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舞姬:川端康成经典名作集(套装共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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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

穿过县境的长长隧道,便是雪国了。夜空的底端已经泛白。火车在信号站停下。

一位姑娘从对面的座位上站起来,打开了岛村前面的玻璃窗。冰雪的寒气流灌进来。姑娘将身子探出窗口,像是在向远处呼唤:

“站长!站长!”

手拎提灯、踏雪缓步而来的那个汉子,围巾一直裹到鼻子上,帽子上的毛皮拽低到耳边。

竟然这么冷了!岛村眺望着外面,但见一片棚屋萧索地散落在山脚下,像是铁路员工的宿舍,雪色尚未延伸到那里,便被黑暗吞噬了。

“站长,是我,您好!”

“啊,原来是叶子!回家去吗?天气又冷喽!”

“听说让我弟弟到这里上班了,给您添麻烦啦!”

“待在这种地方,如今会感到寂寞吧。年纪轻轻的,也怪可怜的。”

“他还是一个孩子,所以要请站长多多调教,让您费心啦。”

“好的。他干得挺卖力。很快就要忙了。去年的雪下得好大呀,还常闹雪崩。火车抛锚了,村里也跟着忙,前去送汤送饭哩!”

“站长,您好像穿得很厚。我弟弟来信说,似乎连坎肩都没上身呢。”

“我穿了四层衣服。小伙子们天一冷就知道喝酒!现在个个都躺倒了,患感冒啦!”

站长朝宿舍那边扬了扬手上的灯。

“我弟弟也喝酒吗?”

“他倒没有。”

“站长准备回家了吗?”

“我受了伤,每天得去医院治疗。”

“啊,真糟糕!”

和服外面罩着外套的站长,仿佛很想结束站在寒风中的对话,便一边掉转身子一边说:

“好了,你多保重。”

“站长,我弟弟今天没有出来吗?”叶子的眼光在雪地上探寻着说,“站长,请您多关照我弟弟,拜托啦。”

那悠扬的嗓音近乎悲凄。嘹亮的尾声袅袅不绝,犹如从黑夜白雪中婉转荡回。

火车开动之后,她的上身还不肯从窗口缩回。待火车赶上沿着铁轨行走的站长时,她又喊道:

“站长,请您转告我弟弟,让他下次休息时回趟家。”

“好啊!”站长提高嗓门应道。

叶子关上窗子,双手捂住冻红了的脸颊。

县境的山上,备有三辆除雪车,等待着雪季的来临。电控雪崩警报线联通隧道的南北两端。这里备有总计五千名的除雪工,并安排好了两千名可随时出动的消防队青年团。

岛村得知这位叶子姑娘的弟弟从今年冬天起,就在这即将覆压在雪中的铁路信号站上班,便越发增强了对她的兴趣。

然而,这里所谓的“姑娘”,是在岛村眼中如此认为,同行的男人是她的什么人,岛村自然无从得知。他们两人的举止貌似夫妻,但男的明显是位病人。若是陪护病人,男女界限便自然而然模糊起来,越是照顾得殷切,就越像夫妻。实际上,倘若女人服侍比自己年长的男子,举止又表现得如年轻妈妈一样,远看上去的确会被认为是夫妻。

岛村将她单独剥离出来,从她姿态的感觉上,便武断地认定她是未婚姑娘,仅此而已。也许是他用奇异的眼光对那位姑娘注视过久,结果徒然为自己增添了不少感伤。

三个小时前,岛村无聊地变换花样地活动着左手食指,并呆望着这根手指,觉得唯有它活生生地铭记着就要去见的女人。越是急于清晰地追忆起来,越是了无头绪,反而更加昏昧茫然了。在那虚浮的记忆中,唯独这根指头至今仍残留着女人的触觉,犹如要把自己拽到远方的女人那里似的。他觉得不可思议,便试着把指头贴近鼻子闻了闻,可无意间那根指头竟然在窗玻璃上画出一条线,而且清晰浮现出女子的一只眼睛。他惊讶得险些叫出声来。不过,那只是他心驰远方之故,定神细瞧,什么也没有,映出的却是对面座位上的女子。窗外夜色低垂,车厢中灯火已亮。因此,窗玻璃便成了镜子。可暖气温热,玻璃被水蒸气全濡湿了,所以手指拂拭之前,是没有那面镜子的。

镜子里映出姑娘的一只眼睛,反而显得异常秀美。岛村把脸靠近窗子,匆忙装出带着旅愁贪看黄昏景色的神情,用手掌擦了擦玻璃。

姑娘上身微微探出,专心俯视着躺在面前的男子。她的膀臂在用着力,严肃的双眸一眨不眨,由此可知,她的照拂是多么认真。男子头靠窗躺着,蜷曲的双腿伸向姑娘身旁。这里是三等车厢。他们并非与岛村邻座,而是坐在前一排的对面座位上,所以侧卧着的男子的脸在镜中只能映出耳朵周边。

姑娘正好坐在斜对面,所以岛村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他们二人刚上车时,姑娘那种冷峻逼人的美艳,曾使岛村惊惶地把视线低垂下来,就在那一刹那,他又看见了那男子紧紧握着姑娘手的蜡黄手背,所以当岛村再要把目光转向那边时,便感到不好意思了。

镜中男子的神情,只有在望向姑娘的胸部时才显得安详沉静。他身子虽然孱弱,却显现出恬淡的和谐氛围。他把围巾枕在头下,又将其绕到鼻子下面,正好盖住嘴巴,然后又往上裹住两颊,俨然一副保护脸部的装束。可那围巾一会儿松落下来,一会儿遮住了鼻子。当男子还未及用目光示意的时候,姑娘已温柔地把它理顺了。两人天真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旁观的岛村都为这种反反复复的举动着急起来。另外,裹住男子双脚的外套下摆,也不时松开垂落,姑娘也是及时觉察,随即裹好。这些举动都十分自然。这样的情景,不禁令人感到他们俩已经忘记了所谓的距离,仿佛要奔赴无垠的远方一般。如此一来,岛村并没因看到他们的悲情而辛酸,反而觉得像在观赏着梦境中的木偶剧。也许这也是这些影像是从奇异的镜子中所映射出来的缘故吧。

镜子的深处流淌着暮色迷蒙中的景物,也就是说,影像和映出影像的镜子,像电影中的叠影在活动。登场人物和背景毫无关联。人物是透明的虚影,风景是朦胧的潜流,二者一边相互交融,一边变幻出这尘世中从未出现过的象征世界。尤其当姑娘脸庞上映出山野间的灯火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深深地震撼了岛村的心灵。

遥远山峦的上空,仍有一抹淡淡的晚霞,所以透过窗玻璃望出去,还能看见远景的轮廓。然而,风景的色彩已经完全消失,随处可见的平淡的山野显得更趋平淡。正因为没有什么特别惹人注意的,反而使岛村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感洪流。不消说,这是姑娘的脸蛋浮现在玻璃窗上之故。黄昏时分的景色,连绵不断地在窗镜中的姑娘面影周边流动,所以姑娘的脸庞仿佛也变得透明了。然而,是不是真的透明呢?接连不断在脸庞后面流过的暮景,又给人一种从她面前掠过的错觉,令人无法细究。

车厢内也不那么亮堂,镜子也不如真的那般清晰。没有反光了。因此,当岛村看得入神之后,他渐渐地忘却了镜子的存在,只觉得姑娘飘浮在流动的苍茫暮色之中。

这个时候,她的脸庞中央亮起了灯火。镜中的映像无力抹掉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能消除映像。就这样,灯火从她的脸上流淌而过,但无法使她的面容光亮照人。那是寒冷而又遥远的光亮。那光亮在姑娘的小小眸子周围忽闪游离,当眼睛与灯火重叠的那一刹那,她的双眸便在茫茫暮色的流波中浮现,化作妖艳娇美的夜光虫了。

叶子当然不知晓自己正被人如此察看着。她的心神全放在病人身上了,即使是转脸望向岛村那边,也不能看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姿,更不会去瞟一眼望着窗外的男子。

岛村偷看叶子良久,却忘记了这是对她的非礼之举,这大概是由于他已被尽显暮色的镜子那虚幻之力迷住了吧!

或许,是她在呼唤站长时以及现在那种过于认真的表情,使岛村产生了极富戏剧性的兴趣。

火车驶过那个信号站的时候,窗子已经一片黑暗了。流动的风景一消逝,镜子的魅力也就荡然无存。虽然叶子美丽的脸庞仍然映显出来,她的举止依旧温柔如初,但岛村却在她的身上新发现了一种澄澈的冷峭,故而镜子模糊了也没有再擦拭。

随后,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想不到叶子和那位男子与岛村在同一站下了车。岛村暗忖,是否又发生了什么事,是否与自己有牵连,便回头瞧了瞧,但他一感触到月台上的寒气,便突然为自己在火车中的非礼举动感到难为情,就头也不回地从火车头的前面走了过去。

当男子抓住叶子的肩膀欲穿过铁道时,这边的站台值班员立刻扬起手来阻止了他们。

少顷,从黑暗中驶来一列长长的货车,遮住了二人的身影。

 

来拉客的旅店掌柜,活像火灾现场的消防队员,裹上了严严实实的雪装,还包住了耳朵,穿上了长筒胶靴。站在候车室从窗口凝望着铁道方向的女子,披着蓝色斗篷,戴上了头巾。

岛村的身上还残留着火车里的温暖,尚未感受到真正的寒冷,因他是初次见识雪国之冬,所以当地人的这种装束便先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冷得非得穿成这样吗?”

“嘿,冬装已经全穿上身了。雪后放晴的前一晚特别冷。今天夜里,现在就已经降到冰点以下了吧。”

“这就冰点以下了?”岛村一边观望着屋檐上可爱的冰柱,一边跟旅店掌柜一同上了汽车。雪色使家家户户低矮的屋脊显得更加低矮,全村如同沉入万籁俱寂的深渊。

“确实冷,摸什么都是冰凉的呀。”

“去年最冷时达到零下二十几度。”

“雪呢?”

“雪呀,一般是七八尺,雪多的时候,得有一丈二三尺哩。”

“还得下喽?”

“还得下!这场雪下了有一尺多厚,可都融化得差不多了。”

“这里也有不积雪的时候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来场大雪。”

这是十二月初。

岛村因感冒一直有点鼻塞,如今一下子通畅了,而且一直通到脑门,鼻涕就像清洗秽物的水流般不断滴淌下来。

“老师傅家的姑娘还在吗?”

“哎,还在,还在。她在车站下车的,您没看见吗?就是披着深蓝色斗篷的。”

“那就是她?……待会儿能叫她来吗?”

“今天晚上吗?”

“今天晚上。”

“说是老师傅的儿子坐刚才的末班车回来,她去接站了。”

在黄昏晚景的镜子中映现出的叶子照顾的病人,就是岛村要来相会的女子所寄居人家的儿子。

知道了这些,岛村顿时感到仿佛有个什么异物穿过了他的心胸,但他对这次邂逅并不觉得怎么奇怪,反倒认为不感到奇怪的自己不可思议。

岛村油然觉得在心头的某处,手指所感触的女子和眼睛里点着灯火的女子之间,似乎存在着什么,或将发生什么。大概是他还没从映出暮色风景的镜子中清醒过来的缘故吧!他不由得喃喃自语:那夜景的流动,原来是象征着时间的流动呀。

滑雪季节之前的温泉旅店顾客最少,岛村从室内浴池上来时,旅店里的客人已经全部沉入梦乡了。在陈旧的走廊上,他每走一步,都会使玻璃门微微作响。在长长走廊尽头的账房拐角站着一个女人,她的衣服下摆拖在黝黑光亮的冰冷地板上。

见了那衣服下摆,岛村心中一惊:她终究还是出道做了艺伎?但她并没有走过来,也没有弯腰倾身摆出迎客的姿态。远远地看着她那纹丝不动的伫立身姿,他感觉她还是很正经的,便加快脚步,默默地站到女子身旁。女子也想在浓妆艳抹的脸庞上浮出微笑,反而显露出了哭相,所以两人均未言语,抬步向房间走去。

尽管有过那么一段往事,但他既没寄封信,也不来会个面,更没有履行赠送舞蹈造型书的承诺。这种事对女人来说,只会认为那是他一笑过后就忘掉了吧!按顺序讲应该由岛村先赔个不是、讲明缘由什么的,可她根本不看他一眼就径自往前走。他知道她不仅没有责怪他,反而对他充满着眷恋,所以他想,如今无论说什么,对方只会认为自己不真诚吧,便不由得沉浸在被她慑服的甜蜜喜悦之中了。到了楼梯下面,他突然将跷出食指的左拳伸到女子眼前,说道:

“这家伙最记得你哩!”

“是吗?”女子握住了他的指头不再放开,两人就那么手拉着手上了楼梯。

在被炉前放开手时,她从脸颊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为了掩饰这窘态,她又慌忙抓起他的手说:

“你说它记得我?”

“不是右手,是这只手。”他从女人的掌心中抽出右手放进被炉里,将重新握成拳头的左手伸了出来。

“啊,我知道呀。”

她满不在乎地笑着,掰开岛村的拳头,把脸贴在他的手掌上,继续说:

“是它才记得我吗?”

“哎呀,冰冷冰冷的!我第一次触摸这么冰冷的头发。”

“东京还没有下雪吗?”

“你那时虽然那么说,但说的确实是谎话。要不然,谁会在年底跑到这么寒冷的地方来呢?”

 

那个时候——雪崩的危险时期已过,进入了一派新绿的登山季节。

餐桌上也快见不到通草的嫩芽了。

饱食终日的岛村,连对大自然和自己都难得坦诚相见,所以他觉得要唤回往日的热情,最好是置身于山峦之中,于是经常独自到山中漫步。在县境的群山中待了七天后,那天晚上他一下山来到这个温泉浴场,就让人帮他叫艺伎。然而,旅店女侍说,那天正巧举行新建公路工程的落成典礼,热闹得连村中的茧库兼剧场也做了宴会场地。这里只有十二三名艺伎,人手本来就不足,这个时候根本叫不到艺伎。不过,老师傅家的姑娘即使去宴会帮忙,也只是跳两三支舞便会回家,说不定能够把她召来吧。岛村又进一步详询情况,女侍便解释道,教三弦和舞蹈的师傅家的姑娘当然不是艺伎,但若遇到大宴会等场合,有时也会应邀前往。这里又没有艺伎学徒,大多是不愿站着跳舞的半老徐娘,所以小姑娘最为珍贵。虽然她很少单独到旅店客人的房间去,但也不算一个纯粹的黄花闺女了。

岛村觉得这解释不靠谱,就没当回事,但一个小时后,女侍便带进来一位女子。他愣了一下,赶紧坐正了身子。女子抓住了准备起身离开的女侍的袖子,让她还坐在那里。

女子给他的印象是洁净得不可思议,令人感到连她足趾内侧的凹窝都是纯净的吧。岛村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难道这是自己刚饱览过群山中的初夏景色的缘故吗?

她的衣着多少沾些艺伎的风格,不消说,衣服的下摆当然没有拖在地上,柔软的单衣也穿得规矩端庄。唯独衣带像是高级品,与整体装扮不相称,反而令人看得有些碍眼。

女侍趁他们聊起山间话题的时候起身走了,可这女子对从这个村里能看到的山峦的名字都不大清楚,使岛村提不起酒兴。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女子却率直地诉说自己出生在这个雪国,在东京当舞伎时被人赎身后,原打算将来做个日本舞的师傅立身,但仅过一年半,那个先生便去世了。看起来,从那位先生去世直到今天为止的经历,恐怕才是她真正的境遇话题吧,但她并未急于坦陈开来。她说她十九岁了。如果她没有说谎,她这个十九岁的模样看起来倒像二十一二岁。至此,岛村方才感到轻松自在,将话题转向歌舞伎等方面,可这女子比他更清楚演员的艺风及逸事。也许正苦于找不到这类话题的谈话对象吧,在津津乐道的当儿,她露出了原是风尘女子的那种随和大方的气质。她似乎也很了解男人的心性。即使如此,他从一开始就把她当作良家闺秀看待,再加上一星期来没有与人随兴交谈,所以胸中涌出人际交往的温情,而且首先感到对这女子产生了友情。他把山居的感伤移情到女子身上来了。

第二天下午,女子把盥洗用具搁在走廊外面,顺便到他的房间来玩。

她还没坐定,岛村便突然开口要她介绍艺伎。

“介绍?”

“这你还不明白吗?”

“讨厌!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让我做这种事。”女子板起脸走到了窗边,眺望起县境的群山。随后,她又红着脸说:

“这里没有那种人啊!”

“撒谎。”

“真的呀。”她猛地转过身子,坐到窗台上说,“绝对不可强行索要呀!一切都得听随艺伎的意愿。旅店方面也一概不予介绍。这,可是真的呀。你可以叫人来,直接谈谈看。”

“那就托你替我叫啦。”

“我为什么必须做那种事呢?”

“我是把你当作朋友看待的。因为想做朋友,所以不打你的主意。”

“这就叫朋友吗?”女子终于冒出这种孩子气的话来,但随后又脱口而出,“真了不得,竟然叫我做那种事。”

“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在山上养壮实啦,可头脑却混混沌沌的。就是跟你,也不能神清气爽地谈话哩。”

女子垂下眼睑,不作声了。事到如今,岛村已把男人的厚颜无耻和盘托出,但女子却生性通情达理,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习惯。她那垂着的眼睛,因浓黑的睫毛陪衬而显露出温柔和媚艳。当岛村凝视着她的时候,她的脸蛋微微左右摇了摇,又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你去叫个你喜欢的人来。”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吗?我初来乍到,不知道谁漂亮呀。”

“你是说漂亮的——”

“年轻的就行。年轻的姑娘没有养成那么多毛病吧!不是唠唠叨叨的就可以。带点傻气,干干净净的也可以。我想聊天的时候,就找你哟。”

“我不会再来的。”

“瞎说!”

“哼,真不来啦!我来干啥?”

“我想同你清清白白地相处,所以我不挑逗你。”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如果有了那种事,明天也许就不愿同你见面了,也没有兴致和你聊天了。我从山上来到乡村,就是要好好感受人们的纯真亲热。我不挑逗你。话说回来,我不就是一个旅客吗?”

“唉,这倒是真的。”

“是吧!就拿你来说吧,如果我物色的女人令你讨厌,以后见面你也会感到憋屈的,而你帮我挑的姑娘,还会好些吧!”

“不知道!”她狠狠地抛了一句,然后转过脸说,“说得也是。”

“要是有了那些事,便一了百了啦。没情调了,交往也不会持久吧!”

“是的,你说得确实都对。我出生在港口。这里是温泉浴场,”女子出人意料地坦言道,“客人多半是来旅行的。我这个人,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听到各种各样的人都这么说过,觉得内心有好感,当时又没明说的人,反而令人永远想念。忘不了啊!分别以后,好像还惦记着。对方有时想起来,寄封信来什么的,大多都是这种人。”

女子从窗台上下来,缓柔地坐在窗下的榻榻米上。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好像是回忆起了遥远的往日,才急忙挨近岛村坐下来的。

女子的声音充满内心的情愫,倒使岛村因如此轻而易举地欺骗了女子而感到内疚。

然而,他当然没有说谎。总之,这个女子不是风尘中人。他若要找女人,也不至于求欢于她,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地轻松完结这桩事。她过于清纯了。从一见面,他就把那种事与她区别开来了。

而且,当初在犹豫去哪一个夏季避暑地的时候,他曾想是否带着家人到这家温泉浴场来。倘若如此,正好这女子又是良家姑娘,就让她充当太太的绝佳游伴,太太无聊时还可以跟她学个舞蹈呢。他是如此认真考虑过的。虽说他对那女子抱着一种纯属友情的心态,但他却越过了那种程度的浅滩。

当然,这里也存在着岛村观看黄昏景色的镜子吧。当今的境遇,是他不光厌烦与暧昧的女子留下后患,或许还存有一种虚幻见解,宛如观看映在黄昏的火车窗玻璃上的女子面容一般。

他对西洋舞蹈的兴趣也是如此。岛村生长于东京的平民住宅区,自幼就熟悉歌舞伎表演,到了学生时代,他的爱好倾向于舞蹈和歌舞伎之类。由于具有一种对感兴趣的事物穷根究底的个性,所以他便去涉猎古代的记录文献,还走访各流派的掌门人,不久又结识了日本舞蹈界的新秀,甚至写起研究或批评之类的文章来。无论对日本舞蹈界传统的死气沉沉,还是对新探索派的自以为是,他理所当然地感到强烈不满,从而激发了一种除非亲身投入实际运动,否则别无他途的振奋心情。但当日本舞蹈界的年轻一代邀约他时,他却突然转向去研究西洋舞蹈方面了。从此他全然不看日本舞蹈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开始收集西洋舞蹈的书籍和照片,甚至不辞劳烦地从外国觅求海报或节目单之类的东西。这绝不仅是出于他对外国或未知的好奇。他在这类活动中新发现的喜悦,就在于所见之处不能目睹西洋人的舞蹈。岛村对日本人的西洋舞蹈不屑一顾这一点,足为明证。对岛村来说,没有比根据西洋印刷物来写关于西洋舞蹈的文章更轻松舒适的了。评介没有看过的舞蹈之类,可谓天方夜谭。没有比这更如纸上谈兵的空论,简直就是天国的诗。虽冠以研究之名,实则为海阔天空的想象。他欣赏的不是舞蹈家活生生的肉体舞动的艺术,而是从西洋的语言文字或照片中所浮现出来的自身空想舞动的幻影。这犹如爱慕未见过的恋情一般。因为他时常写些介绍西洋舞蹈的文章,好歹也被视为文人墨客,虽然他也会以此自嘲,但对没有职业的他来说,也是心理上的一种慰藉。

他这些有关日本歌舞的谈话,想不到居然成了使女子亲近于他的助力,可以说这种知识时隔多年才在现实中显现实效。可是,也许岛村在不知不觉间仍然把女子当成了西洋舞蹈。

因此,当发现那些略带乡愁的话语,似乎触及了女子生活上的伤痛处时,他便因自感欺骗了女子而内疚。

“如果这样相处,即使下次我带家人来,也能跟你一起愉快地游玩了。”

“唉,你说的我已完全懂了。”女子压低声音,不禁莞尔,然后略带艺伎的神态闹嚷着,“我也最喜欢那样,平淡的交情,才能长久哩。”

“所以你得帮我去叫。”

“现在?”

“嗯。”

“真让我震惊!这么大当午的,怎么好开口呢?”

“我不想要别人挑剩的哟!”

“怎么说这种话,你把这里当作狂赚金钱的温泉浴场啦!你既然看过村里的情形,怎么还不明白?”想不到女子以认真的口吻,一再强调此地绝对没有那种女人。岛村表示怀疑,女子反而更加认真起来,但她终归还是退让了一步说,虽然如何接客是艺伎的自由,但若事先不向业主打招呼就外宿,其后果得由艺伎自己负责,业主便什么都不管了。如果事先打过招呼的话,则是业主的责任,他要承担所有后果,区别就是这些。

“你说的责任是什么?”

“就是生了孩子,或者患上疾病这些。”

岛村为自己呆头呆脑的询问而苦笑,暗想这个乡村也许真有这种马虎事吧。

赋闲度日的他或许是自然而然地存心求觅保护色吧,所以对旅途中的各地风俗,持有本能的敏感。他从山上一下来,立即在这个乡村质朴的景色中,感受到了恬静悠闲的气氛。在旅店一问,果然,即使在这片雪国,这里也属生活最安乐的乡村之一。据说前几年铁路还没通车的时候,这里只是农民们的温泉疗养浴场。有艺伎的地方都挂着褪了色的餐馆或红豆汤铺的门帘。看那煤烟熏黑的老式拉门,难以想到这种地方还会有顾客。还有那些卖日用品的杂货店或糖果店,也只雇用一个店员,店主们除了经营店铺,还得下田种地。大概因为她是师傅家的姑娘吧,虽然没有正式执照,偶尔到宴会之类的活动场所帮帮忙,艺伎们也没有说闲话的。

“到底有多少人呢?”

“你是说艺伎?大概十二三个吧。”

“哪一位好呢?”岛村说着,站起身来按电铃。

“我可要回去啦?”

“你不能回去呀!”

“讨厌!”女子像一扫屈辱似的说,“我先回去。没事儿的,我根本不把你的话搁在心上。我还会再来的。”

然而,她看到女侍来了,便马上若无其事地端坐下来。叫谁呢?女侍发问好几次,她始终没有指名。

不一会儿,来了一位十七八岁的艺伎。一看到她,岛村从山上来乡村时的寻欢欲望旋即烟消云散了。她那黝黑的胳膊骨瘦如柴,但给人的感觉还是天真随和的,所以,岛村竭力掩盖住扫兴的神情,转脸面朝着她。实际上,使岛村不忍移目的是她身后窗外那新绿尽染的群山。他连话都懒得说了。果真是山村艺伎!岛村表情漠然,沉默不语。女子似有觉察,便悄悄起身,一副要走不走的样子,由此就更显得冷场了。就这样磨蹭了一个小时,岛村正想如何打发艺伎回去时,突然想起了收到的电报汇款单,便借口要赶在邮局下班前把事办妥,于是与艺伎一同走出房间。

然而,岛村在旅店门厅抬头仰望,一见充满浓郁嫩叶气味的后山,便像被它吸引住了一样,拔腿向山上跑去。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独自失笑不已。

觉得有些累了的时候,他才猛然转身,撩起夏季单衣的后襟,一口气跑下山来。从他的脚下,飞起两只黄色的蝴蝶。

蝴蝶缠绵翩跹,终于飞得比县境的大山还高,随之黄色变成了白色,遥遥而去。

“怎么啦?”

女子正站在杉树林的树荫下。

“你笑得好开心!”

“作罢啦!”岛村又莫名地笑起来,“作罢了。”

“是吗?”

女子陡然转过身子,缓缓地走进杉树林。他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走到神社。女子在薄覆青苔的狮子狗石雕旁一块平整岩石上坐下来。

“这里最凉快,盛夏都有冷风吹来。”

“这里的艺伎,都是那个样的吗?”

“差不多吧。年纪大些的,倒有俊的。”她低着头漠然说道。她的颈子上,仿佛映出杉树林的黯淡青绿。

岛村仰望着杉树的树梢,说:

“现在已经不想要了。仿佛体力一下子都耗尽了,好奇怪呀!”

那杉树高耸入云,只有将手向后撑住岩石,连胸膛也后仰,才能看到树梢。此外,株株树干都直线般地并肩挺拔,幽暗的树叶遮天蔽日,周遭鸦雀无声。岛村倚靠的那一棵,是其中最老的古木,不知何故,朝北的枝丫一直枯朽到顶,而那残留的根部,好似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木桩,宛若凶神恶煞的武器。

“是我想错了。因为从山上下来首先碰到的是你,我便糊里糊涂地以为这里的艺伎一定很漂亮。”岛村笑道。直到如今岛村才感到,当初想要简单地涤净七天在山中积淀的精力,也是遇见了这个纯净女子的缘故。

女子凝视着远处落日余晖中的河流。此时无聊得令人尴尬。

“呵,我刚才忘了,你的香烟!”女子尽可能用轻松的口吻说,“刚才我回房里一看,你已经不在了。我正想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就看你一个人连蹦带跳地在爬山。我是从窗口看到的。觉得好奇怪哩。看样子你忘了带香烟,我就给你拿来了。”

接着,她从袖子中掏出他的香烟,划燃了火柴。

“我觉得对不住她呀。”

“这种事,还不是要随客人的意,她什么时候回去都没关系的。”

在许多石块间奔泻的山溪,流水声听起来尽显圆润甘美。透过杉树的空隙,可见对面山脊的皱褶已昏暗下来。

“如果找不到一个和你相似的女子,以后再和你见面时,岂不令人失望?”

“我才不管呢!你这个人真是死不认输。”她说话的语气夹杂着嘲讽和气愤,但两人之间却产生了和叫艺伎之前截然不同的情愫。

岛村深知:自己一开始就想要这个女子,只是照例迂回了一个大圈而已,于是在讨厌自己的同时,也感到这个女子更加美丽了。从她在杉树林的树荫下叫他之后,他便油然觉得她有一种超尘拔俗的清冷风姿。

细长高挺的鼻子虽略显孤单,但那下面娇小微翘的嘴唇,恰似水蛭美丽的节环,伸缩滑柔,沉默时也仿佛蠕动着。如果嘴唇起皱或色泽晦暗,一般都会显得肮脏不洁,但她的嘴唇却光亮润泽。她的眼角不翘不垂,双眼好像故意笔直画成似的,虽然略显莫名逗趣,但短小而浓密的眉毛稍稍下弯,恰巧把它们围护住了。那两颊微凸的圆脸轮廓虽然平淡,但那犹如在白色陶器上胭脂淡抹的皮肤,还有那清癯不腴的颈项,与其说是漂亮俊美,倒不如说是绝伦的纯净丽质。

对曾经做过舞伎的女子而言,她略微显得有点鸡胸。

“瞧,不知什么时候飞来这么多的蠓虫。”女子拂了拂衣服的下摆,然后站了起来。

处在持续的宁静气氛之中,二人都已显露出无聊至极的神情了。

当天晚上十点左右吧,女子从走廊大声喊着岛村的名字,随即啪嗒一声,就像被扔进来似的闯进了他的房间。她趴倒在炕桌上,醉醺醺地乱抓乱扔桌上的东西,随后就咕嘟咕嘟地喝水。

她说这个冬天在滑雪场认识了一伙男子,傍晚翻山过来了,见面之后,他们邀她同来旅店,叫了艺伎来尽情狂欢,然后就被他们灌醉了。

她晃着脑袋,独自胡言乱语一通之后,便站起来说:

“不好意思,我得再去一趟。他们还以为我怎么了,一定正在找我。等会儿我再来。”于是又踉踉跄跄地走了。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长长的走廊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像是东碰西撞、颠颠踬踬走过来的。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她尖着嗓子喊。

“啊,怎么不在?岛村先生!”

这无疑是女人赤裸的心灵呼唤自己男人的声音。岛村大感意外。可是,她那尖叫声一定惊动了整个旅店。岛村刚惶惑地站起来,女子就用手指戳破拉门纸,抓住门框,晃晃悠悠地就势倒在岛村身上。

“啊,你在啊!”

女子和他缠在一起坐下来,相互依偎着。

“我没有醉呀,哼,我哪会醉呢?难受,只是感到难受。绝没失态啊!啊,我想喝水。不能兑威士忌喝啊。那玩意儿上头,现在头痛。那伙人买的便宜货,我弄不清。”她叨唠着,不断用手掌搓脸。

外面的雨声骤然变得激猛了。

手臂稍一松懈,女子便瘫软下来。他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他的脸颊都快把她的发髻压散了。他的手伸进了女子的怀里。

女子对他的要求没有反应,只是将两只胳膊交叉起来,像门闩似的压在他所希求的部位上,可她已酩酊大醉,根本使不上劲。

“什么玩意儿!这种东西,畜生!畜生!这种东西。”说着,她猛然咬住自己的前肘。

他慌忙掰开她的手臂,但上面已经印上深深的齿痕。

然而,她已任凭他的手掌抚弄,开始写起人名来。她说写上自己喜欢的人名给他看,就一连写了二三十个戏曲和电影演员的名字,接着连写了无数个“岛村”。

岛村掌中珍贵的隆起物,渐渐暖热起来。

“啊,放心了,放心喽。”他温和地说着,甚至产生了母爱般的感觉。

女子又突然难受起来,刚挣扎着抬起的身子,一下子又趴倒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要回去。”

“不能走啊,外面下着大雨!”

“我赤脚回去,爬着回去。”

“太危险了。非要回去的话,我来送你!”

旅店在半山腰上,有一段陡坡。

“松松衣带,稍躺一会儿,醒醒酒好吗?”

“不能那样!就这样没事的,我习惯了。”说罢,女子端坐起来,挺起胸膛,但这样只会使呼吸更困难。她打开窗子想呕吐,可没呕吐出来。她本想揉揉身子,躺下来直直腰,却一直咬紧牙关强忍着,时而又强打精神,反复嚷着要回去。不知不觉已经凌晨两点多钟了。

“你去睡。我说,你就去睡呀!”

“那你干什么呢?”

“就这样。醒醒酒就回去。天亮以前回去。”她跪着爬过来,拉住岛村继续说,“你别管我,你睡你的觉吧。”

岛村钻进被窝,女子便趴在炕桌上喝了口水,说道:

“起来,喂,我说你起来嘛。”

“你说,究竟要我干什么?”

“还是睡觉吧。”

“你说什么呀!”说罢,岛村站起来,把女子拉了过去。

女子本来背过脸避开正面相对,而后却突然转过来用力噘起了嘴唇。

然而,其后她又梦呓般地诉苦:

“不行,不行啊。我们只是做个朋友,这不是你说的吗?”

这句话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岛村被她那诚挚的反应所打动,面对她那蹙额皱眉、竭力抑制自己强烈意志的样子,顿感乏味无趣而扫兴,心想还是守住对女子的诺言吧。

“我没有什么可以惋惜的呀。我绝不是舍不得哟。可是,我不是那种女人。我不是那种女人哪!那样绝不能持久,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她已醉成半瘫似的了。

“不是我不好嘛。是你不好呀。你输啦。你没胆量哦!不是我啊!”她说走了嘴,却又为了挣脱爱欲而咬住了袖子。

她茫然若失,沉默良久,倏地又似想起什么,尖声道:

“你在笑,你在笑我吧?”

“我没有笑。”

“你准是在心里笑我,就算现在不笑,以后肯定也会笑我的。”女子说着,便低头抽泣起来。

但她即刻止住哭泣,温柔地贴过身来,娓娓道出自己的身世。她好像已把酒醉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只字不提刚刚发生的事。

“哎哟,只顾聊天,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时间啊。”她脸色泛起红晕,微微笑道。

她说必须要在天亮以前回去。

“天还黑着呢。可这一带的人起得很早。”她屡屡站起来,开窗探望外面。

“还不见人影。今天早上下雨了,所以谁都不会下田。”

对面的山峦以及山脚处的房舍屋顶已在细雨中浮现出来,可她仍不舍得离开。不过,她在旅店里的人起床之前就梳理好了,岛村想送她到大门口,可她生怕别人看到,就慌忙逃也似的独自溜走了。岛村也是那天返回东京的。

 

“虽然你那个时候那么说,但仍是言不由衷呀。要不然,谁会在年底跑到这么寒冷的地方来呢?我后来也没有笑你呀。”

女子倏地抬起头来,从她刚才贴压在岛村手掌上的眼睑,一直到鼻颊两侧都留下了绯红印痕,并透过浓厚的脂粉显露出来。纵然这会促使他们想起这个雪国之夜的寒冷,但她的秀发乌黑乌黑的,又令人感到暖意。

她脸上浮现出光彩夺目的笑容,是因她也想起“那个时候”了?但更似岛村的话语渐渐浸染了她的身子。当她气呼呼地低下头时,后领翘立起来,可以一直看到她脊背泛起的红晕,犹如袒露出生机勃勃的润泽祼体一般。也许因为头发的颜色与之相衬,更会令人如此联想吧。刘海并不纤细浓密,那发丝倒像男人的那样粗,且无一根杂乱的毫发,发出黑色矿物般的凝重光泽。

刚才伸手触摸一下,岛村第一次摸到如此冰冷的头发,感到很惊讶,便以为这不是天气寒冷的缘故,而是她的发质就是如此。岛村不禁重新打量了她一眼,发现女子开始在被炉桌板上掰着手指头数数,而且数个不停。

“你在算什么?”他问道,但她仍旧默不作声地屈指数着。

“是五月的二十三号吧?”

“哦,原来你在算日子,七月和八月接连都是大月哩。”

“啊,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

“你说是五月二十三号,真能清清楚楚记得?”

“一看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写日记?”

“唉,看看旧日记挺有意思的呀。任何事情都原原本本地记下来,就是自己一个人看,也觉得不好意思呢。”

“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在东京当舞伎前不久的时候开始写的。那时候手头紧,自己买不起日记本,只能花两三毛钱买本杂记簿,用尺子画上细格子。铅笔削得很尖,所以格线画得又清楚又好看。而且从簿子的上端到下端,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到了自己能买得起日记本的时候,倒不成了。因为我不珍惜东西了。就说练字吧,从前是写在旧报纸上的,可后来却直接写在成卷的信纸上啦。”

“你一天不落地写日记吗?”

“嗯,十六岁时和今年写得最有趣。那都是每天从酒宴上回家,换上睡衣后写下的。回来得可晚啦,写着写着,还没写完就睡着了。现在读起来,有些地方还能看出来呢。”

“不容易啊。”

“不过,我不是天天都记,也有不写的时候。在这种山窝里,去宴会演出,全都是老节目!今年只能买到每页上印着日期的,这可失算了。因为一提笔,有时就难免越写越长。”

比起写日记更使岛村深感意外的事,是她从十五六岁开始就把看过的小说逐一记录下来。这一类的笔记簿,说是已多达十本了。

“写点感想了吧?”

“我可写不出什么感想。只是记下了题目、作者,还有出场人物的姓名,以及那些人物之间的关系。”

“只记那些不是毫无用处吗?”

“没办法呀。”

“真是徒劳。”

“可不是嘛!”她毫不介意地爽朗答道,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岛村。

不知怎的,岛村正欲再次强调“完全徒劳”时,那雪落有声般的寂静却沁透他的身心,那是他完全被这女子吸引住了。尽管他知道,对她来说那种写法当然绝非徒劳,但觉得迎头驳她这么一句,反倒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这个女子对小说的看法,似乎与日常所谓的文学毫不相干。与这个村里的人交换妇女杂志翻看,是她与其他人之间仅有的友情。此外,她仿佛都是独自一人在阅读。虽然她是无选择地泛览,也不求甚解,只限于在旅店的客厅等地方看到小说或杂志就借来阅读,可她列举出的能想到的新作家名字,不少是岛村不知道的。然而,她的口吻却像谈论外国文学的遥远话题,持有类似无欲的乞丐那种悲凄情调。岛村忖度:这恐怕也与自己依靠外国书上的图片或文字,去遥想西洋舞蹈同出一辙吧!

她又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根本未曾看过的电影和戏剧,也许她好几个月没遇到能谈这类话题的对象了吧。一百九十九天前的那个时候,她也热衷于这一类话题,并乘兴对岛村投怀送抱。也许她已忘记这些了,此时再次以自己的语言描述的事物,使整个身子温热起来。

然而,她那种对都市事物的向往,如今已被裹入纯朴的失望之中,一如天真的梦想,所以她那单纯的徒劳感,比起都市逃亡者之类傲慢的不满更为强烈。她本人虽然毫无落寞于此的表情,但岛村眼中却观察到了她那不可思议的哀愁。倘若沉浸在这样的思虑中,岛村自己的生存也会成为徒劳,坠入到遥远的感伤中去吧!但眼前的她受山中寒气的拂染,则露出生机勃勃的红润气色。

不管怎样,岛村已经改变了对她的看法,所以在对方已成艺伎的当下,他倒难以启齿了。

那时她烂醉如泥,对不听使唤的麻木手臂十分恼火,便狠狠咬上一口,嚷道:

“什么玩意儿!畜生,畜生!这种东西。”

她站不住脚,躺在地上骨碌骨碌打滚。

“我绝不是舍不得。可我不是那种女人,我不是那种女人哪!”

岛村想起这话,正在踌躇时,女子突然惊觉到什么而跳了起来,说:“是零点的上行车。”恰在那时,传来了汽笛声,她随之站起来,猛然使劲拉开隔扇和玻璃门,将身子撞向栏杆似的坐到了窗台上。

一股寒气霎时灌进房间里来。火车的声音渐渐远去,听起来犹如传来的夜风。

“喂,不冷吗?傻瓜!”岛村也起身前去,但觉无风。

这是冷酷的夜景,茫茫冰雪冻结的声音,仿佛在大地底层深沉鸣响。没有月亮。仰首望去,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璀璨繁星浮在天际,宛如在以虚幻的速度徐徐垂落。星群渐渐逼近眼前,夜空愈加深厚而遥远。县境的山峦已分不出层次,仅存的沉厚感化为影影绰绰的黧黑,将其分量悬垂在星空的下方。万物清冽,静寂和谐。

女子发觉岛村靠近,便把胸脯伏在栏杆上了。那不是荏弱的表现,而是以如此夜晚为背景,显示出无比坚定的姿态。岛村想:她又要重施故伎了。

然而,尽管群山的颜色是黑黢黢的,不知何故,看上去却是清清楚楚的白皑皑。这样一来,又令人感到群山是否为透明而空寂的。天空和山峦并不那么和谐。

岛村攥住女子的喉结那边,说道:“会感冒的,这多冷。”接着就用力把她往后拉。女子抱住栏杆不放,压低声音说:

“我回去啦。”

“回去吧。”

“让我就这样再待一会儿。”

“好的,我洗把澡就来。”

“不行,你得待在这儿。”

“你把窗户关上。”

“我再这样待一会儿。”

村子半隐在土地神庙的杉树林背后,相距不到十分钟车程的火车站的灯火,在严寒中冻得砰砰作响,将要毁坏似的忽闪忽闪着。

女子的脸庞,窗上的玻璃,自己棉长袍的袖子,所有伸手可及的东西,对岛村来说统统是第一次感受到的这么冰冷。

连脚下的榻榻米也越来越寒冷,当岛村正要独自去洗澡时,那个女子说道:“请等一下,我也去。”接着,便温顺地跟着岛村走了。

正当她把岛村脱下的散乱衣服收拾到衣筐中时,一位男宿客走了进来,当他发觉女子缩在岛村胸前藏住脸时,便立即说:

“啊,对不起。”

“没关系,您请。我到那边的池里去。”岛村抢着说,于是便光着身子抱起衣筐,走向隔壁的女浴池。女子当然是装出夫妻的样子跟随而来。岛村二话没说,头也不回地跳进了温泉池。他放下心来,忍不住想大笑,但随即把嘴凑近泉水口,粗莽地漱了漱口。

回到房间里,女子轻轻地抬起侧转过去的头,用小指拢上鬓发。

“伤心啊!”她仅说了这一句话。

岛村以为她还半睁着眼,可凑近一看,原来那黑色是睫毛。

这个神经质的女子一夜没睡。

岛村像是被女子理顺那硬邦邦的衣带的声音惊醒的。

“对不起,这么早就把你吵醒了,天还没亮呢。请你看看我好吗?”女子关了电灯,“能看见我的脸吗?看不见?”

“看不见。天不是还没亮吗?”

“不!你非得好好看不可。怎么样?”女子把窗户全敞开,说,“不行呀。这下看清了,对吧?我该回去了。”

岛村对这黎明时分的严寒感到惊讶,他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尽管天空中仍为夜色,但山上却已是清晨了。

“没关系,不碍事。现在正是农闲节候,没有人这么早出门的。不过,是否有上山的人呢?”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拖着正在系结的衣带走。

“刚才五点钟的下行车好像没有客人下来。旅店的人起床还早着呢。”

女子系好衣带后坐立不安,踱来踱去,还不时向窗外张望,犹如惧怕天亮的夜行动物一般,焦躁得来回打转,不得安稳。这是诡异的野性亢奋起来的样子。

在这磨磨蹭蹭中,室内的光线变得明亮了,女子的红脸蛋也清晰地显现出来。岛村看到这么鲜艳的红色,惊叹不已。

“你的脸蛋通红,太冷啦!”

“不冷哦,是我卸了妆呀。我一进被窝,马上就觉得连脚尖都热乎乎的。”她面对枕边的梳妆台说,“天终于亮了,我要回去了。”

岛村朝女子那边望了望,微微缩了下脖子。镜子里面映出荧白的亮光,那是雪。在那雪中,浮现出女子绯红的脸蛋。这是无以言表的洁净之美。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吧,镜中的雪增强了冷峭如燃的辉耀。随之,浮现在雪中女子的秀发也闪耀着鲜艳的紫光,显得更加乌黑。

 

大概是为了防止积雪吧,从浴池溢出的热水被导入沿着旅店外墙临时修建的水沟,流到大门口,漫延成了温泉似的浅滩。一只壮硕的黑色秋田犬,一直蹲在踏脚石上舔着热水。好像是从仓房搬出来的客用滑雪板,摆在那里晾晒着。原来散发出的轻微霉味,也被热气熏淡了。从杉树枝上坠落在公共浴池屋顶的雪块也分崩变形了,宛如温热的物体。

那女子从山岗上的旅店窗口俯瞰过拂晓前的坡道。那时她说,终于要从年末跨入正月了,在这段时间里那条路将被暴风雪遮罩。遇上宴会,就非得穿上雪裤,再套上塑胶长筒靴,裹在斗篷里,罩上纱巾才能出门。那时的积雪,会达一丈来深。岛村现在正从那陡坡走下去,在路旁高高晾晒的尿布下面,显露出了县境的群山,连那雪光的反照,也十分清朗恬静。青绿的大葱尚未被雪掩埋。

村里的孩子们在田野中滑雪玩耍。

一进入街道旁的村落,就听到犹如悄然落下雨滴似的声响。

檐端的小冰柱,闪耀出可爱的光亮。

一个洗澡回来的女子,仰望着扫除屋顶积雪的男子,喊道:

“喂,能顺便把我家的也扫扫吗?”

她似乎感到晃眼,用湿布巾擦了擦额头。她大概是看准滑雪季节赶早来的一个女侍吧。隔壁是一家咖啡馆,贴在玻璃窗上的彩画已陈旧,屋脊也歪斜了。

大多人家的屋顶都苫上了细木板,上面摆着石块。那些圆石块只有朝阳的半面在雪中露出乌黑的表层,与其说那色彩是潮湿所致,倒不如说是长年受风吹雪浸所形成的黝黑。而且,家家户户均以类似那些石头感觉般的姿态,成排地静静匍匐在大地上,一派地道的北国风情。

一群孩子抱起水沟里的冰块,来到路上摔碎玩耍。或许是碎冰清脆飞溅时的闪光十分有趣吧。岛村站在阳光下,觉得那些冰块厚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待在那里观看良久。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独自靠在矮石墙上织着毛线。她雪裤下穿着高底木屐,但没有穿袜子,可见她通红的脚丫后跟已经皲裂。她身旁的柴堆上,坐着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在天真地玩着毛线球。从小女孩手中牵连到大女孩手中的一条灰色旧毛线,也发出温暖的光亮。

挨在七八家住户后面的是滑雪板工厂,从那里传出了刨木材的声音。在工厂正对面的屋檐下,站着五六个艺伎,正在闲聊。岛村思忖:今天早上刚从旅店女侍那里探听到,那个女子的花名叫驹子,她可能也站在这里吧!果不其然,她正望着他走过来,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可还没等岛村想明白她的若无其事是不是装出来的,她已经从脸颊红到脖子根了。其实她只要转过脸去就算了,但她却偏偏拘谨地低下头来,而且随着岛村的脚步渐渐接近,还把脸缓缓地转过来。

岛村也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当他急忙走过去时,驹子即刻追了过来。

“到这种地方来,我多尴尬啊!”

“要说尴尬,我才尴尬呢。这么成群结伙的,吓得我不敢过去啊。你们经常这样吗?”

“是呀,午饭后差不多都这样。”

“你羞红了脸,还啪嗒啪嗒追过来,不是更尴尬吗?”

“管他呢!”驹子斩钉截铁地说罢,又羞红了脸,于是就地站住,紧紧抓住了路边的柿子树。

“我想请你到我家坐坐,才跑来的呀。”

“你的家在这里?”

“嗯。”

“如果能让我看看日记,倒可以顺便进去一下。”

“我准备把它们烧掉就去死的。”

“你家不是有病人吗?”

“啊,你什么都知道!”

“昨天晚上,你不也到火车站接人去了吗?披着深蓝色的斗篷。在火车上,我就坐在病人附近。一位姑娘极认真、极亲切地陪护病人,那是他的太太吧?要么是从这里专程去接的人?或者是东京人?简直像他妈妈一般,看得我很感动哩。”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瞒着不说?”驹子拉下面孔说。

“是他太太吗?”

然而,驹子对此拒不作答,仍然追问:

“昨晚为什么不说?你这人真怪。”

岛村不喜欢女子的这种锐气。但能使一个女子如此出言相逼,其原因既不在于岛村,也不在于驹子,看来那是驹子性情的流露。总之,被这样反复追问,岛村倒觉得好像被击中了要害似的。今天早晨,在映着山上积雪的镜子中看到驹子时,岛村当然也曾想起在黄昏的火车中,映在窗玻璃上的那位姑娘,但为什么没把那件事告诉驹子呢?

“有病人也不要紧,谁也不会到我房间来的。”说着,驹子走进了低矮的石墙后。

右首是积雪覆盖的田地,左首是沿着邻家院墙栽种的一排柿子树。屋前好像是花圃,当中那个小小的荷花池里的冰块已被捞到池边,池子里游动着红鲤鱼。房子也同柿子树的树干一样苍老枯朽。积雪斑驳的屋顶木板已经腐烂,屋檐呈现出弯曲的水波状。

岛村一踏入土间,顿感阴森寒峭,什么都还没看清,便被驹子带上了楼梯。那真是地地道道的梯子。上面的房间也是地地道道的小阁楼。

“这里以前是蚕宝宝的房间,你吃惊了吧?”

“就这个样子,你喝醉酒回来,真亏没从梯子上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