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漢籍交流研究
試論朝鮮王朝科舉試券
——以正祖元年(1777)金顯運《送子朝塗山賦》爲例
金文京
一 何謂試券?
科舉在前近代東亞社會擁有重大意義,此不必贅言。在中國自唐以後直至晚清,科舉作爲選拔官僚的制度,不僅在政治、社會方面發揮作用,還對教育、文化等各方面産生了巨大影響。而鄰近中國的越南、朝鮮半島、琉球等都曾效法中國,舉行過科舉。日本雖然没有實行正式科舉,但奈良、平安時代(約7至11世紀)大學寮(相當於中國國子監)所舉行的明經、進士、秀才等考試,或江户時代末期(18世紀末至明治維新之前)幕府以武士階級爲對象實行的“學問吟味”等考試,也參考過中國的科舉。然而,越南、朝鮮等雖以中國制度爲圭臬,至於其制度設計、實行方法,則與中國不盡相同。此文以朝鮮科舉的試券爲例,見其一端。
所謂試券,是謂科舉答案[1]。中國無此詞,一般稱試卷或考卷。中國的試卷在科舉完畢後怎樣處理,唐以前没有資料。宋以後則爲防範舞弊,試卷須經封彌、謄録。考官只靠謄録而評分,原卷當由官方保存。明清兩代,鄉試、會試的試卷都送往中央禮部,經點檢後把優秀的試卷由官方出版頒布,也有民間書坊刊行者,稱闈墨或程墨。另有考取的人自己刊刻的,則稱朱(硃)卷。而原卷還是由官方存檔備查,没有還給原作者。至於清代把落榜者的試卷還給本人[2],是爲了緩解落榜者的不滿,當視爲例外。目前中國留下來的闈墨、朱卷之類文獻爲數可觀,相對而言,試卷原件現存者不多,且都是朝廷官庫流出來的。
朝鮮則不同,考試完畢後,試券基本上都還給舉子。考取者雖能得到朝廷頒發的證書(稱白牌、紅牌),而記載具體排名等事項的試券原件,乃是無上的見證。因此,考取者及其子孫代代視爲家寶,予以珍藏,以致現存者不尟[3]。試卷所以稱試券,除朝鮮漢字音“卷”“券”同音(“권 kwon”)之外,“卷”只是文件,而“券”有憑證之義,如鐵券、債券等,也當是理由之一。
二 朝鮮科舉制度的特徵
在介紹試券内容之前,先講述朝鮮科舉制度的大綱[4]。朝鮮半島舉行科舉,是從高麗光宗九年(958)開始,據説是來自五代後周的文人雙冀所建議。此後,高麗、朝鮮兩代連續舉行,直至高宗三十一年(1894)因希圖近代化的甲午更張而廢。科舉有文科、武科、雑科(譯科、醫科、陰陽科、律科)之分,在此只介紹文科,且限於朝鮮王朝後期的情況。
(一)小科(監試、司馬試)
文科分爲考取成均館(相當於中國國子監)入學資格的小科(亦稱監試、司馬試[5])和考取官僚身份的大科(文科)。小科又分爲以經書爲主的生員試和以詩賦爲主的進士試。兩試都有在首都及各地舉行的初試和在首都漢城舉行的覆試(會試)兩個段階,各選取100名,允許在成均館修學。小科是資格考試,要任官還要考大科,頗類唐代禮部試的明經科和進士科。小科除三年一度的定期考之外,還有國王即位等國慶時舉行的增廣試。其考試科目則爲生員試從四書疑一篇、五經義一篇中選一;進士試從賦一篇、古詩一篇中選一,初試、覆試相同,增廣試也如此。
(二)大科(文科)
大科(文科)是任用官人的考試。原來只有生員和進士才有應考資格,後來兩班(貴族)及平民中擁有儒籍的儒生(幼學)也允許應考。大科有初試(地方試)、覆試(會試、中央試)以及國王親自舉行的殿試三道程序。初試、覆試再分爲初場、中場、終場的三場,初試録取240名,覆試33名,殿試則與中國相同,只定排序,不出落榜者。第一名稱壯元(相當於中國的狀元,朝鮮漢字音“壯”“狀”同音“장 zhang”)。各個階段的科目如下:
初試 初場——四書疑一篇、論一篇
中場——古賦一篇,表、箋中選一篇
終場——對策一篇
覆試 初場——講經(考《四書》及《易經》《尚書》《詩經》七大文的背誦)
中場——古賦一篇,表、箋中選一篇
終場——對策一篇
殿試——對策、表、箋、詔制、論、賦、箴、銘、頌中選一篇
此制大致與元代科舉中以漢人、南人爲對象的科目相同。按《元史》卷八一《選舉一·科目·考試程式》,其内容如下[6]:
第一場——明經。經疑二問(四書)、經義一道(五經中各治一經)。
第二場——古賦、詔誥、章、表内科一道。
第三場——策一道(經史、時務内出題)。
兩相比較,朝鮮初試初場的“四書疑”相當於元試第一場“經疑”;中場“古賦、表、箋”相當於第二場“古賦、詔誥、章、表”;終場“對策”則與第三場的“策”相同。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古賦。中國唐宋金代以及清代科舉科目中的賦都是律賦,古賦作爲科目只有元代。按《高麗史》卷七三《選舉一·科目》,恭愍王十八年(1369):“始用元朝鄉試、會試、殿試之制,定爲常式。”[7]朝鮮王朝通過高麗也繼承元代制度,以致元代科舉答案集《類編歷舉三場文選》至朝鮮時代仍然刊行[8]。前文所述進士試初試的“賦一篇”亦指古賦而言。
(三)朝鮮科舉的特色
朝鮮也有其獨特之處。大科覆試初場的“講經”是從《四書》及《易經》《尚書》《詩經》七經中各選一段,共七段,讓考生背誦的口試。中國唐代的帖經是考能否背記經書的,卻不是口試,且宋代已廢,以後就没有背經的科目。
中國有關五經的考試,自北宋王安石科舉改革以後,至清代乾隆五十三年(1788)的改變爲止[9],都是五經中一經專修,不同於朝鮮的兼修諸經。五經中只選《易》《書》《詩》三經,理由是考慮到此三經比《春秋左傳》《禮記》(唐代此二經稱大經)篇幅短,便於背誦。雖然如此,背誦全部《四書》和三經,應該不容易。從此一角度來看,朝鮮科舉的難度或許比中國還要高,也未可知。
進士試覆試的“古詩”也是朝鮮獨特的科目。中國科舉所用的詩,唐宋金清四代(元明兩代没有作詩的科目)都是近體排律,從無古詩作爲科目。朝鮮時代後期科舉的古詩稱科題詩或東詩,一般都18韻36句,其結構也有獨特的規矩[10]。至於明清時代的八股文,朝鮮則没有接受。
大科(文科)雖三年一度舉行,增廣試、别試、庭試、謁聖試等不定期的考試卻也頻繁舉行。考試次數之多,也是跟中國不同之處。中國也有皇帝即位時實行的恩科,不過爲數并不多。
三年一度的考試,也跟中國一樣,是子、卯、午、酉年舉行[11]。可是中國在此四年舉行的是鄉試(宋代的解試),會試(宋代的省試)和殿試則次年丑、辰、未、戌年舉行。而朝鮮在此四年舉行中央的覆試、殿試,作爲地方試的初試則在前一年舉行。因此,中國和朝鮮舉行科舉的年次就有了一年之差。另外,朝鮮在子、卯、午、酉年,除科舉之外,還實行户籍調査,稱“式年”,也是中國没有的[12]。
再者,無論大科或小科,試題出兩題,考生必須都作答案,稱上篇(主篇)、下篇(備篇),而下篇規定用草書寫。用草書寫科舉答案在中國是無法想象的。不過,此一規定在肅宗四十年(1714)被取消了。
考試會場不設中國貢院那樣固定的場屋,而借用王宫、成均館、官衙等的院子。考生都席地而坐作答,此蓋由朝鮮没有坐椅習慣之故。每場都在一天之内結束,不必過夜。考場一般分爲“一所”“二所”兩處,科目相同,科題則兩處各别出。首都漢城的“一所”通常是禮曹(相當於中國禮部),“二所”是成均館丕闡堂。京畿、忠清、慶尚、全羅各道,因人口多,分爲左右;平安、咸鏡兩道則分南北,考場巡迴由各道左右南北屬邑官衙輪流委派。江原、黄海兩道因人口少,不分兩處。
至於應考資格,如同中國,除賤民及罪犯本人及其子孫之外,原則上開放給所有良民。所不同者,即使是士族兩班,非嫡出的庶孽都排除在外。此一禁制由太宗時所定《庶孽禁錮法》而實行,後來雖稍微放寬,如明宗八年(1553)良民身份的妾所生子,到其孫子輩允許應考;至仁祖三年(1625)賤民身份的妾所生子,到其曾孫也允許應考,之後也屢有相關政策(稱“許通”)[13],卻始終抵制庶孽出身進出官界,成爲嚴重的社會問題。此一禁制是朝鮮社會重視母系這一傳統的反映,與中國或日本完全不同。
總之,朝鮮科舉没有宋代以後中國科舉的開放性,只有部分士族兩班階級才能應考,且限於其嫡出人。朝鮮末期出現了大量文科及第者的名録《文譜》,其編制是按照兩班大姓的本貫加以分類的,足以窺見名族獨占科舉的實況。
三 金顯運《送子朝塗山賦》試券
(一)正祖元年的增廣試及金顯運應舉情況
此一試券(筆者所藏)是正祖元年(1777)金顯運應考小科進士試時所作古賦。此年小科不是式年試,而是慶賀新國王正祖即位而舉行的增廣試,因此,正祖鄭重其事,下令嚴禁舞弊行爲,也特别召見考官[14]。“送子朝塗山”是此試會試“一所”的賦題。
朝鮮王朝時代,每次舉行科舉,都刊行過相當於中國《題名録》(記録及第者姓名、年齡、籍貫及考官姓名等)的《榜目》,大科稱《國朝榜目》,小科則稱《司馬榜目》。朝鮮全期,小試共舉行過229次,其中約170次的《司馬榜目》尚存於韓國及日本等地,《崇禎紀元後三丁酉增廣司馬榜目》目前藏於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編號:古朝26—29—60)。所謂“崇禎紀元”是明朝滅亡以後,朝鮮雖然投降清朝,卻不甘心用清朝年號,私下裏背著清朝繼續用明朝最後一個年號崇禎的紀年法。“崇禎紀元後三丁酉”即乾隆四十二年(1777)。據此《司馬榜目》不僅可知此試及第者的姓名、席次及家族情況,還可以知道開試日程、考官姓名、各場科題等詳細信息。
此年小試的初試初場在二月十日,終場則在二月十二日,會試初場在三月二十一日,終場則在三月二十三日舉行,三月二十六日出榜(發表及第者名單,相當於中國放榜),四月三日放榜(及第者拜謁國王,發證書。試券大概此時還給本人)。而進士科的科題(明經科從省),初試一所賦題是“服之無斁,知周之所以興”[15],詩題則是“論黄帝堯舜垂衣而天下治,知取諸乾坤”[16],初試二所賦題是“吾舍魯而何適”[17],詩題則是“上書宰相,説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18];會試一所賦題是“送子朝塗山”,詩題“東出朝鮮,以八條教民”[19],會試二所賦題爲“强食之”[20],詩題“得第歸洛陽,校正舊藏韓文”[21]。
進士及第者共100名(一等5名、二等25名、三等70名),其三等第一名即爲金顯運,有以下記載,()内,原爲小字:
幼學金顯運(晦彦、戊辰) 本義城 居安東(一所賦)
父學生相説
慈侍下 雁行(弟斗運 徠運)
據此可知,金顯運,字晦彦,英祖二十四年(1748,戊辰)生,應考時三十歲,身份爲幼學,本貫義城(慶尚道),現居安東(慶尚道),父親金相説是學生身份,即無官,已故。有斗運、徠運兩弟。“慈侍下”是父故母存之義[22]。金顯運既然住在安東,初試當在慶尚道應考,及第後上京再應會試。
試券的“本”(本貫)相當於中國的郡望,與現居地無關,是朝鮮科舉重視出身氏族的反映。義城金氏自從高麗末期以來,科舉及第者輩出,可謂兩班中的名族。如金誠一(1538—1593)在壬辰倭亂之前被任命爲通信副使赴日本,回報日本不會來侵而被罷,後來戴罪盡力展開抗日活動而病死。金誠一的族姪金涌(1557—1620)也在倭亂時組織義兵,被推爲安東守城將。當時族人多爲朝鮮第一大儒李滉(退溪)的門弟。
金顯運進士及第之後,似乎没有再去考大科,或參加了考試而没考上,因此,没做過官。可當時擁有進士名號,已足以在地方上維持個人名望及家聲。正祖十六年(1792)慶尚道的儒林爲了洗清死於非命的正祖之父思悼世子的冤名共同向正祖上呈的萬人疏,署名中就有“進士金顯運、幼學金復運、金來運”[23],“復運、來運”當爲“斗運、徠運”的改名。嘉慶二十一年(純祖十六年,1816)安東府發給金顯運的户口單子上有“進士金顯運,年六十九”的記載[24],可知金顯運此年還在世,而純祖二十五年(1825)式年試《崇禎紀元後四乙酉式司馬榜目》生員三等第七名有他的嗣子金祖壽之名(生父爲同族金奎運),稱“永感下”(父母俱故)[25],據此而推,金顯運當死於大約純祖十七年至二十二年之間,如死於二十三年之後,金祖壽須服喪,無法應舉。
(二)試券體制
試券用兩張長約64釐米、寬約90釐米的厚楮紙貼連,第一張右端記金顯運的身份、本貫、居地及四祖(父、祖父、曾祖父、外祖父)如下。()内是筆者所加(圖1):
幼學金顯運 年二十 本義城 居安東
父學生相説
祖通德郎挺河(通德郎爲文官正五品上)
曾祖從仕郎世鍵(從仕郎爲文官正九品)
外祖學生黄混,本長水
中國科舉試卷也要在前面記考生家族情況,只是不必寫外祖姓名,這也是朝鮮重視母系的表現。
第一張從距右端約28釐米之處,斷爲兩片,切斷處上中下打三個小孔,各用細繩連接兩片,左片是答案。而上中兩孔之間,跨兩邊用墨筆寫“二玄”;中下兩孔之間則兩邊都用墨筆各寫“二玄”(圖2)。以此爲防範舞弊的封彌而裁斷,放榜後再行接合的。“二玄”是爲了閲卷而標的號碼,用《千字文》“天地玄黄”的“玄”字,因每字有10名,“二玄”即第22。左片答案部分約長154釐米,每8釐米用角筆[26]打界線,以便各行均匀書寫。第一張包括題目共7行;第二張11行;紙背10行,每行13字或12字(末行5字)。第3行和第4行之間,貼黄色紙片(稱“黄籤”,圖3),上寫“進士試三等一人”。第6行和第7行之間用淡朱筆大寫“次中”兩字(因爲顔色較淡,照片未能完成顯示)。
圖1
圖2
圖3
朝鮮科舉跟中國一樣,除封彌之外,爲了防止考官認出考生筆跡,也實行謄録制度,稱“易書”,可是小科没有採用此制。因此,考官直接用考生交的試券來閲卷,“次中”兩字大概是閲卷時所記。
(三)《送子朝塗山賦》的内容
《送子朝塗山賦》以朝鮮神話中的始祖檀君送子去塗山朝見禹爲主題,下面介紹全文,略加注解:
送子朝塗山賦
玄圭[27]儼而輯瑞[28],東海洋而餘化。何天子於大邦,坐老夫[29]於遐陬。
玄黄[30]爛而敬將,薄送子兮塗山。拚神化而遠欽,普侯度[31]而袛伸。
中華邈於左界,恨未朝於唐虞。山海迷於航梯,江漢阻於筐篚。
遐壤窄而局處,我髮白而皤皤。洪波霽於九載[32],消息何於中州。
塗岑穆其聖后,萬國篚以文幣。神功覃於訖四,侯儀爛於輯五[33]。
霜之墜與日照,摠執玉而争趍。伊東瀛之小邦,亦化中之一區。
瞻祥雲而引領,拊黄髮而矯首。乾坤大於聖德,何等事於中夏。
應文物之燦然,抑制度之可觀。褊壤而已老,嗟未得乎一見。
玄縞[34]燦而載具,俾余季而替之。鳴蔥珩[35]而恪儀,覿玄玉而□□(二字破損)。
鯷岑[36]高而意越,鴨水流而神往。拚珙球[37]而咏夏,指塗岫而遠將。
生褊邦而亦幸,偕萬區而王庭。民降邱[38]而疇功,爾執玉而吾意。
羌申申而結貽[39],睠中區而言邁。噫檀君之此事,蓋實蹟於吾東。
嗟生老於左海,望中土而遐頌。迨神禹之平水,爛聲教之訖海。
肆當日之送子,執玉帛之侯儀。欽至化於奠土,恪儀度於修幣。
孰非賢而能是,允東方之首后。
文章以六言句兩句爲一聯,共二十九聯五十八句三百四十八字。每句第四字例用“而、之、於、兮”等助詞的《楚辭》體,卻没有押韻。當時科舉的古賦以三十聯六十句爲通例,此賦還少一聯。三等及第也許與此有關。
(四)《送子朝塗山賦》的出典
《送子朝塗山賦》的内容,簡單地説,即禹在塗山集合諸侯時,朝鮮始祖檀君派其子朝貢,文中多用《尚書》《詩經》等經典,對此予以讚美。諸侯在塗山朝見禹之事見《左傳·哀公七年》:“禹合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而檀君派其子朝貢之事則不見於中國文獻。
此事始見於朝鮮《世宗實録》卷一五四《地理志·平安道平壤府》所引《檀君古記》:
檀君聘娶非西岬河伯之女生子,曰夫婁,是謂東扶餘王。檀君與唐堯同日而立,至禹會塗山,遣太子夫婁朝焉。[40]
《檀君古記》早佚,無法進一步探討其來源。而此一傳説發生的來由,尚可推測端倪。禹在治水時化爲熊而生啓,事見《漢書》卷六《武帝紀》顔師古注所引《淮南子》佚文[41],是膾炙人口的傳説。而據《三國遺事》卷一《紀異第二·古朝鮮》,昔帝釋之子桓雄自天上降臨太伯山頂,娶熊女而生檀君[42],此在朝鮮可謂老少咸知的神話。對比兩方恰有熊生子的偶合,有人悟於此,乃杜撰此説,殆無疑問。而其事之妄誕不足信,也不待詳論。
朝鮮前期的文人徐居正(1420—1488)云:“若檀君享國久長,扶婁往會塗山,則雖我國文籍不備,中國之書豈無一語及之乎。”[43]其説似失於迂執。後期文臣南九萬(1629—1711)《東史辯證》則明確説:“其假託傅會,誠亦無足言者矣。”[44]而此謬論竟然流傳頗廣[45],最終成爲科舉試題。
四 小結
最後,“送子朝塗山”在正祖元年(1777)何以成爲科舉試題,對其背景略加探討。正祖元年增廣試是正祖即位後的首次科舉,對試題的選擇是否有國王的影響,雖不可知,而其即位後首次科舉的試題多少反映了朝廷新政的原則,也在情理之内。正祖特别重視此次考試,已見前。
正祖元年的前一年(1776)三月,前王英祖(當時廟號是英宗)崩,正祖繼位後,九月派進賀兼謝恩使向清廷報告即位[46],次年二月就舉行增廣試。而其會試一所賦題爲“送子朝塗山”,詩題則爲“東出朝鮮,以八條教民”,即箕子朝鮮的故事,一往一來,都强調古代中國與朝鮮的密切關係,意圖明顯。此兩題之出,當與前年的派使有關。
且正祖在位時出此題,不只一次。按《日省録》正祖十三年(1789)十一月十六日戊戌,文臣課試(國王對朝官親自舉行的考試)的箋題爲“擬檀君群臣賀遣扶婁赴塗山,始通中國之會”,此題當爲正祖所出。而此很可能與翌年,即乾隆五十五年(1790)的乾隆八十歲萬壽節有關。萬壽節盛典,朝鮮也派了進賀兼謝恩使[47]。“送子朝塗山”兩次出題,恰恰都在派進賀兼謝恩使的前後,恐怕不是偶然。
衆所周知,朝鮮在丙子之役(朝鮮稱“丙子胡亂”,1636)時降伏清朝,以後雖修朝貢之職,卻面從腹非,一直鄙夷滿清,認爲中華文明已轉徙到朝鮮,自稱小中華。國内不肯用清朝年號,使用明朝崇禎紀元,顯然是否定清朝,自居繼承明朝之位,也是這種表態之一。而至正祖時期,恰逢乾隆盛世,每年被派到北京的燕行使,目睹清朝先進文化與新興學術,反觀自己閉門造車,固守朱子學一途,反清情緒不免漸漸退縮,而要積極吸取清朝文化,以實事求是爲宗旨的實學(亦稱北學,北指清朝)於焉興起,正祖時期正當實學鼎盛期,“送子朝塗山”的屢次出題,或可視爲回顧朝鮮第一次向中國朝貢之例,用以表露此時朝鮮對清朝觀感的轉變。
當然,對此也可能有不同的解釋,藉由回顧古代朝鮮向作爲中國聖帝的禹進行朝貢的故事,强調朝鮮在中華文明中的正統地位,以示對滿清的優越感也不無可能。到底如何,須待進一步的分析。不管怎樣,金顯運的《送子朝塗山賦》是現存試券中此題唯一的實例,具有重要價值,彌足珍貴。
(作者係京都大學名譽教授)
[1] 關於試券,參看《二〇一五年藏書閣特别展圖録目録——試券》,韓國學中央研究院出版部,2015年。
[2] 參看胡平、李世愉編《中國科舉制度通史·清代卷下》第十一章《落第政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3] 現存最早的試券是中宗二年(1507)的權橃文科試券,參看《二〇一五年藏書閣特别展圖録目録——試券》,頁82。
[4] 參看曹佐鎬《韓國科舉制度史研究》,凡愚社,1996年;李成茂《韓國科舉制度》,集文堂,2001年。
[5] 司馬試之稱,當據《禮記·王制》:“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以告于王,而升諸司馬,曰進士。”小試有生員科、進士科,而如同唐代明經科、進士科,重視進士。
[6] 宋濂等《元史》,中華書局,1976年,頁2019。
[7] 《高麗史》中册,亞細亞文化社,1990年,頁594。
[8] 《類編歷舉三場文選》有高麗末期的活字本,朝鮮時代也有活字本、木刻本。參看趙炳舜《高麗本〈新刊類編歷舉三場文選對策〉研究》,韓國書誌學會,2006年。元刊本則藏在日本静嘉堂文庫。中國明代以後似無刊行。元代科舉的古賦基本上要押韻,而朝鮮科舉的古賦是不押韻的。
[9] 乾隆五十三年廢一經專修,當初五經輪流出一題,後來改爲五經各出一題。參看宫崎市定《科舉史》,《宫崎市定全集》第15卷,岩波書店,1993年,頁217;《清史稿》卷一〇八《選舉三》,中華書局,1977年,頁3152;李調元《淡墨録》卷一六《每經各出一題》,《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1939年,頁253—254;Benjamin A. Elman,A Cultural History of Civil Examinations in Late Imperial Chin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0,pp.563-568;安東强《清代鄉會試五經文的場次及地位變化》,《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
[10] 參看李家源《朝鮮文學史》第十七章第三節《科體詩의高潮》,太學社,1977年。
[11] 三年一度的科舉是根據《周禮》的“三年大比”,可是“三歲一貢舉”成爲定規,乃自北宋治平四年(丁未,1067)開始。《宋史》卷一三《英宗》治平三年十月丁亥云:“詔禮部,三歲一貢舉。”(脱脱等《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頁259)第二年即實行。
[12] 日文也有此詞。日本有些神社規定隔幾年舉行祭祀或改建,而祭祀、改建的年次就叫式年。是否跟朝鮮語有關,待考。
[13] 參看前間恭作《庶孽考》,《朝鮮學報》第5—6輯,1953—1954年。
[14] 《正祖實録》元年一月三日庚午云:“禮曹啓言:‘今年即聖上即位元年。祖宗朝元年設科取士,即應行之彝典。而乙卯、辛丑、乙巳皆行增廣,今亦依例設行爲宜。’允之,式年覆試,退定於秋間。”(《朝鮮王朝實録》第44册,國史編纂委員會,1970年,頁646)二月九日乙巳云:“設增廣監試初試。教曰:‘大小科場棘圍,古有逐日摘奸之規,數十年來中廢,科場淆雜,職由是也。’仍命史官,摘奸場圍。”(《朝鮮王朝實録》第44册,頁652)二月十六日壬子:“召見監試一、二所試官。”(《朝鮮王朝實録》第44册,頁653)可見正祖很重視此次考試。
[15] “服之無斁”出《詩經·周南·葛覃》。“知周之所以興”見《詩經大全·葛覃》所引張南軒(張栻)之説。
[16] 語出《周易·繫辭下》:“黄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
[17] 語出朱熹《論語集注·八佾》:“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注:“吾舍魯何適矣。”
[18] 語出韓愈《後廿九日復上書》:“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
[19] 語出《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下》:“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鮮。教其民以禮義、田蠶、織作。樂浪、朝鮮民犯禁八條。”
[20] 此語當出《史記》卷五五《留侯世家》:“會高帝崩,吕后德留侯,乃彊食之。”
[21] 此爲歐陽脩故事。歐陽脩《記舊本韓文後》:“後七年舉進士及第,官于洛陽。而尹師魯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爲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補綴之。求人家所有舊本而校定之。其後天下學者亦漸趨於古,而韓文遂行於世。”
[22] 祖父母、父母俱存稱“重慶下”,父母俱存稱“具慶下”,父母俱故稱“永感下”,父存母故稱“嚴恃下”,是中國唐宋金元時的稱法,明初以後似不用。參看陸容《菽園雜記》卷一,中華書局,1985年,頁2(標點誤以“下”字皆屬下句)。
[23] 《承政院日記》第90册正祖十六年五月七日甲辰,國史編纂委員會,1972年,頁541。
[24] 韓國國學進興院藏義城金氏雲川宗宅户籍11《準户口》01429。
[25] 《崇禎紀元後四乙酉式司馬榜目》(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藏,編號:古朝26—29—85)。“式”謂此年爲式年試。
[26] 角筆是木頭、竹子或象牙所做的筆,削尖一端,不蘸墨水,直接用尖端壓在紙上,使紙張凹進去,用以刻字或符號。日本、朝鮮都用,而中國不聞用此法。參看金文京《漢文與東亞》,上海三聯書店,2022年,頁70。
[27] 《尚書·禹貢》:“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禹錫玄圭,告厥成功。”
[28] 《尚書·舜典》:“輯五瑞,既月乃日覲四岳群牧,班瑞於群后。”
[29] “老夫”當是檀君自稱。
[30] 《尚書·武成》:“肆予東征綏厥士女。惟其士女,篚厥玄黄,昭我周王。”
[31] 《詩經·大雅·抑》:“謹爾侯度。”
[32] “九載”疑爲“九截”之誤,九截同九州。
[33] “訖四”“輯五”謂“訖四海”“輯五瑞”。
[34] 《尚書·禹貢》:“厥篚玄纎縞。”
[35] 《詩經·小雅·采芑》:“有瑲葱珩。”
[36] “鯷岑”指朝鮮。崔致遠《孤雲集》卷一《新羅賀正表》:“近屬霧暗鯷岑,波驚蜃壑。”(《韓國文集叢刊》第1册,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年,頁153)語據《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下》:“會稽海外有東鯷人。”“鯷岑”似爲朝鮮造詞。
[37] “珙球”當謂貢物,不見於早期文獻。天啓七年(1627),畢自嚴《度支奏議·邊餉司》卷三:“萬方珙球,富有日盛。”康熙二十七年(1688),《幸魯盛典》卷四〇《皇帝東巡還幸闕里,效栢梁體一首》:“珙球萬國歸鴻臚。”吴綺《林蕙堂全集》卷一一《擬浙江大兵平大蘭山土寇、舟山逆賊,捷報露布》:“塗山禹會,已集萬國之珙球。”1816年,朝鮮憲宗朝宰相隨行聖節使赴北京時,與清朝文人交流的趙寅永《雲石遺稿》卷一〇《己卯名賢筆帖跋》:“三古所稱鐘鼎珙球,希有之玩。”(《韓國文集叢刊》第299册,民族文化推進會,2002年,頁206)
[38] 《尚書·禹貢》:“是降丘宅土。”文中“邱”字避孔子諱“丘”而代用。
[39] “結貽”當謂心結貽憂。姚燧《燭影摇紅》詞:“結貽顦顇笑靈均。”中國罕見,而朝鮮用例頗多,如朴泰茂《西溪先生集》卷五《祭金霽山文》:“欲自棄而不可兮,望美人兮結貽。”(《韓國文集叢刊續》第59册,韓國古典翻譯院,2008年,頁418)
[40] 《世宗實録》卷一五四,《朝鮮王朝實録》第5册,頁682。
[41] 《漢書》卷六《武帝紀》:“獲駮麃,見夏后啓母石。”師古注曰:“啓,夏禹子也。其母塗山氏女也。禹治鴻水,通轘轅山,化爲熊,謂塗山氏曰:‘欲餉,聞鼓聲乃來。’禹跳石,誤中鼓。塗山氏往,見禹方作熊,慚而去,至嵩高山下化爲石,方生啓。禹曰:‘歸我子。’石破北方而啓生。事見《淮南子》。”班固撰,顔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頁190。
[42] 《三國遺事》,民衆書館,1946年,頁33—34。原書作“壇君”。
[43] 徐居正《筆苑雜記》卷一,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藏1478年刊本,葉10。
[44] 南九萬《藥泉集》卷二九,《韓國文集叢刊》第132册,民族文化推進會,1996年,頁484。
[45] 參看王元周《檀箕認識與朝鮮半島的國史建構》,北京大學韓國學研究中心編《韓國學論文集》第22輯,2013年。
[46] 《正祖實録》卷二英宗五十二年九月二十四日壬辰:“以黄仁點爲進賀兼謝恩使,徐浩修爲副使,金履禧爲書狀官。”《朝鮮王朝實録》第44册,頁629。
[47] 正使爲黄秉禮,副使徐浩修,書狀官李百亨。徐浩修《燕行紀》(林基中編《燕行録全集》第51册,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中有詳細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