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择重逢期
有些人注定留存在我们久远的记忆中,缘分足够我们偶遇、重逢,却也远远不及我们进退与共。
(一)
新年一转眼过去,该有的仪式有了,该走的亲戚走了,该发的朋友圈发了,往后没多少天,生活就又该回归正轨了。
从老家回来直奔饭店,和艺考时一起集训的朋友们约了饭。吃吃玩玩大半天,送走浩然和超阳,我一心想着回家补觉,刚进小区门,一辆电动车急刹漂移,差点撞到路边打盹儿的小泰迪。
“狗哥,不是故意吵醒您,快请接着睡哈,接着睡……”女孩停好车,把那只小泰迪抱到了长椅上。
我看着眼前长发飘飘的姑娘,略带迟疑地喊住了她。
“王梓?”
王梓扭过来看到我,同样不可置信地冲我挥挥手:“黑土哥黑土哥。”
“墨哥就墨哥,什么黑土哥。”
“欸,黑土显得亲嘛……”
(二)
我问王梓怎么又来物华假日(小区)这边,她说其实这边的房子一直没卖,起初是挂到网上打算出手的,但一直没遇见合适的买家,就干脆租出去了,逢年过节,房客也回家过年,一家子也就来这里住上几天,离她家店铺也近。
“你没安排的话先跟我去趟门市吧,家里的小打印机没墨盒了,我去店里给洋洋打印作业。这么久没见了,晚上不得一块吃个饭?”
我虽然困得眼冒金星,但还是答应下来,毕竟去年许给她说等她来市里要请她吃饭的。
来到门市,“弘艺印刷”四个大字已经有些掉漆,王梓费了老大力气才驯服升降门,我跟在她后面走进去。店里面有些杂乱,应该是要年后重新装修再开门的。
“你去里面那屋坐一会儿,有张躺椅,我妈中午不回家的时候就在这将就将就。”
打开房间的灯,映入眼帘的是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奖状,左边奖状上的名字都是“王梓”,右边的则都是“王传浩洋”。我扭头看着王梓在外面捣鼓机器,抓了一条毛巾被,躺倒在椅子上,睡着了。
(三)
醒来天色已晚,半躺着睡了将近三个小时,脖子实在是痛。我缓了缓神,起身将毛毯叠好放回原位,想叫王梓出发去吃饭,喊了两声没人应,我从里屋出来,才发现并不在店里。打印机旁放了厚厚一叠作业,看内容是初四的物理题,不由感慨时间之快,连王传浩洋都到了考高中的年纪。
本想给王梓发消息问她在哪,结果走出店门看到她独自蹲坐在石阶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夕日余晖一点点消散。我放下手机准备过去,走近却突然听到了抽泣的声音。
她在……哭吗?
我这样想着,脚步停在了离她三四米远的位置。她把头埋进膝盖里,我把目光别向一侧,夕阳的金辉迎面洒来。
我们的影子纹丝不动,街边的车辆川流不息。
(四)
“自助的话我可就不客气咯~”
“放开吃,我请客。”
刚到饭店,王梓就蹦蹦跳跳去拿调料了,我点好锅底,让服务员调了两杯鸡尾酒,舞台上的灯光忽地亮起,今天的节目是变脸。
我们坐的位置就在舞台正前方,小哥提着音响跑到王梓面前,示意她用手碰一下脸谱。王梓看看我,我笑着点点头,她小心翼翼地把食指伸过去,蓝脸猛地一下变成白脸。王梓一个激灵把手缩回去,愣了两秒之后拍手叫好。全场的顾客都献上掌声,变脸小哥朝我们优雅地鞠了一躬。
从头到尾,王梓都在不停地吃,时不时就举起酒杯和我碰一个。我不是喜欢喝酒的人,但也从不扫兴。眼前的王梓披头散发,酒色上脸面颊通红,依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疯丫头。但一想到几个小时前她坐在路边的痛哭,我能感受到那其中或许蕴含着莫大的悲恸。
“谢谢盛情款待啦,今天很开心。”走出饭店门,王梓说。
我说:“时间还早,浩洋呢?叫出来一块到河边放个烟花。”
王梓的笑意与酒意突然大打折扣,一段难熬的沉默之后,她把电车钥匙递给我:“想洋洋了噢?走吧,带你去见他。”
(五)
那天晚上,我骑车带着王梓一路向西,她把双手揣进我的衣服兜里,脑袋靠在我的后背上,小声对我说洋洋得了脑炎。这句话随晚风一并穿破我的耳膜,而后消散在夜幕之中。
我把车放到人民医院住院部的车棚里充上电,跟着王梓上电梯,一路上我简单地问了问大概情况,得知浩洋已经基本上痊愈,只是为了治家里老人的病,她的父母本就负了一身的债,洋洋在初四中考复习的节骨眼上又突然病倒。
“爸爸和妈妈拿手头最后一笔钱,投了一个团队的资金盘,那帮人的工作室就在我家小区对面,周期短收益高。我爸本想观望一下,结果我妈的朋友投进去不久,第一次收盘就净赚十几万。他们决定赌一把,结果就是那么巧,我们家的那笔钱刚投进去,不到一个星期,负责人拿钱跑路了,工作室也封了。”
我对这些一窍不通,只是点点头。
走到病房门口,王梓深呼吸一口气:“这些洋洋不知道,我们全家人瞒着他那么久,你可别说漏嘴昂。”
“好。”
走进病房,浩洋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我冲他挥了挥手,他认出是我,连忙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折叠凳子,招呼我坐下。我看着他输液已经输肿的手,剃光的头发,消瘦的面庞,心里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没事老弟,你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什么话,不会安慰人就少说两句中不中?”王梓笑着骂我。
寒暄几句,护士过来查房。浩洋先睡下了,我本准备告辞,突然看到病房里面有一张单独的小桌,上面放着的不是浩洋的东西,而是王梓各种各样的学习资料。我突然想起来,王梓只比我低一届,现在也是个苦命的高三学生了。
“乖乖,你今年都要高考了啊?”
“那不然?怎么,大学生活太滋润了,把你过傻啦?”
我苦笑,说:“不早了,该走了,你家里人不来照看洋洋吗?”
她说:“奶奶身体不好一直待在老家,爷爷前年就过世了。亏钱之后,爸爸跟妈妈吵了一架,自己去武汉那边接了个活,过年一直没回来,剩我妈自己看着门市。我和我妈轮流过来照顾洋洋,今天我在这陪他,你先回吧。”
我一时无话,和姐弟俩告别后走出了病房。
(六)
回家路上,我突然想到什么,打开手机给王梓发语音。
“给我准备几根棒棒糖,哥们这次要吃可乐味儿的。”
“就你脸大,干嘛?”
“不白吃你的,请你看烟花。”
回到家,我从地下室搬出来刚从熟人那里买的一箱烟花,应有尽有,用绳子把烟花箱子绑在脚踏板上固定好,背后再扛两根嘉特林(烟花),又折回人民医院。
我在离住院部不远的一个小区胡同里卸下烟花,找了一个王梓能看到的位置,一个微信电话打过去。
“快快快,准备好录个视频。”
“就位了就位了,开始吧!”
我把三箱连发烟花并排摆开,左右手各举一杆嘉特林,短暂的安静之后,烟花霎时间一齐升空,王梓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喊着:“最高最大的,那朵蓝色的格外好看!”
我看向住院部三号楼的方向,有好多个房间拉开了窗户,在这个年末的夜晚共赏这场还算绚丽的烟花。
在窗边众多对着烟花许愿的身影中,我依旧毫不费力就找出了王梓。我恍惚又回到多年前我们还是邻居的时候,她家住顶楼,每次我叫她下来,都会在楼底下大喊“王梓”,不一会儿她就爬上瞟窗拉开窗帘,小小的身影传来大大的声音,对楼下的我们喊着“马上来马上来”。
一转眼,我的人生已经步入了学生时代的最终章,而王梓也成为了一个扛起重担的姐姐,成为了一个成绩优异的高考生,生活的磨难也好,家庭的变故也好,都让我对眼前这个小个子姑娘有了新的认识。
我依然不知道那天傍晚她为何而哭,也许是弟弟的病,也许是学业的压力,也许是家境的垂危与父母的争吵,亦或许皆有之。
但我知道的是,这些不会击垮她的。我认识的王梓永远是个内心强大,勇往直前的姑娘,是个多才多艺,厨技高超的姑娘,是个大大咧咧也粗中有细的姑娘。苦难是成长的必需品,我相信她可以度过难关。
我相信下次见面,她会重生,再如先前那般与我偶遇,然后蹦蹦跳跳跑过来要我陪她吃大餐。
有朋友问我:“这样的女孩,你认识这么久了,人小时候还给你塞信,你就对人家一点没意思?”
我总是笑着说:“欸,那纯纯小时候不懂事儿嘛……”
她的性格太好了,她的情绪太稳定了,她足够完整、鲜活,完全没有必要来感伤着我的感伤,来帮我找补残缺。
她会考上一所很好的大学,遇见更多更高层次的人,迎接自由充实的人生。而我只是她在这座小城的过客,缘分让我们时不时碰面,时不时交心,从容不迫地相互鼓励,而后告别。
如此就好。
(七)
“哥们也是把当家底的烟花都请你看了,够意思吧?回头视频发我。”
“好看着嘞,漂亮着嘞……诺,视频发给你了,正在解压中。”
“那行,我回去睡大觉了,你也早点休息。”
“好。”
“那个,”
“嗯?”
“新年快乐。”
“你也,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