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炙于荷马
色诺芬的《会饮》是为了与柏拉图的《会饮》一较高下而被创作出来的对话体作品,其中谈及了这么一件事情。一位名为卡里阿斯的年轻人说荷马教给了他与人类有关的所有事情,包括家族事务处理、民众指导、用兵、战车操纵乃至如何吃洋葱,而且他非常自豪地声称自己能背诵《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会饮》四·6及三·5)。虽说这算是比较极端的例子,但荷马被普遍认为是希腊人的教师,那么文化人熟知荷马也是理所应当的。即使是在《理想国》中主张驱逐诗人的柏拉图,也在其所有作品中引用荷马的诗句超过一百次,而希罗多德言及荷马之处也是非常多的。
当叙阿格罗斯听到这话的时候,再也忍耐不住,就说:“诚然,如果佩洛普斯的儿子阿伽美姆农知道,斯巴达人的统帅权被盖隆和他手下的西拉库赛人夺去的话,他是会大声悲叹的。”[7]
——第七卷·159
巨大的悲伤袭击了阿开奥斯人。老战车将士佩琉斯都会大声悲叹吧。
——《伊利亚特》七·124-125
希罗多德借用了《伊利亚特》中的一行,只是把主语的“老战车将士佩琉斯”变成了荷马语调的“佩洛普斯的儿子阿伽美姆农”。
以解析原典的最佳读解为目标的文本批评[8]这一学问是公元前3世纪在亚历山大港的博学院(学问所)和图书馆兴起的,而希罗多德对荷马的文本批评则要更早。《伊利亚特》所描述的是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抢夺了斯巴达的王妃海伦和财宝回国,而为了夺回海伦,希腊大军进攻特洛伊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另有一个版本,即帕里斯带回来的海伦是神用云做出来的幻象(eidolon,替身,日语可写作“似姿”),真正的海伦被留在了埃及。这个版本的最古老的出典是抒情诗人斯特西克鲁斯(公元前6世纪前期),据说他“批评荷马(在创作上)设定为在特洛伊的不是海伦的幻象而是本人”(残篇193 Page)。这位斯特西克鲁斯也有个颇有意思的传说,据说他因为创作了一首诗而遭到来自海伦的神罚,失明了。这首诗的主旨是这样的:“有一次,廷达瑞俄斯[9]给诸神供奉祭祀,但唯独忘了阿芙洛狄特的份儿。为此女神十分生气,便令廷达瑞俄斯的女儿们〔海伦和克吕泰涅斯特拉〕结婚多次,成为不断舍弃丈夫的女子。”(残篇223 Page)失明之后,他马上重新写了一首诗,大意为“刚才所言并不属实,你既没有乘船离去,也没有进入特洛伊城”,写完之后他马上就恢复了视力。(柏拉图《斐德罗》243A)
欧里庇得斯(公元前485年前后—前406年)的悲剧《厄勒克特拉》和《海伦》便是以这个版本的传说为前提创作的,希罗多德也支持海伦留在埃及一说。他的理由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从情理方面来看。当时因为这场战争,特洛伊老国王普里阿摩斯[10]在面对50个儿子相继丧命、国家存亡危机之时,接到希腊大军要求返还海伦的要求,若当时海伦在特洛伊城内,他没有理由不答应。另一方面则是对《伊利亚特》文本的文献学考证。据希罗多德所说,荷马在《伊利亚特》第六卷当中写了这么一段——
王后下到那拱形的储藏室,里面有袍子,是西顿妇女的彩色织物,神样的帕里斯从那里运回家来,在他在大海上航行,把出身高贵的海伦带回特洛亚(即特洛伊——编者)的时候。[11]
——288-291
希罗多德认为,由此可以看出,荷马是知道帕里斯带着海伦四处彷徨时去过腓尼基的西顿和埃及的,但由于这些内容不太适合叙事诗,所以荷马没有采用。(第二卷·116)希罗多德还进一步指出,在属于特洛伊传说圈的叙事诗《塞普里亚》(散佚)当中写到,帕里斯抢到海伦后从斯巴达出发,经海路沿途一帆风顺,第三天就回到了特洛伊,所以《塞普里亚》的作者应该不是荷马。从这些方面也可看出,希罗多德熟读荷马的作品,甚至到了可以进行文本批评的程度。
在此多说几句题外话。关于海伦留在埃及一说,还有颇有意思的传言。“据斯特西克鲁斯诗中所说,亚历克山德罗斯〔帕里斯〕掳走海伦,经过帕洛斯岛〔尼罗河口、亚历山大港要道的岛屿〕到达埃及,普罗透斯〔埃及王〕抢走海伦,给了帕里斯一块画有海伦样貌〔eidolon〕的画版,让他以此消解思恋之情。”(对阿里斯提德《第一三辩论》131的古注)类似的还有,“据一说法,普罗透斯从来到埃及的亚历克山德罗斯那儿夺走了海伦,将海伦的eidolon给了他。亚历克山德罗斯便这样航海去特洛伊。这是斯特西克鲁斯所传的版本”。(策策斯[12]对吕哥弗隆《亚历山大城》113的注释)由于只写了是“eidolon”,所以无法确定是幻象还是画像,但既然说是“画在画版上的eidolon”,那么可以理解为是画像吧。
有关画像一说,又让人想起下面这些记载——
武丁帝即位后,想复兴殷朝,但一直没有找到称心的辅佐大臣,一天夜里他梦见了一位名为说的圣人。他按照梦中见到的形象观察群臣百官,却没有一个长得像的,便命人画了张画像,到民间去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说。[13](司马迁《史记·殷本纪第三》)
敬君者,善画。齐王起九重台,召敬君画之。敬君久不得归,思其妻,乃画妻对之。齐王知其妻美,与钱百万,纳其妻。(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第四卷)
西锡安(位于科林斯西面的繁盛城市)里陶工布塔得斯的女儿得知恋人将去外国旅行,便让恋人站在油灯前,依其映在墙上的影子摹下了他的轮廓。陶工的父亲按照轮廓,用黏土制模,并用火烧制出来。传说这便是雕塑的起源。(老普林尼《博物志》[14]35·151)
一个年轻人偶然看到三个天女在山中入浴,把其中一位天女的仙衣(羽衣)藏了起来,把她带回家,让她做自己的妻子。年轻人天天看着妻子的美貌,不出去劳作,天女便给他一幅自己的画像,让他一边看画像一边干农活。谁知一阵风吹来,把画像吹到了官老爷的庭院里。官老爷派人找到画上的天女,把她给带走了……[日本民间故事《妻子的画像》(“绘姿女房”)]
远江[15]的防人[16]物部古麻吕有一首和歌,为“吾妻美如画 画妻于纸上 旅途路遥遥 见画思吾妻”(《万叶集》第20卷,4327)。虽说这首和歌标识为防人所作,但笔者一直都怀疑它应该是一个知道殷武丁帝和齐国敬君之类故事的人所作,只是不知道是否有相关专家有所研究。
因迷恋画上的美人而外出探寻的故事在印度、波斯、阿拉伯等地都很多见,但与帕里斯的故事正好相反。帕里斯是追求海伦而远行,最终却只拿着海伦的画像回来。荷马没有采用这一版本的传说,或许可以从上述有关画像的传说种类之间的关系进行探讨。
题外话就到此为止,下面回到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