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常熟夙稱文獻名邦,山水清佳,廪儲豐饒,自古及今,人才蔚興,多生賢達。所謂賢達,大致有二端,或以德行事功顯,或以言語著述聞。今讀季忠平君《儀顧集》,益深感觸焉。
海虞固言子故里,素重人文,忠平君則自少以俠自命,與鄉里群彦遊,率以氣節相高。及長,負笈金陵,入南京師范大學古文獻專業,初窺三百年來樸學門徑。學成返里,供職於常熟圖書館古籍部有年。嗣以志學之願不移,兩度赴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深造,先後攻讀碩士及博士學位。自求學以至留校,今已逾於廿載。君好學深思,處事有恒,所治以文獻及語言學爲畛域,平居耽讀常見書,頗以得間自娱,流覽所及,多涉域外寫本、金石碑版等。沿章黄學派遺風,不喜治宋元以後書,自謂非僅專業訓練使然,亦以中古以前人物無論貴賤,多磊落有意致,非近世以來之暖暖姝姝,士風日趨於鄉願苟且者可比云。其言若此,其志可窺焉。兹檢點多年來研究論文,彙總結集,且爲前此學業之小結。
觀忠平君所治,約分二類。其一爲文獻校勘學。如《〈建康實録〉宋本校勘芻議》《〈文館詞林〉校史札記》等,校訂文字訛誤,頗見功力。《〈建康實録〉體例考》《〈建康實録〉作者考》諸篇,則精研文本,多發前人之所未發。《實事以求是:淺議校勘的客觀與主觀》一篇,殺青甫就,述歷年治校勘學心得,金針度人,會心者讀此,於校勘事殆可思過半矣。若其避諱之考,如有關《後漢書》《晉書》《老子》諸篇,所論殊含新意,多具反隅之功。其二爲語言文字學。如於中古詞彙中,創立“語典詞”一類(君曾著《中古漢語語典詞研究》一書,本集中稱“雅言詞”者即此類),多所創獲,可助今人讀中古典籍,其有功於漢語史研究,洵非虚譽。忠平君於校勘及語言學浸淫既久,每思兼顧,故觀其近著,率多融合之作。集中論及《文館詞林》韻文之校點、“渭陽”式典故詞之標號、漢語史研究所涉避諱問題諸作,或以語言校定文獻之訛,或據文獻推求語言之實,以此知治語言當先自文獻作調查,治校勘則必就語言事考證,參審形音與博徵異本並重。凡此,皆爲君歷年治學授徒所三復其旨者,並世君子讀書而尚實事求是者,自當引爲同志焉。
忠平君研習校勘及語言學,師從吴金華先生前後十餘年。吴先生爲著名語言學、校勘學專家,於中古漢語詞彙造詣精深,尤以治《三國志》成就超邁時流,爲衆推服。所著《三國志校詁》《三國志叢考》及中古漢語研究諸集,莫不有聲遐邇。先生深耕原典、鍥而不捨之學風,忠平君侍坐日久,印象深刻。先生晚歲著述,忠平君多任助手,鑽研古典之外,復益以現代技術,羅列衆本,句比字櫛,校勘訓詁,每多心得。師徒相得,莫逆於心。忠平君敬重學術,蓋以求真爲指歸,無所曲橈,如集中《“數千萬”校議》一文,人或以異於師説爲慮,君則正以此爲守其師教者也。百餘年來,治漢語史者承前修遺軌,恪恭學問,代有傳人,教學相長,薪火遞傳,忠平君守先待後,責任攸長。
近人治陳壽書用力湛深而著名者,有沔陽盧慎之先生。所著《三國志集解》,胡綏之先生稱其“足與王先謙《漢書補注》《後漢書集解》鼎峙而三”(見《集解》序),又謂“王氏《漢書補注》《荀子集解》等書,竊嫌其零星説少。近時仿爲者殊夥,皆循舊軌。友人沔陽盧慎之爲《三國志集解》七十二卷,采摭浩博,弟勖以多加零星説,幸見聽從,益增美備矣”(載《許廎學林》卷二十)。慎之先生苦心孤詣,獨力成書,窮年兀兀,垂老不休,其書津逮後學,功不可没。昔親聞吴先生語,今人之編書條件,較諸慎之先生實後來居上,故理應後出轉精。竊知盧氏《集解》不僅成書艱難,出版尤爲周折。所見盧氏與友人胡先驌、王欣夫、石榮暲諸先生往來書信,《集解》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即已定稿,而正式出版則遷延廿年之久。據研究者新近揭示,《集解》初由商務印書館排印成紙型,嗣因“七七事變”而出版中輟。至五十年代初,“商館因公私合營,放棄紙型一半之權利”,將該書紙型退還盧氏。此後,經盧氏友好熱心呼籲,百計籌謀,經與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科學出版社等機構反復磋商,至一九五七年,始由古籍出版社完成原商務版排印紙型影印(後中華之精裝縮印本、上海古籍社之標點本均由此出)。事有奇巧,其間爲《集解》付印出謀劃策、大聲疾呼,唯恐其湮没無聞者,首推復旦大學已故文獻學家王欣夫教授。欣夫先生早歲有《補三國兵志稿》之作,與盧慎老爲忘年知交,歷年聯絡各方、奔走交涉之書信日記,文字俱存,足供覆按,爲談《三國志》研究者不可不知,而草蛇灰綫,竟若爲後來吴、季等師弟子更登層樓而預留契機者。見賢思齊之餘,泚筆書此,仍爲忠平君論文結集,且賀且歌。壬寅季秋古烏傷吴格識於復旦大學光華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