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祝你新年好!”在东京下车时,大谷对麻子说。
这是岁暮的拜年话,麻子感到很中听,答道:“谢谢!也祝你新年好,孩子也好……”
麻子说着,琵琶湖上的彩虹忽然浮现在眼前。
当然,与大谷的辞别,只不过是与外人的一般辞别而已。
麻子回到家里,说了句“我回来了”之后,向姐姐问道:“爸爸呢?”
姐姐百子像顶撞似的说:“出去了。”
“是吗?”
“不是早就定了出去吗?”
麻子疲倦地侧身坐在火盆旁,一边解着大衣的纽扣一边看着姐姐问道:“姐姐也出去?”
“是。”
“是吗……”
麻子突然站起来,走到走廊。
“不在家,爸爸……到房间,也不在呀。”百子大声说着追了过来。
“唉—不过……”
麻子只是小声自语,百子没有听见。
麻子打开父亲房间的灯,拉开拉门,自言自语地说:“伊贺的白山茶蹲在这……”说着,看了一眼壁龛里的花。
麻子走到壁龛前面,见挂轴和自己去京都之前一样,只是花变了。
麻子往父亲桌上瞥了一眼,离开房间。房间寂静无人,她感到有些安心。
麻子回到茶室,女用人正在收拾餐桌。
好像是姐姐一个人吃的晚饭。
百子抬头看着麻子,说:“查完房间回来了?”
“并不是查房间……”
“外出旅行回来,家里人不全,很扫兴吧,”百子沉稳地说,“换换衣服吧。有洗澡水。”
“好的。”
“看你愣愣的。是累了吗?”
“火车很空,很舒服的。”
“噢,坐吧。”百子笑着,沏上了粗茶。
“如果今天回来,打个电报说‘回来’不好吗?这样的话,父亲也许会在家的。”
麻子默默地坐下了。
“爸爸四点左右就出去了,这时候还没回来,真够晚的。”百子说。
麻子的眼睛突然一亮:“哟!姐姐,后面的头发拢起来了,让我看看。”
“不,不嘛。”百子按着脖颈。
“喂,让我看看。”
“不嘛。”
“为什么?什么时候留的这种发型?喂,转过身去,让我看看。”
麻子说着,想膝行转到姐姐身后。她一只手抓住姐姐的肩膀。
“不嘛,不好意思。”
百子真的连脖子都红了。
但是,也许她发觉自己过于害羞了吧,便又满不在乎似的镇静下来。
“脖子上面的头发短了,很怪吧,不合适吧?”
“不,合适呀。很漂亮的。”
“不漂亮啊。”
百子缩起了肩。
那个少年总是掀起百子脑后的头发,吻她的脖颈。今天为了更好吻些,她把那里的头发拢了起来。百子吻那个少年的脖颈,他也还记得吧。
正因如此,百子不觉羞红了脸。但妹妹是不知内情的。
麻子平时很少看姐姐的脖子。姐姐脖颈上的头发很短,反而有一种新鲜感,脖颈也显得比以前细些,长些。脖颈正中的凹陷处似乎比一般人深些,这与姐姐柔弱的姿容很相称。
麻子想把姐姐脖颈上的散发拢上去,手指刚接触那里—
“噢!”
百子叫了一声,肩膀瑟瑟地颤抖起来。
“噢,打了个寒战,讨厌。”
这与少年的嘴唇触到那里时也曾瑟瑟地颤抖颇为相似。
妹妹吃了一惊,忙把手撤回来。
百子囿于后脑头发向上拢起的秘密,觉得在妹妹面前,难以去和少年约会了。
百子焦躁不安,感到妹妹很讨厌。
“麻子,你从京都回来,一定有话想要尽快地对爸爸说吧。”百子转过身来说,“我明白,不要隐瞒……到出嫁的朋友那里去,是说谎吧?”
“不是说谎啊。”
“是吗?你说不是说谎。可你虽然到朋友那里去了,却另有目的。”
麻子低下了头。
“说说吧。说说好吗?”百子缓和了语气,“你去京都找妹妹,找到了吗?”
麻子吃惊地注视着姐姐。
“找到了吗?”
麻子轻轻摇了摇头。
“没找到?”
麻子点了点头。
“是吗?”百子避开妹妹那定定注视的目光,发自内心地说,“没找到,是幸运哪—我想。”
“姐姐!”
麻子呼叫了一声百子,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了,麻子?”
“不过,我带着这种想法去京都,爸爸是不知道的……”
“真的?”
“是真的。”
“那—爸爸的洞察力是很强的。如果连我都知道的话……”
“爸爸对姐姐说什么了吗?”
“怎么能说呢?麻子真傻呀。”百子看着麻子的脸说,“哭,多不好。不要哭了。”
“唉。不过,我原想,到那里去还是不告诉爸爸好。不如告诉好了。连姐姐也没告诉,是我不好。”
“其实,告不告诉爸爸,无关紧要。关键在于去找妹妹是好还是不好,对吧?”
麻子仍然注视着百子。
“你是为谁而去京都的呢?为爸爸,为我们,为你的妈妈,为那个妹妹?”
“谁也不为。”
“还是感到道德上的责任?”
麻子摇了摇头。
“那—就当作是你的多愁善感,姑且放在一边,不去管它了。”
百子继续说:
“你去找妹妹,是你的爱。所以,那孩子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这份爱,那孩子现在领会也好,不领会也好,仅从你有这种爱这一点看,无论对你还是对那个孩子来说,都是好事,今后无论什么时候见到那个妹妹,现在的爱又会表现出来的。我是这么想的。”
“姐姐。”
“等等……可是,人有各种各样的游泳姿势,也有适合本人性情的泳池的水,所以你从别处到那里去,稀里糊涂地接触一下,京都的那个孩子是不以为然的。兄弟姐妹早晚也要成为外人,那样更好。就任她随便谋生算了。麻子你也好好想想吧。”
“不过,爸爸怎么认为?”
“那—有人说某人阅历的深度,某人思想所达到的深度,就是某人的深度。所以,麻子有不懂的地方,你父亲也同样有吧。”
“这不是爸爸说的吗?”
“是啊。是他自己为难的时候说的。”百子哧哧地笑着说,“通晓人类的历史,思考人类的未来,都包含在其思想所达到的深度之中吧。”
麻子点了点头。
百子像观察麻子的神色似的,说:“你妈妈去世之前,好像很挂念京都的那个孩子。所以你就到京都去了吧。”
麻子心里猛然一震。
“那—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妈妈的本意,你妈妈是和别人的孩子也毫无隔膜的真正和善的人。如果说你妈妈死后京都的孩子能够回到家里的话,那么她在世的时候也会允许的,不然,你死去的妈妈是很委屈的。这一点在她内心深处也不一定没有吧。你如果是想使妈妈成为好人而到京都去,那可就糊涂了。”
麻子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继而捂着脸哭倒在地。
“不要再说了……姐姐要出去吧?”
麻子肩头一耸一耸地哭着。
百子像斥责似的说:“不要哭了!你这么哭,我就不能出去了。”
“姐姐。”
“让我走吧,虽然这样有些对不起你……你去洗澡吧。好吧,你洗澡,我出去。”
“好,好的。”
麻子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走出茶室。
麻子紧紧抓着浴池边沿哭着。听到百子出去时外面门的响声,麻子又涌出了热泪。
麻子忽然回想起母亲的日记。
百子时常说“你妈妈”,麻子的妈妈并不是百子的生母。
麻子忽然回想起母亲的一节日记,是记录父亲说的关于百子的一段话。“百子之所以接二连三地爱上少年,是由于上了最初的男人的大当,还是由于在学校曾经沉湎于同性恋,抑或是由于作为一个女人身体中有什么缺陷呢?”
母亲写道,这仅仅是怀疑,实际上父亲和母亲并不了然。
“因为现在是引诱美少年也很容易的社会啊。”
日记中还记录着父亲这样一句不知是戏言还是真心的话。
“接二连三”这个词虽然是父亲或母亲的过于夸张,但是百子的美少年,就连麻子也见到过三个。
麻子回想起母亲的日记,恐惧和羞耻使她止住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