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长安(中)
“阿舜,你没带错路?”
“阿兄,咱是去长安,又不是成都,我还能认错路?”
秦承趁机从马上下来,跳一跳活动活动筋骨。奔波许久,他胯都被磨得麻木没知觉。
“阿兄,还不走?说不定能赶上安仁坊林家的羊肉汤呢,他们家生意红火,过午就歇了。”
“林周带路,找户人家讨点吃喝。”
秦承一来真累了,二来则想去看看真实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
林周自是满脸堆笑,牵着马当先带着大家往村子里走。一路上炊烟不断,颇有世外桃源之感,眼前出现了一座茅草造的房子。
“就这家吧。”
众人便在门外牵马修整,林周进去后,不一会便和一名老者齐出迎接。
“乡里人上京,来老叟这讨点水米,怎么还给起钱来?瞧不起俺们?”老翁边说边把铜钱塞回林周手里。
“老翁,这钱可是为了向你探听点消息。”秦承见他不似作伪,硬把钱又塞回去。
老头脸红了,不再言语,便邀请众人在院子里闲坐。
没坐多久,里屋传来一阵奶声。
“阿翁,阿翁,芊芊饿了。”
秦承闻言便快步走去。
那女娃像洋娃娃一般可爱,秦承心想能有这样一位女儿该多享福。
他抱起便走向院里,女娃怯生生地望向爷爷,爷爷点了点头。
“芊芊,先吃点零嘴。”秦承直接从赵舜腰包里掏出一些糖喂了过去。
“老翁,他爹娘去哪了?”赵舜问道。
秦承这才反应过来,朔九寒冬,这主人跑哪去了。
“老叟的儿子儿媳去城里帮闲去了。”
“哪户豪家如此无德?此时还使唤人来着?”秦承不解。
“郎君不可这么说,冯翊秦家可帮了俺们大忙,没他们的工钱,俺家这个冬天就过不去了。”
众人闻言大乐,连秦书都掩嘴轻笑。
“老翁莫怕,这秦家与我倒有些渊源,说说无妨。不去他家干活就活不下去了?”秦承问道。
“眼下州里花样可多了,原先只是收屋架税,现在连窗户都收税,我家窗户全都堵上了。夏天真是要命。
以前说的农田只收夏秋二税,现在隔三差五就有人下乡收钱。”
秦承不好言语,双眼紧皱,消化着泰山之重的言语。
老翁起身,从伙房取出胡饼分发给众人。
秦承咬了一口,饼酥软香嫩,可怎么就淡出鸟来?他后首一望,除了赵舜,所有人都面色如常,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郎君贵人也,不知平民之事。眼下的盐已经贵的买不起的地步了,全村各家的存盐拢共都不知道有没有一巴掌。”
“那人还怎么有力气干活?日子怎么过?”
老翁双眼通红,不住叹气,“挨,只能挨,靠土法榨的盐挨过去。老叟有时候都想找根绳吊了算了,不给家里人添麻烦了。”
秦承众人都陷入沉思,院内气氛比此时大雪纷飞的野外还要冷。秦承眼下只能让鲜于通把随身带的盐都给老人家。
“今日老翁命好,遇到郎君心底如此好的贵人,可关中乡里都是如此,他们又怎么办?”老翁双眼一闪,“郎君心善,老叟当真不该给你们添堵。”
“何出此话?”秦承郑重起身鞠了个躬,“冯翊秦承,与老翁诺。三年内,承必让同州百姓不再为盐发愁。”
秦承说罢起身离去,时不我待,若不改变,不用黄巢来,这关中就得乱了。
秦承的苦恼来自他人,而李顺的苦恼则来自自身。
他今日约好数个伴当,拉起货物,便向长安奔去。他们一行,实在凑不出多余铜钱,只能躲着各处税关走。
“刘六!你往日不是夸口自己去过几十次长安,路熟的跟从原上回自己家一样吗?现在把我们带到沟里去了!”李武恼到。
“你有本事你来,我想带歪路吗?”刘六也不甘示弱。
“大家别争了,众位弟兄今日都是为我的事奔波,一切的责任都在我身上。”李顺连忙上前打圆场。
他虽然也慌乱无比,也是强撑精神给众人打气道:“路走错了,就接着找,条条大路通长安,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
此时草丛里却传出了一阵声音,“各位壮士,我认路,绝对能带各位到长安城,还不用交一分税钱。”
李顺众人闻言大惊,各自抄起手里腰刀、木棍朝草丛里急奔,原来是一个干瘪汉子坐在两个个箱子之上,他们连忙用手里兵器制住那人。
“兄台什么来历?你有这本事?”李顺眼睛一直在那人身上张望。
“你们打开我扁担里的箱子看看。”
刘六、李武自无禁忌,用棍棒直接撬开箱子,而里面的东西让众人呆立当场。
两整箱的上好盐粒,李顺脑子飞快盘算,也算不出得多少贯铜钱才能买得起这些盐。
“如何?你们的山货偷税被抓到无非被打一顿交点钱,我的货被抓到可是杀头的罪过。”那货郎双腿踞坐,一副亡命徒的摸样,“不知怎么这几处关隘的盐丁换了人,我才不得不走小路。”
李顺伴当许舟说道:“那跟他一起走,我们岂不成了同犯了?带个路可不值得冒生命危险?”
“哈哈,你小伙倒还跟我讲起价格来了。”他从里衣取出几个牛皮袋扔过去,“这几包盐你们贴身带着,两池的贡盐,够你们吃几年了。千万别卖,你们没路子,想卖那是自取死路。”
李顺思索再三,伸手拉起那货郎,两人目光相交,这便达成了约定。
那货郎当真是个有本事的,在关中平原里,愣是让他找出能避开要冲的小路。
可夕阳西下,众人仍是东奔西走,摸不到长安城的边,越往后绕的路越多。
刘六跳出,站在前列对货郎吼道:“你这厮莫不是消遣我等?走走走,你阿爷的脚都快走不动了,也看不到长安城。”
李顺见状,双手搂着刘六安抚。他知道,之所以越来越需要绕路,那是因为越靠近长安城兵丁越多,那货郎与自家风险同担,断无害人的道理。
货郎根本不理刘六,走了数步,登高一呼:“看,这是什么。”
李顺领着诸人忙趋向前,他们都被面前的巨物惊呆许久。
与她相比,冯翊那两人高的城墙有如玩具,巨大无比的城墙在平原上拔地而起,俯视四野生灵。眼前的长安城代表了唐帝国的威严,李顺初见于此,如何能不心潮澎湃?
早已甘愿耕种到死的心,似乎起了涟漪。他突然间愤恨起自身现状,无比渴望成为这座城池的成员,乃至主人。
“那狗日的货郎跑哪去了?”
他们突然发现货郎挑起自家货物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刘六、李武抄起家伙就追。
“不用追了。”李顺伸手摸了摸贴着胸膛的牛皮盐包,“随他去吧,我们跟他两清了。”
众人推起车,走向大路,涌入人潮,又恢复到平凡的生活。
“完蛋了。”许舟溜达了一圈,回来悄声说道。
“什么完蛋了,不会说话就别说。”李武不屑道。
“原来进城不但需要缴税,还要路引和各处缴过税的印记。顺哥,都怪我,我该提前知道的。”许舟说完,人直接瘫倒在地。
李顺苦笑一声,老天爷当真消遣我,给了希望,又让我绝望。
他扶起许舟,正色道:“你们愿意白跑这一套,我已经感激不尽。怪,就怪我命该如此吧。”
李顺已经认命,正准备悄默声带着货物离去之际,却发现了一行人正朝城门走去,他好像又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