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多艰
一
这是唐代宗大历十四年(779)的夏天。长安县主簿柳镇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忙于繁杂的政务,虽然他在长安城内有一处祖宅,但是因为俸禄微薄,居长安不易,便把妻儿安置到长安城附近沣川的一个小庄园里,算起来,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到妻子卢氏和儿子宗元了。这一天恰好是休沐日,他便向县令告假,骑着自己的老马向城外的庄园而去。
听到门外鸡犬乱叫以及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卢夫人就猜到是丈夫回来了,连忙迎出门去,果然见到丈夫熟悉的身影。他虽然风尘仆仆,神情疲倦,但是一脸笑容。柳镇跨下马来,手里提着鼓鼓的布囊:“夫人,这段时间太忙了,今天才有空回家。你看,我给你们买了新鲜的糕点。”
“夫君真是辛苦了。”卢氏笑盈盈地接过布囊,交给一旁的仆人,就随着丈夫走进屋里。
刚坐定,柳镇四处看了看,问:“元儿呢?他怎么不出来迎接我?”
正在给他端水的卢氏笑笑说:“元儿写完了字,背完了今天的书,我就让他姐姐们带他到果园里去玩了。”
“这孩子,还是喜欢玩。”柳镇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问道,“对了,他这段时间学习怎么样?”
“元儿越来越自觉了,虽然也好玩,但是没有耽误他每天写字、读书,你看看方桌上放着他刚刚写完的字,是不是有进步?”
柳镇起身走到桌前,拿起一叠整整齐齐的藤纸,上面就是柳宗元写的楷书,虽然还有些歪歪扭扭,但是看得出来,他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都不懈怠。柳镇随意翻看了几张,都是如此,顿时深感欣慰,便把藤纸放回,端起茶盏,又喝起茶来:“元儿写字确实有进步,夫人这段时间辛苦了。”
卢氏说道:“元儿很懂事,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常说要用功写字,还说要成为像董仲舒、司马相如那样的人,想要成就大事业。”
“哦,是吗?有志气!你给他讲了《史记》?”
“是啊,晚上的时候,他老缠着我给他讲故事。我想让他长点见识也好,所以就按照列传的顺序,一个个给他讲,没想到听完之后,他还能把故事复述出来。他现在背《诗经》,背得也很快。”
柳镇放下茶盏,哈哈一笑:“很好很好,我儿虽小,就已如此聪慧,未来大有可期。”说到这里,柳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脸色郑重地跟卢氏说:“夫人,我前几天打听到,吏部可能要派我到宣城上任了。”
柳镇在长安主簿任上做了好几年了,按照规定,任满将要调任。柳镇希望能改授他宣城县令,以方便照顾在吴地的母亲。至于妻儿,恐怕只能安置在京城了。卢氏自然知道丈夫的意愿,虽然心里十分不舍,但却没有表现出这种情绪,只是问:“时间确定了吗?”
“应该是最近的事了,吏部的告身下来之后,就要动身了。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你们,我这一去少则三四年,多则十来年,不知道何日回长安。元儿他们的教育,以后只能多辛苦夫人了。”
看到卢氏露出忧虑的神色,柳镇便安慰她:“夫人无须忧虑,你知书博学,七岁时就通《诗经》《列女传》,这些年又饱读史籍和诸子百家之书,完全有能力把他们教育好。元儿是可塑之才,再过两年,可以教他作诗赋,为进士试做准备。若他能早点中举,那便更好了。”
柳镇长叹一口气,望着屋外,不再说话。
柳镇年轻时已颇有名气,曾经在平定安史之乱的大功臣郭子仪的幕府做过掌书记,这是需要有高超的文才才能胜任的职位,但这段经历只给了他过得去的俸禄和声名,没有给他的仕途带来任何帮助。幕府工作结束后,柳镇还是只能回到家里等待吏部铨选。
柳镇还是一个刚正不阿、练达政务的官员。然而直到他的儿子长到三四岁,柳镇还只是长安县主簿。他内心也渐渐明白,自己缺乏权贵的支持,仕途上很难有大作为,这辈子所能达到的高度,已经是可以预料的了。但是柳宗元现在已展现出的过人的聪慧,让柳镇又看到了希望。
看着丈夫头发中夹杂的白发,卢氏感到一阵心疼,但一时之间又不知怎么安慰他,只能强作平静地说:“夫君放心,你去宣城好好侍奉阿母,我会好好教育元儿的。”
看到妻子如此通情达理,柳镇心内一热,握着卢氏的手:“你也照顾好自己!”
没多久,柳镇就接到了宣城县令的告身,便南下了。当时,柳宗元才七岁。此后四五年时间里,他一直都是在母亲卢氏的陪伴、教育下成长。正如柳镇所言,卢氏是知书达理之人,她给柳宗元提供了良好的家庭教育。由于柳氏家族家道中落,家境并不太好,而书价又贵,购书不易,所以卢氏便把自己记忆的汉大赋默写下来,教他学习、诵读。卢氏还想尽办法搜集经史子集,供柳宗元研读。柳宗元对文学的兴趣就从这里慢慢萌芽。
唐德宗建中二年(781),一场席卷黄河南北两岸的战争打破了柳宗元和母亲的安定生活,这场战争史称“四镇之乱”。才九岁的柳宗元,就渐渐体验到世事的艰难。
唐朝节度使的任命权本来在朝廷手中,安史之乱之后,河北各藩镇自成体系,不服从朝廷管辖,经常蔑视朝廷权威。在藩镇内部,往往是父亲死后,儿子自立为节度使。唐王朝此时尚未从安史之乱的创伤中恢复过来,不想再次引起战事,只能向河北节度使擅权自立的行为妥协,这又使河北诸镇越发骄横。
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去世后,他的儿子李惟岳准备效仿河北诸镇的做法,继承父亲的节度使之位。李惟岳上表请求朝廷允许他继任节度使职位,被唐德宗拒绝。李惟岳恼羞成怒,便联合魏博节度使田悦、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淄青节度使李正己反叛朝廷。唐德宗早已经有所防备,迅速调动军队,对四镇各个击破。李惟岳战败被杀,梁崇义也畏罪自杀。
四镇之乱到这里似乎可以告一段落,然而,因为朝廷对有功之臣赏赐不公,局势再次发生重大转折。
在讨伐梁崇义的战争中,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功劳最大,被朝廷封为宰相,但是他贪心不足,想借机霸占原先梁崇义管辖的地方。朝廷看穿了他的阴谋,于是另外派人担任襄阳节度使,接管梁崇义原先控制的山南东道。李希烈心怀不满,纵兵掠夺襄阳,之后扬长而去。朝廷对他无可奈何。之后卢龙军节度使朱滔、淄青节度使李纳(李正己之子)等人又发动叛乱,朝廷不得已命令李希烈率兵讨伐。李希烈本就骄横,又因襄阳之事有了不臣之心,于是利用这个机会,私下与朱滔、李纳等人勾结,反叛朝廷,并一举攻占汝州、邓州等地。唐德宗下令各地节度使讨伐李希烈。一时之间,战火又在唐王朝大半个疆域重燃。
柳镇因为出差,从鄂州回到京城,办完公事,与家里人短暂相聚之后,又匆匆返回鄂州。在那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柳家没有柳镇的任何音讯,阴云一直笼罩在他们的心头。
一天深夜,柳宗元做梦突然惊醒,却发现厅堂案台上的蜡烛还亮着,女红放在案台上,母亲正托腮坐在桌前,烛光照着她的脸。柳宗元看清了她脸上的忧虑。柳宗元走到母亲面前,看到她眼窝深陷,脸颊比以前瘦削很多,还带着泪痕。他吃了一惊,问道:“阿母,你为什么不睡觉?你为什么哭?”
卢氏擦了擦泪,然后伸手抚摸着柳宗元的头发,“元儿,我担心你的父亲,他去了一个多月了,至今还没有寄回家书。”
“以前父亲在外任职,一个月也就寄一次书信,偶尔是两个月一次,为什么这次这么担心呢?”
“元儿,你不知道。你父亲从家里返回鄂州,现在贼人李希烈带兵作乱,你父亲正好要经过战乱的地方。我就怕他万一有什么闪失,落入贼人之手,你父亲的性格那么刚直,肯定不会屈服于贼军,恐怕就……”还未说完,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柳宗元拉住自己的袖口帮母亲擦掉眼泪,说道:“阿母不用担心,我相信父亲会平安的,说不定明天就会有书信送来。”
看着儿子稚嫩的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想到他才十岁,就已经如此善解人意,卢氏感到十分欣慰,她勉强挤出笑容来:“元儿,你说得对,你父亲肯定会平安的,明天就会收到他的书信。”
柳宗元帮母亲擦掉眼泪,说道:“阿母不用担心,我相信父亲会平安的。”
烛光轻轻地摇曳,暖和地照在母子俩的脸上。外面的世界或许风声鹤唳,或许山河破碎,但掩不住一家人相濡以沫的温情。
几天后,一封书信送到了卢氏手上,卢氏看到丈夫熟悉的笔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马上叫来孩子们,把书信念给他们听。念完后,一家人忍不住喜极而泣。柳宗元看到母亲和姐姐脸上露出一个多月未见的笑容,心里也非常高兴。
命运也是从这里撕下了自己温情的面纱,开始展露残酷的一面。不久,柳宗元家人便听到了更令他们感到惊慌的消息:泾原兵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