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推心置腹,方得国士
那人一副冷峻做派,缓步冲秦承走来,军靴震地有声,秦承闻之发颤。
“吴宪吴五郎,替关中父老谢过郎君振臂一呼。”吴宪鞠了个工整的躬。
“嗯?”怎么就峰回路转了?秦承连忙扶起他。
吴宪娓娓道来,原来是早前去卢携府请愿的事,他直赞秦承为同州士子扬名。
“指挥使谬赞了,国事却一切如故。秦某登高一呼只成全了自己的虚名,于黎庶无补。”
秦承见他眉头紧锁,想必是为了处理赵舜一事发愁。
“杀人偿命,伤人抵罪。舍弟出手伤了贵营军将,领二十军棍可否,再补贴汤药费?”
吴宪目光坚毅,却也躲着秦承的直视,可赵舜倒来了脾气。
“谁敢打?动手也是他们先动手,我有什么错。”他双手环抱,背朝秦吴二人。
“谁敢打?”秦承说话时,牙齿都打颤,他是真动了肝火。倒不是单单因为他惹是生非,阻挠自己延揽人才,而是愤慨他一点时势都看不清,把现在当成了天宝年间,还是一副五陵年少的做派。
秦承却抄起案几上的砚台,狠击赵舜腰腹。赵舜没料到他会如此,先叫了一声,后又抚着腰腹茫然无措。他接着又打,第三次时吴宪才伸手阻拦。
“二郎,何以至此?”
秦承放下砚台,抚摸赵舜的伤处。
“疼吗?”
“不疼,可我心里难受,阿兄怎能为了外人打我?我不是什么好人,可我从来没有对不起阿兄你啊。”
秦承不讨厌赵舜,他能感受到赵舜对自己的真挚的感情。一个少不更事的衙内,好勇斗狠也算不上本性多坏。
但在自己关于未来的蓝图里,赵舜十分重要。他需要长大,需要成熟,需要承担责任,时不我待。
赵舜撇过脸去,他竟流起泪来。
吴宪见状遣走帐内一干人,秦书等人见机也跟着走了。秦承为赵舜拭泪,左手轻抚其背。
“快成家立业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哭鼻子。阿舜,你会成为父亲,会释褐(任官),会成为他人依靠。为人处世不能老使性子,我跟阿舅不可能一直在你身边。”
“别人打我,我若叫屈,那我就是妾养的青头。可阿兄,你不能打我,我对你是一片真心。”赵舜许是见人都走了,都快哭出声来。
“阿兄也不对,不该动手。伤了你的心,阿兄道歉。”
赵舜这才点点头,收起哭腔。
“何至于此。”吴宪终于说话了。
这事算是翻篇了,帐外众人再次入内。他看见赵舜眼眶泛红也心有不忍,但他接下来与吴宪的对话将至关重要,绝不容有失。
军士重新布置一番座位,数人相对而坐,秦承要来公文案牍一阅,吴宪自无不可。
原来吴宪处理的是营里柴米油盐一类勤务,他也不懂,便让秦书与林周看看。
未几,秦书便似乎有了评判。
“米面之物价格约比秦氏商行进价贵两成,与市价无异,具体账目大致无误。”秦书期间空手做拨弄算盘的动作,看来有一手珠心算的功夫。
“让郎君见笑了,营里书办多蠹虫,非我多番审阅不可。本营员额二百,实编不过八成,即便如此,养军仍有捉襟见肘之感。”
“小人有一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林周突然出列说道。
“噢?”竟然是他,秦承看不出来他还有点担当,“不必拘束,吴指挥岂会以言废人?”
“其实倒有些微末法子可以为左营增加些收入。”
“壮士请讲。”吴宪忙道,他手里杯子都险些握不住了。
“山顶有好些巨树,砍了运往长安,一棵少说也能卖上百贯,嫌麻烦运去冯翊卖也能赚个五六十贯。后山林子有小溪,可养些鸡鸭。这山人迹罕至,料想山货不少,可让军士闲暇去采伐卖钱。”
秦承似乎听到吴宪一声轻叹,这主意不错嘛,多少也能贴补军用。
“如此一来,左厢还算军队吗?”他双眼下视,“本厢可非州县那些散漫营伍可比。”
看来吴宪是铁了心要架起锅来煮道理了,大米又从何而来?秦承突然福如心至,想出了一出两全之策。
“吴指挥不愧我同州军楷模,官军上下若能如此,岂容草贼祸乱我山东黎民?”秦承话锋一转,“公中钱粮不足之处,某一力承担,不需指挥费心。”
出乎秦承意料,他竟看到吴宪先是愕然,随后满脸通红。
“好叫郎君知道,左厢是国家经制武力,非谁家之私物。”
乖乖,他嘴巴大张,险些叫了出来。唐末之季,小小同州竟有如此规矩的武人?
他不怒反喜,以金钱合则以金钱分,以义气和才能牢不可破。若自己能让吴宪折服,日后也不用怕他拥兵自重了。
吴宪或是觉得自己话重了点,叉了下手便背对秦承。而秦承此时脑筋急转,人兴奋得像是飞了起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时正是将吴宪纳入夹袋的最好机会。
“若黄巢率军破潼关,你如何应对?”
“草贼乌合之众而已,覆灭在即。”
“陈胜吴广起事,也不过乌合。”
“吴宪一介武夫,自是精忠报国,有死而已。”
等来了!
“舍生取义何其易已,死了便一了百了,徒留同州黎庶为巢贼蹂躏。吴指挥,你的名声比一州百姓还要重要吗?”
“把国家武力变成秦氏私军便行?眼下中原诸镇讨贼不力,不就是那些节度使视官军为私军?”
“若十数万草贼越潼关而来,吴指挥可将二千人御之?”
吴宪先低头思索,随后还是摇了摇头。
“一万人?”
“我怕是指挥不来,我非韩信,岂能多多益善。”
“黄巢、王仙芝也不过私盐贩子罢了,他们能,你怎么不能?”
吴宪先点头,后摇头:“一万人也难说,但保护乡梓不受草贼肆虐,问题不大。”
“十万人!”
帐篷沉寂了一刻,吴宪单拳击向几案,帐外乌鸦都受惊喧哗作鸟兽散。
“若能提十万众,当为王前驱,征讨四方不臣,收四方权柄归一。”
“我来助指挥一臂之力,为同州练就一支铁军。”
“我吴家自高祖太宗设立府军以来,便戮力王室,无半点非分之举。”他双手抱头,声音颤抖,“吴宪若听任私人,如何对得起祖宗?就凭郎君,练就十万众,未免太自信了。”
“难道国家兴衰也比不上你个人的名节了?”秦承乘胜追击,“军队由你练就,若日后我秦氏有不臣之举,五郎不正好帅兵勤王吗?”
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吴宪躲着他的目光,但似乎也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你难道要为了名声避趋之?”
过犹不及,秦承不等回答,留了本书递给他便扬长而去,留下吴宪思考人生。
那是他根据后世有名兵书改编而得,得其三昧,足以让他折服了。
一出帐门,秦承便展露笑颜。自那日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放松恣意。
众人就在帐外苦等,不知多久,吴宪亲自出帐。他不说话,只是伸出双手与秦承紧紧相握,二人目光对视良久。
两人握到手出了毛毛汗,才惜惜相别。
众人这便离营而去,一入山林,秦承便忍不住放声大笑。
“林陪戎举荐人才有功,当大赏。”秦书正在夹袋里翻找铜钱之际,秦承直接把手里玉佩递了过去。
“如何使得?如何使得!我也是今日才知吴宪那泼才如此莽撞,郎君不嫌弃我就足够了。”林周手舞足蹈,诚惶诚恐,倒不似作伪。
“他算个什么人才?”赵舜余怒未消,“不过就是装腔作势罢了。”
“给点赏钱就能随意使唤的武夫多了去了,吴宪这种刚正纯真的军人可是凤毛麟角。”
秦承参加工作后,对所谓的任人唯亲更有了深刻的理解。当你需要将决定成败的重担托付他人之时,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更值得信赖的人而非能力更出众者。
而所谓的“亲”,乃是更值得信重,并非单纯的亲疏远近。即使法正活到了白帝城托孤之际,刘备仍会托孤于葛公,而非与他更亲近的法正。
他不由暗喜,如此耿介忠贞之士,真乃上天赐福也,恍惚间,他竟然有股天命在我的感觉。
他正喜不自胜之际,旁边却传来“咕”的一声,原来是赵舜饿了。
“先垫垫肚子。”秦承从坐骑夹袋里抽了一只胡饼扔了过去,“今晚回去让火房给你做顿好的。”
“火房的饭淡出鸟来,龙门渡礼宾楼的羊肉汤名气可大了,阿兄你得陪我吃完再回去。”
秦承自无不可,但他却想不到这会引起何等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