时光。他苦口婆心地劝我,我应该做点事,给他《彼得大帝的黑奴》2的歌剧提供一个剧本——但我认为,这真该让俄国人来做。
永远的
埃德蒙·威尔逊
1.纳博科夫对格·彼·马克西莫夫《断头台在工作》的评论,该书探讨的是苏联政治。
2.原文为俄语。本书为普希金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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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萨诸塞州,韦尔斯利
韦尔斯利学院
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七日
亲爱的威尔逊:
您是一个魔术师。我和威克斯1一起愉快地用了午餐,他接纳了我的小说,也接纳了我,很感人,很温暖。我已校对了清样,被要求给他们更多的小杰作。
我一直期待,能在新英格兰的橡树下见到您。您在哪儿?这儿的整体气氛,让我在记忆斑块的缝隙里一丝一缕地想起,我在英国时那个可爱的老学院(威克斯也是三一*人),那时我多么不幸。
我的课赢得一片嗬嗬的满意声。顺便说一句,我屠戮了马克西姆·高尔基、海明威先生——还有其他一些人——尸体无法识别。教授们(♀♀)很迷人。我的前辈谢尔盖·沃尔孔斯基一八九四年在这里演讲,他在回忆录中很抒情地说到“愉快的女生银铃般的笑声,诸如此类”。2
我将在二十九号去契诃夫3在康涅狄格州里奇菲尔德的工作室,四号回纽约。
希望不久能遇到您
您的友好的4弗·纳博科夫
1.《大西洋月刊》编辑。1967年1月号《大西洋月刊》其专栏《逍遥派评论员》中,有对他与纳博科夫交往的简短回忆,连同他对《说吧,记忆》的评论。
2.“看到这些年轻的姑娘被自然与科学簇拥,是多么迷人的景象。而且到处都是——树林中,湖面上,高大的走廊里,在年轻的、银铃般的声音里,你听到了韦尔斯利的欢呼。”出自《我的回忆》,谢尔盖·沃尔孔斯基大公著,A. E. 查莫特译,伦敦,1924,第一卷,第242页。沃尔孔斯基(Sergei Volkonsky, 1860—1939),戏剧与舞蹈理论家,一度是帝国剧院导演,回忆录作家,晚年是诗人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密友、伙伴(她将组诗《门徒》献给他,给他的回忆录写过文章)。1890年代,他在美国有两次巡回演讲,其回忆录以旁观者视角对当时的美国高校进行了有趣的观照。
3.Mikhail Chekhov(1891—1955),著名的俄国演员,安东·契诃夫的侄子,曾邀请纳博科夫访问他的戏剧学校,计划合作将《堂吉诃德》改编为戏剧。侨居期间,契诃夫试图从神秘的人智学角度看待文学作品。他和纳博科夫在艺术观方面存在无法逾越的差别,结果他们放弃了原初设想的计划。
4.原文为俄语。
* 即剑桥三一学院。——译注
17
一九四一年四月九日
亲爱的邦尼:
现在就很完美了——你已经对我的萨列里演奏了你的莫扎特。但有件事让我苦恼:为什么你的名字最终没有跟我的一起出现?这种翻译的重要部分是最后一道工序,最后的润饰——那种润饰出自你的手。同意加上你的署名吗?
我在准备俄语课,不得不翻译十几首普希金的诗和许多段落。我不知道我的译文是否有价值,但与现有译文比,它们更能满足我对他诗歌的感觉。我给你寄了一首诗,还有三则其他的。在《诗人》的最后一行,我试图对широкошумумные дубравы1进行音译。
是的,我没有跟你的妻子道别,觉得别扭,但你的活力征服了我。几天前我见了奈杰尔·丹尼斯,我们相谈甚欢,他给了我一本书,让我写评论(《环球的莎士比亚先生》),我们就文章做了安排(《翻译的艺术》)。2
清样中我没有发现什么*要改——除了你的署名,但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的忠实的
弗拉基米尔
*一处小问题:我用“创作”而不是“创造”(“海顿或许创作”),因为隔壁一层有“创造”,就在头顶,踩着呢。3
我是在我们通话前写的这段。
1.“声势浩荡的阔叶林”(来自普希金的《诗人》[译者按:中译者卢永将此句译为“涛声滚动的檞树林”。见《普希金文集》(II),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第117页])。纳博科夫这首诗的译文显然没有发表。
2.纳博科夫对弗雷尼·威廉斯《环球的莎士比亚先生》的评论刊于1941年5月19日的《新共和》;他的文章《翻译的艺术》刊于1941年8月4日同一刊物。
3.在刊行的纳博科夫译本《莫扎特与萨列里》中,有问题的这一句是这样的:“或许另一个海顿会取得/伟大的新东西……”
18
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七日
马萨诸塞州,韦尔弗利特
亲爱的弗拉基米尔:对《毒树》1的翻译是最优秀的普希金翻译,也是我看到的诗歌翻译中最优秀的一篇。(我唯一要批评的就是最后一句中的“他的邻邦”,用“居民”是否更好?)《诗人》也很出色。
我认为你确实应该发表这两首。我会把它们寄给《党派评论》,如果你愿意,我认为克劳斯·曼也会乐于接受,他会比《党派评论》付你更多的稿酬。还有《凯尼恩评论》,我也乐于寄给他们。你已经掌握了语言的精炼与活力,而这是译者通常无法掌握的。
我们在附近找到一所房子,但还得一段时间才能像个样子,好住进去。希望你们有空能来看我们。向你妻子致以最好的问候,祝在加州好运。不过我担心,你们会被那里迷住,再也不回来——对天才的欧洲人来说,这是在美国所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想想赫胥黎和伊舍伍德的命运吧(倒不是说我很看重赫胥黎)。你要知道,这就像走进叶芝的仙境或到了维纳斯山下。每天都是好天气,世界其他地方似乎都很假。因此,要时时记得东部。永远的
埃德蒙·威
附:我忘记说了,如果我是你,我会毫不犹豫地让威克斯立即支付小说稿酬——我总是能成。就说你五月要离开,想在走之前拿到这笔钱。我不想跟他提及此事,因为我不断建议他应在《大西洋月刊》刊载些什么,如果我还企图告诉他应何时给作者付酬,他会抵触的。
埃·威
1.原文为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纳博科夫的译文收在他的《俄罗斯三诗人》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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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87街35号
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九日
亲爱的邦尼:
你喜欢它们,我非常高兴。再过几年,这种事我会做得更好。
是的,我想,克劳斯·曼的评论杂志是个好主意。我会问他,是否要它们。
我给威克斯写过信了,他寄给我一百五十美元。你还记得我的问题,我很感动。
还有两篇小说(也比较长)正在翻译中,准备给《月刊》,似乎有模有样。你会赞许下面这一点的:拉赫马尼诺夫要我把他的《钟声》中的歌词译成英文,1这些歌词是巴尔蒙特对爱伦·坡的《钟声》粗枝大叶的翻译。但因为爱伦·坡的诗不适合音乐,我准备根据巴尔蒙特的蠢话重新编排,结果将异乎寻常。为了上课,我还翻译了莱蒙托夫的几首诗,马上要对付秃特切夫2。我把我直接用英文写的一部小说3寄给了《新方向》,我担心不会一炮打响。我在博物馆里描述了几种蝴蝶新品种,拔掉了八颗牙——没有嚎叫,但药物停止作用后可痛啦。所以你知道,我很忙——如果我在不停地絮絮叨叨,那是因为我觉得,是你狠推了我一把。
关于西部,我想你说得很对,我很肯定会在十月甚至更早回来。即使没有固定的工作(我一生中都没有过),这个冬天我也设法维持下去。唯一真正让我烦恼的是,除了几次偷偷摸摸的造访外,我跟我的俄语缪斯没有定期约会。我年龄太大了,无法康拉德式地改变(这是一个巧妙的笑话),我离开欧洲时,一部大篇幅俄语小说写了一半,4如果不停地在内心酝酿,它也许不久会从我体内某个地方渗出来。
动身前能见到你吗?五月二十六日,我会带着妻子、孩子和三只捕虫网启程。
衷心地紧握你的手。
你的弗·纳博科夫5
1.谢尔盖·拉赫马尼诺夫的康塔塔《钟声》(1913),基于爱伦·坡的诗谱成的曲子,该诗由象征派诗人康斯坦丁·巴尔蒙特用俄语改编。
2.即费奥多尔·丘特切夫(Fyodor Tyutchev, 1803—1873),俄国19世纪真正伟大的诗人之一。他的姓氏拼写已经规范化,而这本通信集有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变体,有时拼写是故意幽默,比如现在这个。纳博科夫翻译的丘特切夫的诗收入《俄罗斯三诗人》。威尔逊关于丘特切夫的文章刊登在1944年1月的《大西洋月刊》上;修订版收于《俄国之窗》。
3.即《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
4.这部小说的部分内容以俄语发表,用的是拉丁名《单王》和《极北之国》。俄语小说从未完成,但发表的两个部分最终演化成另一部用英语写作的小说《微暗的火》。
5.原文为俄语。
20
加州,帕洛阿尔托
斯坦福大学
斯拉夫语系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五日
亲爱的邦尼:
我明天就驱车前往加利福尼亚,带着捕虫网、手稿和一副新牙。我九月回来。你有机会在夏天奔赴帕洛阿尔托吗?
恐怕我要给你寄另一篇译文,The Scoopoy Ritzer1的独白。这一次我试图尽可能紧随普希金的节奏,甚至模拟了一些声响,还有所谓的头韵绿帘石。对曼来说,它太长了,我也不知道寄给谁。你能做它的教父吗——如果你觉得译文还行?你若有任何修订,我会万分感激的。你在做新的增刊吗?
我们正进入打包戏剧的高潮;行李箱已经塞满、上锁——我们才发现,孩子的积木或者我的达尔们2仍愠怒地待在角落里——于是反高潮即将上演。向你妻子致以最良好的问候。热情地握手。
你的
弗·纳博科夫
1.即普希金的另一个“小悲剧”《悭吝骑士》(此处标题用的是古怪的音译)第二场。译文见于《俄罗斯三诗人》。
2.即弗拉基米尔·达尔编的四卷本《俄语详解大辞典》。
21
帕洛阿尔托
红杉大街230号
一九四一年七月十八日
亲爱的邦尼:
我的英文小说被《新方向》接受了,劳克林从洛杉矶来这里见我,条件是净10%,预付稿酬一百五十美元,十月面世。这是你缕缕阳光中的又一缕的末梢。另一方面,威克斯拒绝了我寄给他的第二篇(更好的小说),两周后又让我再寄给他重审。我还给他寄了那篇据说被一家消亡了的杂志偷走了的小说,结果是假的——那家杂志在我写那篇小说前就死了。
谢谢你那本让人开心的书。1它们在《新共和》上刊载时,我已读过大部分内容,非常喜欢——喜欢复喜欢。那首诗弹跳得很优美。2
离开纽约前,我给你寄去了普希金的翻译(《悭吝骑士》),收到了吗?我现在翻译了小小的《鼠疫流行时期的宴会》。3
确实,这里的天气就像你说的那样。虽然我每周只有七次课,仍然觉得要鼓足干劲,才能离开我那折叠躺椅,去谈论俄语诗律法,或果戈理在《外套》4中运用“甚至”5的方法。我们驾车穿越几个州时(它们都美不胜收),我狂热地捕捉蝴蝶。就此而言,亚利桑那的一块小沙漠,我永远不会忘记。在这儿,我跟鳞翅目昆虫也有一段美好时光。我们拥有一套不错的小房子。我会在九月去韦尔斯利,我在那里有一年轻松的聘期——十几次讲座,大量的时间用于写作。我一年多没跟我的俄语缪斯有染了,我也有一些东西要用英文来写。
差不多二十五年来,流亡的俄国人都渴望发生些什么——任何事——会摧毁新政权,比如一场血腥的战争。如今这种悲惨的闹剧来了。我热切地希望,不管怎样,俄国能打败甚至彻底革除德国——以便一个德国人也不要留在世上——我的这个希望是把马车放到马头前,是本末倒置,但马儿太可恶了,我情愿这么办。首先我希望英国赢得战争,然后要把两头的首领发配到圣诞岛,让他们彼此始终紧挨在一起。然后——我完全明白,一切都会以荒谬的、不同的方式发生——就像在讲述可怕的戏剧性事件时,一则汽车广告劲头十足地插入进来。
给我写两个字。6
你的
弗·纳博科夫7
1.即《里屋里的男孩们:加州小说家笔记》(威尔逊的随笔集,每篇都曾在《新共和》上刊登)。
2.即《天堂里的剧作家:比弗利山庄的传说》,收于《里屋里的男孩们》。
3.普希金的另一出“小悲剧”,纳博科夫的译文收入《俄罗斯三诗人》。
4.原文为俄语。纳博科夫更喜欢他本人对这个标题更准确的翻译《大帆船》。
22
马萨诸塞州,韦尔斯利
阿普尔比路19号
电话:韦尔斯利3257R
一九四一年九月十八日
亲爱的邦尼:
我们刚开车回到东部,要在这里教授一年比较文学。很想见到你。
那些跟你说свoлочь来自cheval的俄国人恐怕是蠢驴。Свōлочь(来自сволōчь=丢下,往下拉;跟волокuma=花心男人同一个词根),谢天谢地,跟俄语一样古老。但另有一个俄文词швалъ(指“废旧垃圾”或“无赖”)据说是派生于cheval(解释如你所引),但它其实是шушвалъ(或шушepa)的讹用形式,后者又派生于古代的швалъ=швeцъ=裁缝。1这让我想到:поварь вашь Илья на боку=pauvres vaches, il y en a beaucoup,或者我自己杜撰的:я люблю вась2=黄蓝花瓶。
我碰巧在研究威尔逊《鼠疫城》与普希金版本之准确关系的问题。3显然米尔斯基没有看过原作。4稍后我会把我的笔记寄给你。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喜欢你的批评研究集5?
读《战争与和平》时,你注意到托尔斯泰经受的困难了吗?他迫使受了致命伤的保尔康斯基跟娜塔莎发生地理的、时序的联系。为了得到这种幸福的重逢,那个可怜的家伙被拖着、推着、挤着,看着真痛苦。
我又卖给威克斯一个故事,《昆虫采集家》,它将刊登在《大西洋月刊》圣诞号上。6
我们在这里舒服又开心。我的第一次课在十月一日,十月有三次,二月两次,还有六次公开演讲,就这么多。但他们希望我参加“社交活动”(学院午餐等)。最近我在昆虫学的一个专门领域做了许多事,我的两篇论文刊登在一家科学杂志上,7我描述了我在大峡谷发现的新蝴蝶,还在就拟态现象写一篇雄文。
我紧握你的手,谨向你妻子致意,你的弗·纳博科夫。8
我的妻子问候你们二位。
1.一种广泛的误解认为,俄语单词shval’(指“浮渣”,或如纳博科夫所说,用于单个人时指“无赖”,用于集合的物或人群时指“废旧垃圾”或“乌合之众”)来自法文的“马”,cheval。它起源于拿破仑1812年的撤退,当时许多腐败的马尸被法国军队丢在俄国。正如纳博科夫指出的那样,单词shval’有古老的俄语词源,早在拿破仑入侵前就存在。
为威尔逊提供俄语信息的人错上加错,把shval’跟另外一个词svoloch’混淆,它们意思相同,但后者声音更粗。这个词是名词,重音在第一个音节,是拼写相同的动词不定式svoloch’(拖拉,拖败)的派生词,后者重音在最后一个音节。
2.俄语shval’与法语cheval的混淆让纳博科夫想到了一个词语游戏,一种语言中的一个短语跟另一种语言中的一个短语相匹配,声音相同,但有意想不到的、往往是荒谬的新义。有一本书,《鹅妈妈韵文》,就是以这种游戏为基础的,作者是路易斯·丹汀·范·鲁腾(纽约,1967),其中熟悉的英文儿歌被表现为发音相同却荒诞的法语短语。
纳博科夫的俄—法例子将俄语“你的厨子伊利亚站在他一边”跟法语“可怜的母牛,那里有许多”相匹配。俄语的“我爱你”(ya lyublyu vas)产生了英语的“黄蓝花瓶”。最后一个双关语后来用到《爱达或爱欲》中(“三个年轻的太太穿着黄蓝花瓶的连衣裙”,第187页)。
3.普希金的“小悲剧”《鼠疫流行时期的宴会》是对英国诗人约翰·威尔逊(1785—1854)的诗剧《鼠疫城》的率性改编。
4.D. S. 米尔斯基的《俄国文学史》认为,“《鼠疫流行时期的宴会》是对约翰·威尔逊《鼠疫城》其中一幕非常准确的翻译”。
5.即《伤与弓》。
6.纳博科夫的《昆虫采集家》(原名《朝圣者》)刊登在《大西洋月刊》11月(1941)号上。
7.《关于银弄蝶的几个亚洲品种》和《茎豆灰蝶,一种新欧洲蝴蝶》,两者都刊于1941年纽约《纽约昆虫学会杂志》49期。
8.原文为俄语。
23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十日
马萨诸塞州
韦尔弗利特
亲爱的弗拉基米尔:我刚刚读完“塞巴斯蒂安·奈特”,劳克林给我寄了清样,它十分令人着魔。你竟能写作如此美妙的英语散文,又不像其他任何英语作家,能精巧自如地自行其是,让人惊奇。你和康拉德必定是这个领域仅有的、外国人写作英文而成功的例子。整个作品都很精彩,写得漂亮,我尤其喜欢他寻找种种俄国女性的部分,喜欢书中对死亡的描写和最后梦一般的火车旅行(还有叙述者长长的梦)。这让我迫切想读你的俄语作品,等我的русский язык1再好一些,我就去看。
希望你在韦尔斯利能找到校阅清样的人——因为有一些英文错误,但不算多。你似乎在矫枉过正地使用“as”而不用“like”,有时用得不对。那个批评家说,塞巴斯蒂安第一阶段是写破碎英文的乏味的人等,这不是双关语,而是妙语。2如果那个魔术师的口音是美国人,他就绝不会说“我想”(fancy),可能会说“我猜”(guess)。3我肯定,你转写俄文单词的音译法是你许多的固执坚持中的一种,但我确实认为这是错的。对那些不懂俄语的人来说,它显得古怪;对那些懂俄语的人来说,又会造成混乱。你的那句А у нея по шейку паук4让我困惑了一阵。类似neigh和sheik这样的组合(它们真的表示俄语元音吗?)——我担心你使用双关语的可悲缺点把你引到了这种地步——并非在用合乎逻辑的记音法来表示这些声音,它们带入了不相干的意思。你认为我会反对“偷偷摸摸的自鸣得意”(smuggled smugness)5,你是对的。但在别的地方,你对词语的敏感给了你令人称道的观察力和效果。我同意对sex一词的说法——它是讨厌。6不过Geschlecht—das Geschlecht7又如何!
你和家人现在能否过来跟我们一起过感恩节(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四),之后再待一段时间?我们很愿意招待你们,为你们准备了许多房间。如果你假期得待在韦尔斯利或其他地方,你或许可以在某个周末过来——十一月第一周之后,差不多哪个周末都行。另外,这之前我们会在波士顿过周末,我们或许可以一起午餐等。
刚过去的夏天,我们在奥罗拉见到尼古拉了。我想你应该听说,他患了面瘫,希望现在好了。自从他去圣约翰以来,我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我没有真正告诉过你,我何以这么喜欢你的书。它整个是在一个很高的诗性层面,你已经成功地成为一流的英语诗人。不知为什么,它比我阅读的任何新书都让我高兴、振奋。
向你们致以最美好的问候。永远的
埃德蒙·威尔逊
1.俄语,俄语(原稿是拉丁语的u而不是俄语的y)。
2.在第一章,“一个著名的老批评家”评论道:“可怜的奈特!他其实有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用破碎的英语写作的乏味的人,第二阶段——用乏味的英语写作的破碎的人。”本段下文部分,提到这个评论时用的是“可恶的挖苦”和“嘲笑”,说明原稿中的“双关语”在威尔逊指出后去掉了。
3.同样,在刊行的小说中,那个魔术师说:“他们不喜欢我的口音[……]但我猜我还是会得到那个机会的。”(第十章)
4.第十七章,叙述人为尼娜·勒塞尔夫设置了一个圈套,说了句俄语“哎哟,她脖子上有一只蜘蛛”,引起尼娜的强烈反应,从而暴露其真正国籍,而她宣称不懂俄语。纳博科夫将俄文句子(A u nei na sheike pauk)转写成了双关性的英语发音(Ah-oo-neigh na-sheiky pah-ook)。威尔逊用俄文形式重写这个短语,出现一个错误的介词(po而不是na),并把表示“脖子”的词放到宾格位置,这在上下文中并不恰当,因为他又一次混淆了俄语的y和拉丁语的u。
5.“他很清楚,炫耀自己对某个道德准则的蔑视,无异于偷偷摸摸的自鸣得意和彻底暴露的偏见。”(第九章)
6.“第二,因为‘性’(sex)一词的发音有着嘶嘶的粗俗气息,结尾又有‘克斯、克斯’的嘘声,我觉得荒唐,不禁怀疑这个词背后是否真有什么意思。”(第十一章)
7.德语表示“性”的单词(但指性别,而非纳博科夫想表达的那个意思)。
24
马萨诸塞州,韦尔斯利
阿普尔比路19号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十一日
亲爱的邦尼:
塞巴斯蒂安的鬼魂让你鞠躬1了。你喜欢这本小书,我很高兴。我想我跟你说过,我是五年前写的,2在巴黎,把一个叫坐浴盆的器具当作了写字台——因为我们住在一室户里,只好把小卫生间用作(as)书房,这句又有个鱼一样的“as”。关于那些小错误,你非常、非常正确。五年过去了,当我重温它时,我注意到许多笨拙的表述,外国化的风格。但如果着手订正,我会把整个作品重写的。我的看法(我知道不太公正)是,《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的所谓作者在英文表达上有困难。收到你的信后,我急不可耐地想改进,可我先已寄出清样了——我想写信给厄斯金3,如果不算太迟,就请他把它寄回来。我努力想用英文写作“富有想象力的”散文,可折磨人的是,我也许是在不自觉地照搬某个二流英语作家的风格,尽管我知道,理论上说,“形式”与“内容”是一回事。
我有些难为情地坦白,我有一天写了我的英文诗处女作,寄给了威克斯,他称之为“宠儿”,并将在《大西洋月刊》圣诞号刊登。4我是那种强烈憎恨一些评论家把“真诚”视为作家之主要品质的人,如今却得依靠“真诚”去评判那首诗。
我们很乐意在感恩节过来,但不能肯定能否成行,尽管我们很希望如此。无论如何,一旦确定我会再给你写信。
Áwe-chin ya dove-áll-in váh-shim peace-máugham!5
你的
弗·纳博科夫
你刚来电话谈的事:没有——除了有一章大概提到的一盘棋外,整个作品的发展过程中并没有“象棋理念”。听起来很有吸引力,但它并不存在。
1.原文为俄语。
2.薇拉·纳博科夫认为,这是记忆的差错,因为小说写作时租的那套公寓房是在1938年。
3.小艾伯特·拉塞尔·厄斯金是1940—1941年新方向出版社副主编。
4.《最温柔的语言》,刊于《大西洋月刊》1941年12月号。
5.俄语“你的信让我很愉快”的古怪音译。
25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十四日
马萨诸塞州,韦尔弗利特
Da-rogue-oy Val-odd-ya:1如果你还没有校对清样,那就让他在他们编好后寄给你,这样你可以校对。
我们十一月八日的那个周末可能去波士顿,也许到时我们可以安排点儿活动。请争取来过感恩节。
我才不信你关于你小说的那种说法呢,骗我我会很生气的(不过我对它更高看了,而不是相反)。
Yah j’m(’en f) ou rook-oo2
埃·威
[加在顶部]
这样如何?
Nous avons eu beaucoup de jolies dames.
Ну завозы боку де(р)жали да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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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grasseyement4消灭了
1.即“亲爱的沃洛佳”,音译,戏拟的是纳博科夫关于脖子上的蜘蛛的音译法。
2.俄语“我握住你的手”和法语“我根本不在乎”的混合。
3.威尔逊尝试的是纳博科夫9月18日信中那个语言游戏,造了一个俄文句子,声音跟《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第十三章那个瑞士旅馆经理的法语句子一样(“我们有许多漂亮的女士”)。俄语词语组合大体上可以译为“好,派遣[从城外][在或到]边上掌握的太太”,构不成一个连贯句。
4.r的法语发音。
26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
亲爱的邦尼:
我真心希望,你不会认为我的《冰箱》1是说,我在你家过了一个糟糕的夜晚。我没有。我真的无法告诉你,至少用英文难以表述,我多么喜欢待在那儿。
昨天我读了《阿斯彭文稿》。2不,他是用很尖的笔写的,墨水很淡,墨水瓶里的墨水很少。顺便说一句,他应该证明,阿斯彭好歹是不错的诗人。它的风格有艺术性,却不是一个艺术家的风格。例如:那个人在黑暗中抽雪茄,另一个人从窗户里看到了红尖儿。红尖儿让人想到的是红铅笔,或一只在自己舔自己的狗,如果用于黑夜里雪茄的光亮就错了,因为并没有“尖儿”,事实上光亮是秃的。但他认为雪茄是有尖儿的,于是把尖儿描成了红色——就像那些假烟——薄荷脑烟杆在末端做得像“余烬”——据说那些想戒烟的人吸它们。亨利·詹姆斯肯定不吸烟。他有魅力(就像屠格涅夫柔弱金发的散文有魅力一样),但也就这么些了。
我附了一段我代理人的信,想听听你的建议。我奇怪,是否不该要“老前辈”再多付一些。我还从一两个出版商那里接到“我们有兴趣”的信。整整一年前,我寄给《纽约时报》一篇文章,谈的是希莱尔·贝洛克的一本书——我知道,对他们来说,口气太严厉了——上个星期天发表了。3我想,这一阵快意的骚动是不是该归功于你漂亮的书评,劳克林可能在四处转发。
向你妻子致以我最美好的问候,薇拉也问候你俩。
你的友好的
弗·纳博科夫4
[在边上]
很抱歉——这些斑点是我试用的生发水搞的。
[在这封信的信封里,有一张未签名的打印件,显然出自威尔逊之手]
一个多年前的代理人给我打电话,他跟中欧国家打过很多交道,说有客户想把你的《笑声》5改编成戏剧。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准备告诉他,你想要两百美元作为未来的版税。还有,这个戏剧应该在一年内排好上演,此后所有版权重新归你,以防失败。剧本也要征得你的同意。
1.纳博科夫拜访威尔逊夫妇的成果是诗歌《冰箱醒来》(《诗与棋题》,第153—154页)。
2.作者是亨利·詹姆斯。
3.《贝洛克的散文——温和但不愉快》,《纽约时报书评》,1941年11月23日。
4.原文为俄语。
5.《黑暗中的笑声》,纳博科夫一部小说的英文名。该作品1932年第一次出版时,俄文名称是Kamera obskura,1936年以“暗箱”为题在英国出版。1938年在美国出版时,纳博科夫予以修订,并用了一个新标题,后来英语多个版本都沿用该标题。
27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三日
马萨诸塞州,韦尔弗利特
亲爱的弗拉基米尔:
① 也许好的做法是,让你的代理告诉那个戏剧代理,就你所知,这类情况惯常的报酬是每月一百美元,你认为如果选一年,你起码应该拿到五百美元。当然这样做有失去那两百美元的危险——这有点像赌博。
② 我不认为,我的书评跟你所引起的注意有关。我为许多人写过书评和推荐意见,他们毫无成就。我认为你的快速进步归功于你创作的优点。有史以来最奇怪的一个例子——特别要注意,你的风格不属于当今任何一种样式。
③ 很难向人们解释亨利·詹姆斯。我在大学第一次读到他时,我不喜欢他,他的作品有严重缺陷,但我现在相信,他真的是伟大的作家。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现在许多年轻人都在通读他的作品。另一方面,要劝说那些第一次接触就被拒之门外的人去读他的任何作品,很困难。我想知道他是否给你留下了什么印象。我希望你从他的早期阶段做点尝试——《美国》或《华盛顿广场》——然后再读最新的,《金碗》。他的散文作品始终有一种松懈的成分——可能除了他中期的作品如《梅西所知》等。我推荐你读的其他作品都创作于中期。
永远的
埃德蒙·威
[在边上]
我不太喜欢他那普鲁斯特式的自传,《小男孩和其他》《一个儿子和兄弟的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