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伯勒先生有个外甥女，名叫弗洛伦丝·蒙乔依，家里已有打算让斯卡伯勒上尉和她成亲。当初作此打算的时候，丝毫没有考虑到钱财的问题。因为这位小姐名下的财产不到一万英镑，在有关这门亲事的主意刚萌生之时，这种财产状况跟上尉的前途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不过斯卡伯勒先生对他的家族成员都很喜欢，所以对已故的妹夫蒙乔依将军怀有深厚的感情。他发觉外甥女长得又漂亮又端庄，要是能成为自己家庭中的一员，那真是再称心如意不过了。弗洛伦丝本人最初听到母亲给她提起这门亲事时才十八岁；她对此与其说感到高兴或者讨厌，不如说有点害怕。在她看来，蒙乔依表兄始终是位英姿飒爽的人物。他只大她七岁，不过他早年时就风度翩翩，而成年人的一些癖好他也都爱，所以在姑娘的眼里赫然是个又有钱又风流的公子哥儿。那是他父亲发布那则声明三年以前的事。当时，他无疑已债台高筑，不过一般人还不太清楚，而他父亲却依然认为让他和表妹成亲——用他肚里一句常用的话来说——或许有助于使他安分守己。打那以后直到现在，求婚一直在进行之中，老乡绅一厢情愿地以为，这对表兄妹的婚事大局已定，就欠尚未正式订婚而已。至少有两年时间，他确实是这么考虑的，直到最后的那一年里，他才下决心抛弃上尉。即使在这一年里，还出现过几段有希望的时期，因为直到最后采取行动前的一刻，他还在犹豫不决呢。他确实竭尽所能地钟爱着外甥女。他常常拍拍她，抚摩她的头发，乐意让她亲近他。这么一位姑娘，他的确打心眼里喜欢。他性情温厚，大胆无畏，但并不是一个私心很重的人，因而对这位招人疼的姑娘的一生命运关怀备至。

他的大儿子在性格的某些方面跟父亲很相像，但就是性子暴躁。他确实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真心诚意地爱着表妹。不管表妹有没有那一万英镑财产，他愿意娶她——因为天下人中间就数他最为所欲为的了。然而，他内心存在一种他父亲所不了解的廉耻感。有人给他谈起他母亲美好的名声将受玷污时（对于母亲，他只是朦朦胧胧地有点儿记忆而已），这种威胁本身确实给他带来了异乎寻常的痛苦。可是对此，老乡绅却毫无觉察。那位夫人早已作古，别人怎么议论她，对她本人来说好歹也没有多大关系。但对上尉来说却并非如此，他宁肯相信不诚实的是父亲，而不是母亲。他对表妹弗洛伦丝的爱无论如何是情真意切的；听到那段故事的当儿，他首先想到的是表妹得知这个消息后如何忍受得了。

据说，那次谈话以后不到两三天，他就离开伦敦。他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立即能上切尔顿讷姆镇去见表妹。蒙乔依小姐和她母亲就住在那儿。

弗洛伦丝·蒙乔依对表哥一向怀有崇敬之心；说实话，她虽然从未爱过他，但也几乎有点动心了。谣传散布开来，甚至在她的生活圈子里也有所风闻；她虽天真无邪，到底也渐渐明白斯卡伯勒上尉不是一位她能稳稳当当与之相爱的男子。可是，对另外一位男子，她的感情也许就迥然不同了。她起先无疑以为自己到头来会心甘情愿嫁给表哥，不过她只是心里这么想，连对自己都从没有说过这句话。如今她心里对他却很反感。

斯卡伯勒上尉在去切尔顿讷姆镇的路上，心里反复琢磨着这件事，暗自盘算着如何能顺利地实现自己的计划。他打算获得表妹对他的爱情的保证，还让她答应，他父亲可能谈起的有关他的任何事情都不会使她的爱情动摇。为此他必须把父亲所说的那段故事告诉她，同时让她知道他本人对那种说法压根儿就不相信。他还得向她透露其他许多事情。他多少得承认一点他负债的情况，还得给她解释父亲采取这一行动的目的是为了蒙骗那些债权人。凡此种种，做起来都困难重重；不过他应该相信她是天真无邪慷慨大度的。他觉得谈有关他本人的情况要讲究点方式方法，这样那段故事就会有助于使得她对他产生更亲昵的感情，而不至于反而让她变心。她母亲至今一直对他怀有好感；说实在的，在切尔顿讷姆这座宅邸里，他简直被当作阿波罗(1)来接待。

“弗洛伦丝，”他说道，“我得单独跟你会面几分钟。我知道你母亲会放心让你和我待在一起的。”

他一到切尔顿讷姆就说这句话，于是蒙乔依太太立刻离开了屋子。她让自己相信，她女儿跟表哥结婚是应尽的本分；虽然她得知上尉的所作所为已给那份家产带来了麻烦，但她却认为结婚成家是使上尉安分守己的最有效手段。照她看来，特雷登庄园的继承人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什么考验他都会经受得住。

表兄妹之间的会晤持续了好长时间，后来蒙乔依太太没有打招呼就回到这间屋子来的当儿，发现女儿在掉眼泪。

“咦，弗洛伦丝，怎么啦？”母亲问道。

可怜的姑娘没有吭声，照旧在哭，而上尉却脸色阴沉地在旁站着。

“怎么回事，蒙乔依？”蒙乔依太太冲着他问道。

“我跟弗洛伦丝谈了我自己的一些麻烦事儿，”他说，“她似乎因此对我变心了。”

这句话中有某种意味让弗洛伦丝觉得反感——他刚才对她赌咒发誓迫使她最后不得不坦白表示她不爱他，可是他竟偷天换日，不公正地把她的表态和他自己的困境挂起钩来。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不爱他绝不是因为他目前的困境（她只知道这种困境非常糟糕，可她实在对他的困境并不了解）。他不顾体面把事情原原本本全说了——他父亲如何给他谈了有损母亲名誉的那段故事，他本人如何在社会上变得无足轻重，他又怎么面临失去全部财产的威胁，还有他怎么陷入债务累累的境地。最后他还补充说，他确信这一切都是父亲捏造出来的，所以他父亲实在是个十足的流氓。可是，有关他负债的真实情况他只字不提；他倒并不是事先就打算瞒她，而是因为要让一个人承认自己的愚蠢行为把自己彻底毁了，确实难以办到。姑娘当时听到这段故事感到不理解自然不足为奇。他为什么要为他母亲辩护？他为什么谴责父亲？对她来说，那些针对她所熟悉的舅舅的指责比起那些加在她素昧平生的舅母身上的不可思议的罪名来（尽管她儿子在袒护她），更让她感到胆战心惊。可是接着他情绪激动地吐露了自己的爱衷，她也领会了。他恳求她表白对他的爱，于是她立刻变得执拗不驯。“表白”两字的含义激起了她的反感情绪。这个词儿的意思似乎说他相信她爱着他。她可从来没有这么对他说过，而且她肯定目前情况并非如此。他逼人太甚，所以她只得哭。可是即使在掉眼泪，她也丝毫没有退让一步。她决没有吐露片言只语使他得以从中找到一点希望。接着，他脸色越来越阴沉，态度也越来越粗暴，表露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后来，他终于诘问她，既然她不可能爱他，那她爱的是谁？他很清楚自己怀疑的是谁，她心里也明白。可是他没有权利要求她就这个问题作出答复。她并不认为那个人爱着她；她也不知道对自己的感情该怎么说怎么想。如果另外那个人真的到她跟前来，她也会打发他离开；但她为什么得让他走，自己心里也不十分明了。然而，现在这位皮肤黝黑、留着小胡子的上尉，皱着眉头，摆出一副丘八老爷的面孔，不可一世地威胁起另外那个人来啦。

他说道：“他是作为我的朋友来特雷登庄园的，老天在上，如果他妨碍我的话，如果他胆敢站在你我之间，我准要他的命。”

他没有指名道姓；可是弗洛伦丝感到可怕极了，她只好哭。

他不愿留下吃晚饭便走了，但却说隔天下午他会再来。在小镇的街道上他碰见了他的一个债主，此人发现他前来切尔顿讷姆，便一路尾随着他。

“唷！蒙乔依上尉，在伦敦大家谈——谈论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谈论些什么？”

“继——继承权呗！”那汉子是地地道道的犹太人，他带着不安的神色抬起头说道。

那人让上尉接受了一笔为数可观的借款，同时得到保证说这笔钱待他父亲去世后偿清，为此他已付了上尉大约二千英镑的现金。

“你应该去问我父亲。”

“可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你应该去问我父亲。我向你保证，我无法向你提供更多的情况。他编造的那段故事，至少我本人根本就不相信。几天前他才不怕丢丑地把事情跟我说了，可以前我从未听说过这件事。这事儿是真还是假，哈特先生，你我俩处境相同，都无法回答。”

“可你借了我——我的钱哪。”

“我不是写给你借据了么？你老缠着我有什么用呀？我爸爸看来是想出了一个鬼点子，能把你们掠夺一空；可在同时间，他也会把我搞得一个铜板都不剩呀。这事儿信不信由你；不过你会发现我说的全是实话。”

接着，哈特先生便走了，但对上尉说的那番话自然连半点儿也不信。

弗洛伦丝只得把自己不愿意嫁给表哥的坚定的意向对母亲说了。蒙乔依太太仍然为上尉的显赫财富迷了心窍，为上尉说了不少好话。这门亲事大家一直都这么打算着的，这种姻缘顺理成章。上尉负了一大笔债，那可以用弗洛伦丝的收入来偿还嘛。这位可悲的太太对上尉的境况是多么无知。当有人告诉她上尉跟他父亲大吵了一架时，她却说成了亲一切都会妥善解决的。

“可是，妈妈，斯卡伯勒上尉不再是那份家产的继承人了。”

蒙乔依太太对财产限定继承权深信不疑，声称天老爷也无法取消它。

“可是这无关紧要，”女儿说，“假如我——我——爱他，他没有财产那我更愿意嫁给他。”

蒙乔依太太接着说，对此她根本无法理解。

次日，斯卡伯勒上尉说来真的又来了，可任凭他好说歹说，弗洛伦丝就是不愿出来见他。她母亲说她身子不舒服，不忍心去打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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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