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犹记得读大学时，外公程千帆专门为南京大学中文系的本科生讲胡小石先生是如何讲唐诗的。胡先生讲柳宗元的《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那时胡先生还没讲上几句，便直接拿着书吟诵起来，一遍一遍又一遍，总有个五六遍。吟诵完了，他把书往桌上一放，大声说，你们走吧，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们了……“却把金针度与人”，我仍记得外公如何用形象的描述再现前辈学者的卓然风采。他们那代学人想要给我们传承的衣钵，不是那一个个僵化的知识点，而是对传统诗歌审美的体悟，是能让古典诗歌活泼泼地伴着现代人继续走下去的可能。

我的外公程千帆是唐宋文学研究大家，授课时妙语连珠，旁征博引，善于用形象的语言阐释抽象的道理。外婆沈祖棻则是近现代史上著名的词家，她在学生时代创作的《浣溪沙》词，有名句“有斜阳处有春愁”，因此被称为“沈斜阳”。同时，她也是当代最会讲解诗词的学者之一。1957年考入武汉大学的老学生、湘潭大学教授刘庆云说：“听她讲析作品，使人如亲临其境，目睹其人，心灵亦随之融入境界，感受角色，同抒情主人公一道歌哭笑涕。”

1946年，吴宓在日记中称赞程千帆、沈祖棻有“行道救世、保存国粹之志”。他们二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合编的《古诗今选》，就是“保存国粹”的初步尝试。沈祖棻的《唐人七绝诗浅释》《宋词赏析》，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版以来一版再版，四十年来早已成为鉴赏类书籍中的经典。

古人的诗词虽然是用文言写成的作品，但与我们的现代生活仍然息息相关：既能成为我们情感上的寄托，激发共鸣，又融通了古今的文化传统，使我们得以诗意地栖息。即便是对于孩子们而言，这些传承下来的美好情操和艺术感受力也是大有意义的。只是外婆两本书针对的读者群主要是大学生和有一定基础的文学爱好者，外公的书则更多的是专业读物，并不特别适合诗词学习的入门者使用。但也恰因为此，如果能把他们的学术成果用生动的方式编成适合青少年及诗词入门者的读物，应是稳妥且美好的尝试。做这件事情时，我觉得自己有两方面的底气。

一方面，以程沈四种著作为参考底本，学术底蕴足够厚重。《宋词赏析》是1957年春外婆为武汉大学研究生、青年教师讲课的讲稿，《唐人七绝诗浅释》则是从她上了三十年的七绝诗论课程转化而来。如外公所说：“她是以自己丰富的创作经验来欣赏、体会、理解古代作品的。”

程沈注释的《古诗今选》是一部通代的古典诗歌选本，历经几十年编定而成，注释扎实，按语言简意赅，1983年初版时六万册很快销售一空。新中国第一位文学博士莫砺锋是外公的学生，他评价此书“是一本很有价值的普及性诗歌选本，它浸透着编撰者在古典诗学上的深厚学识和独特思考”。另一本《程千帆古诗讲录》体现了外公诗学理论的精髓，来自他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南京大学所授“历代诗选”“古代诗选”“杜诗研究”课程，由学生徐有富、陈治群、张伯伟、曹虹根据笔记整理成书。

另一方面，编写此书时出于对“圈点”这一诗词讲授传统形式的认可，我也在四本优秀的参考底本基础上兼顾了此法的精神内核。虽然没有采用抹笔圈点等形式，但是通过抓重点、理线索，于变化处突出作品个性，于相通处点明文学共性，最终产生择其要、得其精，且易读的“圈点”式阅读效果。

讲解每首诗词时，先以破题之法画龙点睛，突出作品的思想内容和艺术价值，加深读者对作品的鲜明印象，推动把握作者经历和艺术创作的关系。接下来的讲析部分大多聚焦于某个主题，避免整篇逐句翻译、串讲，这样更可以择其精要、突出主旨，与破题相互呼应。最后在引申部分穿插相关的文史小知识，作为诗词的对照和扩展。既阐明一些诗词学习的规律性问题，又深化对作品作家的理解，起到举一反三的作用，从而生成读者对中国古典文学文化的整体认知。

可以说，我将读者看作互相启发、共同探讨诗词的对象，而非被灌输者。希望能以一种更接近传统、更有情味的方式，邀请他们进入一个充满感悟和意韵的世界，继续实现程沈夫妇的“保存国粹”之志。

“张氏外孙女，前年尚襁褓。八月离母腹，小字为早早。生辰梅正开，学名唤早早……”这首《早早诗》是外婆专门为我而写。外婆因车祸去世的时候我才四岁，未能直接得到她在学识上的点拨。我在研究生阶段完成了《沈祖棻全集》的编定，也许可以说是系统地接受过她的“诗学教诲”，弥补了些许遗憾。

外婆自己是一位出色的词人，很知道诗词用力之处在哪里，故而解词一点都不呆板。作为学者，她更将文学史、文化史中的典故信手拈来，借着一二词句就说得清清楚楚。此次借编书机会，我又一次阅读外婆的作品，字字句句，时常令我心动、回忆和向往。我还偶然翻到一张格子纸，看到外婆在上面亲手绘制的四川境内长江简图，更是意识到诗词及背后承载的种种，早已宿命般地融入到她与外公的生命里。

在外婆手绘的图上，出现于最左端的是雅安。1939年9月至次年3月，外婆因病滞留于此，外公则为生计在西康工作，二人分居两地。有感于相思之苦、怀乡之情、家国之恨，外婆在《烛影摇红》一词中写下：“题遍新词，问谁解唱伤心句？阑干四面下重帘，不断愁来路。将病留春共住。更山楼、风翻暗雨。归期休卜，过了清明，韶华迟暮。”成为战争期间流寓西蜀的生活写照。

自雅安而下，外婆绘有一条青衣江，是长江的支流。遥想当年，年轻气盛的李白离开四川，出门游历，在《峨眉山月歌》中写道：“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诗作中说他游完峨嵋山，沿着平羌江（即今青衣江），经乐山进入岷江，在清溪驿乘船出发，即将穿过三峡前往重庆。外婆在图中画出了条条支流，都是这段路径的写照。

安史之乱结束后，漂泊西南的杜甫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写下“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诗句，以难得的开朗心情唱出欢欣的调子。765年，他离开成都，顺岷江经乐山、犍为至宜宾，再入长江经泸州、重庆、万县等地，于次年到达奉节。768年，他又沿江东下，在江陵荆南幕府时郁郁不得志，离开江陵后随水漂零，最终病死湘江。这条路线也被外婆绘入图中，那是杜甫生命中最后的足迹。

一张泛黄的手绘，呼应着李白的飘然出蜀、杜甫的漂泊西南、还有外公外婆二人在战乱之际的流寓光景，尽显古今文人的心曲与沧桑，这些诗人的足迹也被刻画在本书的封面上。在这一入一出、一归去中，我更为深切地体会到了先人对诗词艺术的会心与热爱，以及编写此书对我来说不同寻常的意义，下笔时尤为审慎。

针对《唐人七绝诗浅释》《宋词赏析》里有的篇目，我的改编往往是聚焦于某一角度再展开，如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突出这首诗用极为准确的文字推进感情层次的特点；或者选择经典名句深入剖析，如对贺铸《青玉案》着力评说“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精义所在；或者解决难点问题，如对周邦彦长调《兰陵王·柳》着重理清布局和空间的往复。这类改编法，可以说重在“精选择要”。

对于底本仅有《古诗今选》或《程千帆古诗讲录》的篇目，因这两种底本的观点都极为精到简略，我的解说也更为充分。比如，《程千帆古诗讲录》点出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翻案基于对生活有独特的认识”，那么赏析就以怎样翻案为线索推进。又如《程千帆古诗讲录》说《登幽州台歌》“是陈子昂的自画像，塑造了自己的形象”，讲解中就以此观点加以发挥，详述诗人形象成功塑造的三重层次。这类编法，重在理解和阐释。

在另一种编法中，我则尽力做到有效转化已有的研究成果。如据外公的论文《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我将这一作品的浮沉经历纳入作家介绍中，融入文学史的认知。又如《程千帆古诗讲录》中提及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是“真与幻的高度统一”，讲解《西江月·遣兴》一词时也将此评说加以利用。这类编法是尽量通过底本的学术加成，来呈现更丰富的文学现象。

此书考虑到读者由简入难的接受惯性，同一作者的作品主要按照篇幅排序，选篇则兼及底本和学校课堂中的诗词学习范畴：唐诗一百首，有底本的占到七十种；宋词五十一首，有底本的十九首。作为改编者和无底本篇目的撰写者，我是忐忑的。毕竟不是所有的篇目都有底本，毕竟不是有底本就能覆盖所有讲解段落，文字中间必然融入个人对作品的理解。我想让自己的阐释吸引读者通向更为宽广或幽深的文学世界，于是从柳宗元《江雪》诗引申到“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借秦观《行香子》介绍“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魏晋风度，又通过文天祥《酹江月·和友驿中言别》说到遗民文学……每当在讲解中用知人论世、以诗证史、诗歌类比等方法归纳出文学规律时，想到这正是外公外婆他们所主张并且极为擅长的传统学术方法，不免有些暗生的欢喜。

最后感谢我的硕士研究生操静和李秀如，她们帮我核对文献、通读篇章，给出了很多颇具启发性的意见。这不仅让我在定稿的时候更加安心，又因感受到一种传承正在文字间传递而终究放下些许忐忑之心。

张春晓
二○二三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