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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雷切尔·萨维尔纳克与那个鬼影交谈时,雅各布·弗林特与他的新闻同行们挤坐在老贝利街——英国中央刑事法庭——一张又硬又窄的长椅上。克莱夫·丹斯金案件中,公诉方的最后一个证人正在出庭做证。此次审判挤掉所有新闻报道,占据了报纸头版,但明妮·布朗并没有成为报道的焦点。她看起来比被告席上的嫌疑人还要害怕。
额明妮只有二十二岁,但工作和作为母亲的责任让她早早衰老,她肩膀弓着,青春美貌也逐渐淡去。她是中央刑事法院对面的ABC茶馆的女服务员。两年前,她在那里遇到了被告,当时他偶尔会去茶馆喝杯茶,吃块松脆饼。
没几天,克莱夫·丹斯金就成了她的情人;不到一年,他就成了明妮孩子的父亲。现在,明妮根本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像法庭上的其他人一样,她知道自己的不幸遭遇构成了针对被告的间接证据链的最后一环。这条证据链足以把他拖上绞刑架。
皇家律师埃德加·杰克逊爵士一边查看着眼前堆得像马特洪峰一样高的文件,一边拨弄自己的夹鼻眼镜。他一紧张就会这样,倒不是眼镜必须调整。
“被告是否为了你们的女儿向你付过钱?”
“付过,”明妮低声说,“但不是定期支付的。”
“去年9月4日,你是否在市政厅治安法庭获得了针对被告必须支付孩子抚养费的指令?”
她点点头说:“是的。”
“被告是否按照法庭判决支付了款项?”
“是的。”她说完又抬起头看了看律师,“至少……到今年3月他都支付了。”
“今年3月?”这位公诉人问道,“也就是被告被指控的谋杀案发生的前一个月?”
“是的。”她轻声说道。
至此,针对克莱夫·丹斯金案的完整案情构建完毕。埃德加爵士把大拇指钩在马甲口袋里,重心落在脚跟上。他像法律界的勒琴斯[1]一样,建造了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案件,现在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停下来欣赏亲手创造的完美之作。
“请大点儿声回答,布朗小姐!”他高声说。
“是的。”
她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显得响亮、清晰又哀伤。泪水涌上她的眼眶。充满悲剧色彩的犹疑正是埃德加爵士想在陪审团心中留下的画面。此案不是一个受到轻慢的女人对背叛她的男子进行报复。明妮·布朗是一个受害者,那个男人则是一个残忍的骗子,是个冷酷的凶手,而明妮依然对他怀有一丝感情。
当埃德加爵士得意扬扬的时候,丹斯金的代理律师们在座位上很是不安。穿着猩红色长袍的法官打了个哈欠,他的思绪显然在向午餐漂移。陪审员们脸色阴沉。在雅各布看来,他们在审判过程中似乎变老了,仿佛因为知道有罪判决意味着什么而感到疲惫。
雅各布环顾四周。他旁边是《见证者》报的首席罪案记者,此人正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板上钉钉。”《每日邮报》的人肚子咕咕叫。《泰晤士报》的人整理着袖口。其他大部分记者的年龄是雅各布的两倍,他们已经旁听过几十起死刑案件。一个死刑判决意味着他们的报纸发行量将增加五万份。雅各布对审判的盛况和法律流程相关事务还没那么熟悉,不敢有任何轻视。每当他想起输了官司的人会掉脑袋,就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但是这一点他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他们身后有个秃头壮汉正盯着明妮·布朗。他这份专注,与好奇、无礼或猥琐并没有什么关系。罗伊·梅多斯是个法庭画师,他经常为雅各布所供职的《号角报》提供庭审速写。由于法律禁止任何人在法庭上画画或拍照,所以诀窍是记住审判中主要人物的外貌:法官、陪审团、律师、证人,尤其是被告席上的坏蛋。梅多斯的技艺是找出能使人物活起来的特征,比如可能是某个大律师戴假发的方式颇有特色这种简单特征。可怜的明妮对梅多斯来说却是个挑战,她实在没什么特点。
梅多斯旁边是《见证者》报的法庭画师,是一个脸色苍白、长相英俊的家伙,头发是淡黄色的,长了个鹰钩鼻,他一会儿咬铅笔,一会儿啃指甲。他的目光从明妮·布朗身上移开,停留在公众旁听席前排的一个女人身上。雅各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吸引这位画师注意力的不是她年轻、美丽或优雅的仪容。那个女人有着一头乱糟糟的灰发,尖下巴。她把长长的脖子往前伸,仿佛不顾一切地要听清别人说的每一个字。
雅各布觉得她看上去很像女巫。只消加一把扫帚和一顶尖帽子,就是一幅很不错的漫画。也许她是个有名的公众人物,所以才吸引了这位画师。雅各布不认识她,但那些大人物和名流最喜欢的就是花几小时观赏顶尖的法律戏剧表演。这场审判吸引了大量观众,他们的热情丝毫不亚于去观看奥德乌奇剧场的滑稽剧。要是没有记者证,雅各布就得被迫加入每天早晨长长的队伍,这样才能有幸看到埃德加爵士尽最大努力绞死克莱夫·丹斯金。
那个“女巫”仔细打量着被告,想找到一些卑劣性格留下的外在特征,就像集邮专家检查稀有邮票上的缺陷一样。雅各布觉得丹斯金是个很有代表性的样本,如同集邮藏品中的一枚黑便士邮票。这并不是因为他外表上有什么突出特征。他棕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留着牙刷式小胡子,穿的西装也很得体,足以勾引没有主见的烟草店女店员和茶馆女招待,但他绝不会被误认为是拉蒙·诺瓦罗。
真正让克莱夫·丹斯金显得与众不同的是他的举止。在整个审判过程中,他就像一个观看槌球比赛的观众,而不是接受生死审判的人。几周后,他肯定会被处决。然而,当埃德加爵士论述案件时,他以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态度听着每一位证人的陈述。
动机、手段、机会:公诉人已经说出了整个肮脏的故事。丹斯金是一名丝袜推销员,他四处旅行,于是有了无穷无尽的机会去勾引孤独的女人。作为一个已婚男人,他欠了一屁股债。一天晚上,他的车在英格兰北部一个偏远地区起火,人们在车内发现了一具烧焦的男性尸体,在火灾现场还发现了丹斯金手杖上那个独特的银质手杖头。起初警察判断丹斯金死于这次严重的事故,但当他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时,一位愤怒的债权人看见他在特拉法加广场上了一辆出租车。同一天,警察在克罗伊登机场逮捕了他,当时他正要登上飞往法国的航班,还有几分钟就能顺利逃走了。
时至今日,当局也没能确认火场那具尸体的身份。据推测,死者可能是一个路过的流浪汉,丹斯金以提供搭便车为借口搭上了他,然后将他殴打致死,再给他穿上略微体面些的西装、大衣和软呢帽。据公诉方的科学专家说,这场火灾不是意外事故,而是有人故意纵火烧车。
丹斯金的私生活非常混乱。他供养着分居的妻子,同时还与遍布全国各地的情妇维持着关系,所有这些费用令人崩溃。因此他的动机非常明确,即杀死流浪汉,将其尸体伪装成他自己,从而伪造自己的死亡。这项罪行如果成功,就能使他摆脱责任,在欧洲大陆开始新生活,而他那所谓的遗孀则可以从他六个月前投保的人寿保险中受益。
但丹斯金声称有人偷了他的车,夺走了他的财产,可惜这个借口非常无力。他说自己搭便车乘坐一辆豪华轿车从英国西北部到了伦敦,警方尽最大努力追查那辆车或那位司机。此案在报刊和无线电广播上得到广泛报道,但始终没有人站出来。如果真的存在那位好心人,他在哪里?
埃德加爵士在尽全力试探过法官的耐心之后说:“谢谢你,布朗小姐。请你留在原地,我这位博学的朋友还想对你进行询问。”
皇家律师珀西瓦尔·兰缓缓站起来,明妮·布朗不禁瑟瑟发抖。这位辩方律师身材矮胖,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做什么都不着急。他迟缓的动作与对手旺盛的精力形成鲜明对比。的确没有迹象表明他能够推翻杰克逊建立起来的案情。
“我没有问题要询问证人,法官大人。”
雅各布旁边的海登·威廉斯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放弃希望:正式。”
“好吧,”凯尔尼法官说,“埃德加爵士?”
博学的公诉方律师跳起来,向陪审团露出满意的微笑:“公诉方认为案件已经有了结论,法官大人。”
法官宣布,现在可以休庭吃午饭了,记者们争先恐后地站起来。两名看守人员押送嫌疑人离开被告席。克莱夫·丹斯金步伐轻快,仿佛急于吃午饭。或许他感觉到了喉咙上的绞索正在收紧,但完全没有表现出来。他这份冷静很了不起,看起来甚至恨不得要吹一支快乐的曲子。
“没有什么比精彩的谋杀案更好。”海登·威廉斯在记者招待室里十分笃定地对雅各布说。他们已经给各自的办公室打了电话,通报了上午的最新进展,但还无法占据头版。如果克莱夫·丹斯金敢于出庭自证,那么下午就有爆炸性的新闻了。
海登是舰队街[2]罪案记者中的元老,此人愤世嫉俗的程度,和他在梅里奥尼思郡的祖先对长老会的信仰一样坚定。他吹嘘说,他在被告席上见过所有臭名昭著的杀人犯,从可恶的克里平[3]与其情人勒尼夫,到“浴室新娘”杀手乔治·约瑟夫·史密斯[4],以及那两个阴险的律师阿姆斯特朗[5]和格林伍德[6]。如果有些初出茅庐的新人信了他吹的牛,指出埃塞尔·勒尼夫被无罪释放,哈罗德·格林伍德也被无罪释放,海登就会以一种知晓内幕的神情摸摸自己的鼻子,然后对这个天真的新人大笑。
“你确定埃德加爵士已经证明了是谋杀?”雅各布一脸严肃地指着法院中庭里黑压压的律师们,“丹斯金的律师竭尽全力在鉴定证据里找到了漏洞。”
海登哼了一声。他的审判报道是性、丑闻和惊悚言辞的低俗混合物。他的竞争对手都说,如果他转行写小说,销量肯定能超过萨珀[7]加上萨克斯·儒默[8]的总和。对海登来说,氛围最重要,比如一个囚犯精神崩溃、哭泣求饶时散发出的恐惧气息,一个被指控的妇女经陪审团决定后无罪释放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事实是可有可无的调味品,是装饰品,用来装点比虚构效果更为离奇的真实案件,或者作为防止有人诽谤索赔的最后手段。
“绝望啊,孩子。那是纯粹的绝望。”
海登理了理他那一头白发。五十五岁的他看起来甚至有七十岁。他脸上的皱纹像战壕一样深,眼睛永远模模糊糊,他的驼背意味着没有人能在法院的记者席上挤得过他。他的衣服散发着樟脑丸和馊啤酒的味道。雅各布很少看到他喝醉,但他也没有完全清醒过。
“这样一个让公诉方觉得棘手的案子,陪审团有什么好犹豫的?用不了半小时,他们就能有结果了。克里平的案子用了不到二十分钟,我跟你说过没有?这个案子已经结束,尘埃落定了。我们刚才听的那些内容,就算是圣人也足以被判绞刑。我先把话放在这里,今年夏天结束前,丹斯金就会被埋在地下六英尺[9],变成一座无名墓了。”
雅各布感到一阵恶心:“这个案子只有间接证据。”
“那你还要什么?”海登那乱糟糟的眉毛显出嘲讽之情,“丹斯金站在汽车上用他那双脏爪子划火柴的照片?说真的,孩子,这里唯一无辜的人就是你。”
雅各布不到半年前获得了晋升,因为他的前辈突然离世。海登就对所有人宣布这个年轻人由他指导,并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了他。雅各布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听他高谈阔论,但忍不住想知道这位前辈的嘲笑中是否流露出一种嫉妒。不是嫉妒他的工作,而是嫉妒他的年轻。
“丹斯金是个不怀好意的流氓,”雅各布说,“他用他的魅力迷惑那些有需要的、天真的人。他是个骗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凶手。”
“你这样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居然和驴子一样顽固。老埃德加已经表明他有手段又有机会。他甚至不厌其烦地确定动机,尽管陪审团可以在没有动机的情况下定罪。这十二个可靠的陪审员还指望什么?”
海登这种慷慨激昂的演说风格简直能够在剧场演出。说不定他还能当律师呢,只要戴上假发、穿件长袍就成了。
“如果事情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雅各布说,“我们不该以无罪推定来论断吗?”
“我一直以为你不是一个心软的人,孩子。接下来你就会说你不相信绞刑了吧?”
雅各布表示反对:“我只是说,在交叉质询过程中,那位鉴定专家态度很含糊。我们真的确定那个流浪汉不是死于意外吗?即使他是被谋杀的,也可能是丹斯金在不知道车内有尸体的情况下放火烧了车吧?万一他说的是事实呢?”
“那样的话,猪都会飞了,孩子。”
“如果他的车确实被偷了,一个陌生人出于善意载他到了伦敦。那有没有人站出来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样的话,事情就完全说得通了。他的故事确实离谱,他要编也该编得更有真实感一些。”
“胡说八道——抱歉,职业习惯。如果你问我,那应该是丹斯金慌了,所以警察第一次问他的时候,他说了这些胡话。然后他就必须死死咬定这个说法,他怕万一改口了就更没有人相信他了。”
雅各布听完之后耸耸肩。海登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往门口去。
“走,孩子,你大概是身体不适,居然认为丹斯金这样一个骗子应该被无罪释放。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去吃点儿好东西,长点儿肉吧。你觉得在喜鹊与树桩餐厅点一品脱[10]的吉尼斯黑啤酒配肉排和薯条怎么样?”
中央刑事法庭对面的喜鹊与树桩餐厅是海登的第二个家。每次待在酒吧的时候,他就喜欢给听众们讲那些精彩的维多利亚时代冒险故事。在19世纪,房东们会把顶层房间租给那些爱偷窥的有钱人,他们可以鸟瞰新门监狱的公开处决。如果这还不足以满足他们的胃口,那还有牛排、恶魔羊腰、不限量的麦芽啤酒或黑啤酒组成的绞刑早餐供他们吃喝。想到今后的人们也会对《号角报》和《见证者》报上的审判报告垂涎三尺,雅各布不禁觉得恶心。
“不了,谢谢。我想清醒地听辩方陈述。”
“你喝醉点儿能听得更明白。是谁载他来伦敦的?一旦丹斯金开始回答这方面的问题,老埃德加就会揪住他不放。”
“你认为丹斯金会给出证据?”
“事实上,不管他能不能拿出证据,他都死定了。某个法官曾经说过,让谋杀嫌疑人自证其罪是一种残酷的善举。他们最终都会把自己送上绞刑架。丹斯金很擅长骗女店员跟他上床,但是编个荒唐故事说服法官和陪审团可没那么容易。但是如果珀西瓦尔·兰决定不传唤他,陪审团就会认定丹斯金害怕被抓住破绽。不管怎样,他都死定了。你海登叔叔说得准没错。”
“我还得去写我的报道。”雅各布低声说。
“我的稿子已经打出来了。”
海登十分自得地拍拍自己的肚子。接着,他们加入人潮向外面走去。雅各布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个案子的疑点。
“万一他被判无罪呢?”
“报道基本不变,只占一半栏位,藏在内页。”海登咧嘴一笑,露出黄色门牙和大牙缝,“这只是一种推测,实际不会出现。相信我,孩子。克莱夫·丹斯金罪大恶极。愿上帝怜悯他的灵魂。”
[1] 埃德温·勒琴斯(Edwin Lutyens, 1869—1944),英国著名建筑师。——编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2] 舰队街(Fleet Street):位于伦敦中心,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许多报馆集中于此,因此常被用来指英国报业。
[3] 霍利·哈维·克里平(Hawley Harvey Crippen, 1862—1910),美国医生、杀人犯。1910年,克里平及其情人埃塞尔·勒尼夫(Ethel Le Neve)被控合谋毒害并肢解了克里平的英国妻子。
[4] 乔治·约瑟夫·史密斯(George Joseph Smith, 1872—1915),英国连环杀手,曾伪造身份结过七次婚,以骗取女方钱财。1912年至1914年间,他先后将三任妻子溺毙在浴缸中,由此获得对方的遗产和保险公司的赔偿款。
[5] 赫伯特·罗斯·阿姆斯特朗(Herbert Rowse Armstrong, 1869—1922),英国律师,曾多次向自己的对手投毒,被逮捕后声称家中的砒霜是为了消灭院子中的蒲公英,后被发现谋杀了自己的妻子。
[6] 哈罗德·格林伍德(Harold Greenwood, 1874—1929),英国律师,曾被控毒杀了自己的妻子。
[7] 萨珀,本名为赫尔曼·西里尔·麦克尼尔(Herman Cyril Mcneile, 1888—1937),英国作家。
[8] 萨克斯·儒默(Sax Rohmer, 1883—1959),英国著名侦探小说家,创造了多种类型的侦探形象。
[9] 1英尺合0.3048米。——编者注
[10] 美制1品脱合0.4732升。——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