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越民族的海洋文化特征
20世纪50年代凌纯声先生提出“亚洲地中海文化圈”的探索。他将中国文化分成西部“大陆文化”和东部“海洋文化”两个源头。1979年,苏秉琦先生也指出,“我国历史地理,在某些意义上,大体可以分为两大部分——面向海洋的东南部地区和面向亚洲大陆腹地的西北地区”。2011年,吴春明先生进而提出“环中国海海洋文化圈”的概念。越人的海洋文化与中原地区的内陆文化是两个不同的系统,它们都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海洋文化是越民族区别于内陆型文化的最重要特征。《越绝书·越绝外传记地传》载:“夫越性脆而愚,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滩南子·主术训》载:“汤武圣主也,而不能与越人乘舲舟而浮于江湖。”《淮南子·齐俗训》载:“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舟,异形殊类。”说明越人自古以来就是临水而居、靠海而生的民族,与中原地区的骑马文化是判然有别的。与封闭的内陆农耕文明相比,越文化更具有开放性的一面。
越人活动范围近海,优渥的地理环境为越人提供了丰富的海洋活动空间,孕育了独具特色的海洋文化。越人“断发文身”“裸以为饰”的海洋民印象,与华夏汉民的“衣冠”精神截然不同,构成了越国文化发展的人文基础。
所谓断发,即“剪发使短,冒首代冠,而不束发加冠之意”。《说文》载:“断,截也。”文献中对越人断发的记载很多,如《墨子·公孟》“越王勾践,剪发文身”,《春秋左传》“仲雍嗣之,断发文身,裸以为饰,岂礼也哉”,《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越王勾践……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史记·吴太伯世家》“太伯、仲雍二人,久犇荆蛮,断发文身”,《论衡·四讳篇》载太伯之语:“吾之吴越,吴越之俗,断发文身。”《淮南子·齐俗训》有云:“中国冠笄,越人发。”《吴越春秋·吴王寿梦传》载吴王梦寿语:“孤在夷蛮,徒以椎医之俗。”由此可见,断发是越人特殊的习俗。越人将头发剪短之后,大致形成两种发式:一是“被发”,即散发,不加结束,任其自然;一是“椎髻”,是一种加以结束的发式。
关于越人“椎髻”,最早的文献是关于吴王寿梦元年(前585年)会鲁成公于钟离的事。寿梦会鲁成公于钟离时说:“孤在夷蛮,徒以椎髻为俗”。王充说:“南越王赵佗,本汉贤人也,化南夷之俗,背叛王制,椎髻箕踞,好之若性”,“凡交趾所统……项髻洗跣,以布贯头而著之”。
文献记载的越人习“椎髻”“束发”之俗的,在越地的考古出土资料中也得到印证。绍兴市漓渚镇中庄村坝头山北坡发现春秋时代青铜鸠杖,现藏绍兴市柯桥区博物馆。杖镦下为一跪坐人像,双目平视,双手放置膝部。跪俑额上短发对分,束发于脑后,带辫髻,锸一支双股发笄(图1-1)。
绍兴坡塘乡狮子山306号墓出土春秋时代的伎乐铜屋模型(图1-2),现藏浙江省博物馆。屋内共六人,两人束发于顶,另有四人结发于脑后,前额上均有剪短的刘海(图1-3)。
图1-1 青铜鸠杖
(绍兴市柯桥区博物馆提供)
图1-2 伎乐铜屋
(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图1-3 伎乐铜屋内的乐伎
(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绍兴市博物馆收藏一件春秋悬鼓人物纹环座(图1-4),通高8厘米,环径9厘米,边长10厘米,由头背相依、面朝外的四个跽坐铜人组成,髻顶,留有一圈剪短的头发,是典型的越人断发形象。
图1-4 悬鼓人物纹环座
(绍兴市博物馆提供)
绍兴市平水镇上灶出土两件战国时代的玉雕人像(图1-5),现藏绍兴市博物馆。人像立体圆雕,高1.7厘米,宽0.7厘米,厚0.4厘米;跽坐式,脚尖和膝部着地,双手紧扣于腹前,面部表情丰富,双目平视前方;发式清晰,前后留短发,露出发端,发端刻画清晰,单圆髻于头顶。
图1-5 玉雕人像
(绍兴市博物馆提供)
2014年绍兴钢铁厂旧址出土一件战国时代青铜武士骑马俑(图1-6),现藏绍兴市越中艺术博物馆。俑通高9.6厘米,长8.5厘米,宽3厘米,底座宽4.8厘米;通体青铜髹漆,造型为武士站立于马背上,身着长袍,双手前伸于胸前,紧握一琮式祭器,似作祭祀礼;马呈站立状,四腿立于青铜基座,马首正视前伸,双耳竖立,马尾较短粗,呈卷曲状。该马造型线条流畅,五官肌肉刻画精细,颈脊部鬃毛刚劲有力,从整体比例观察,四腿稍短,从品种分析,似为早期驯化种马形态。人物体貌特征:圆脸,宽额,眼眶较圆钝,宽鼻翼,宽颧面,颧骨明显,前额留短发至脑门,后脑披发至肩背。
图1-6 青铜武士骑马俑
(绍兴市越中艺术博物馆提供)
从这些越地出土的文物中我们发现,所谓的断发,往往是椎髻束发、前刘海后披发的形式为多见。对越人断发的具体形式,学界有不同的意见。有学者认为,这是由于地域性的差别和族别的不同造成习惯不同。“楚之东为断发文身之民,楚南及西为椎髻之民”,即南越、西瓯和骆越皆为“椎髻”之族,他们“与吴、越闽、瓯之断发文身”不相同。这一看法,从目前已见的资料看似乎难以解释。在楚之东的句吴(即吴国)和于越地区,春秋战国时代的文献中“断发”和“椎髻”的情况都有记载;在广西贵县罗泊湾的汉墓中,“被发”和“椎髻”的图像是共存于一号墓中的。
另有专家认为,断发是越人自古以来的习俗,而椎髻则是春秋之后才开始出现的。甚至椎髻之俗不一定是越人本身产生的习俗,而是受外来影响的结果。就已知的考古发掘资料来看,这种观点也有费解之处。早在河姆渡遗址中我们就发现刻有精巧的几何形图案装饰的骨笄(或可称骨簪)。良渚文化中也发现了冠形器,极有可能就是簪、笄之类饰件。可见椎髻是越人先民中流行的样式,并不是因为受到其他民族的影响才形成的风俗。
而笔者认为,土著先民断发最初的目的是“避蛟龙之害”,后有可能发展为越人特有的一种成年礼俗。就如同越人的拔牙之俗一样,到一定的年纪必须行断发之礼,这是必行的“成人礼”,此后,则随着男女之别、社会地位差异等情况,选择椎髻、束发等不同样式。总之,断发有别于中原地区的带冠之俗,是越人特定的习俗。
关于越人文身的记载也有很多,《论衡·书虚篇》记载:“禹时,吴为裸国,断发文身,意以为饰。”《战国策·赵策二》载:“被发文身,错臂左社,瓯越之民也。黑齿雕题,鳗冠林缝,大吴之国也。”
1982年3月,绍兴坡塘乡狮子山306号墓出土春秋时代凤鸟纹铜插座(图1-7),现藏浙江省博物馆。座体四角以跪俑为垫脚,跪俑双手两膝着地,引颈昂首,头戴翘角状额饰,通身饰文身(图1-8)。
图1-7 凤鸟纹铜插座
(笔者摄于浙江省博物馆)
图1-8 凤鸟纹铜插座底部跪俑
(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绍兴市柯桥区博物馆藏青铜鸠杖底座的跪俑也是典型的文身饰样(图1-1)。证明文身的确是越人独特的身体装饰艺术。
关于断发文身之俗的起源,古人多以“避害”为释,《准南子·原道训》:“九疑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被发文身,以象鳞虫。”高诱注:“被,剪也。文身,刻画其体,内默其中,为蛟龙之状,以入水,蛟龙不害也。故曰以象鳞虫也。”《汉书·地理志下》:“其君禹后,帝少康庶子云。封于会稽,文身断发,以避蛟龙之害。”应劭注:“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见伤害也。”《说苑·奉使篇》:“处海垂之际,屏外藩以为居,而蛟龙又与我争焉,是以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象龙子者,将避水神也。”这些记载道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即文身的参照物是海龙(蛇),文身习俗与近海生活空间息息相关。
关于越人“裸体”印象,《列子·汤问篇》有云:“南国之人,祝发而裸。”张湛注:“断截其发而裸身。”《左传·哀公七年》云,子贡对吴太宰伯嚭说:“太伯端委,以治周礼,仲雍嗣之,断发文身,裸以为饰。”孔颖达疏曰:“裸以为饰者,裸其身体以文身为饰也。”王充在《论衡·书虚篇》中也提道:“禹时,吴为裸国,断发文身。”在《恢国篇》中又说:“夏禹倮人吴国。”观察铜屋模型可知(图1-3),在房屋室内有六个乐俑,均未见其身上有衣着痕迹,身后股沟明显,四个乐工胸前平平,似为男性,两名歌者前胸有明显乳突,应为女性。这可以认为是越人裸俗的一个考古实证。
断发文身、裸以为饰是越人在长年累月的海洋生活环境中形成的习俗,是印刻在其身上的海洋文化特征。正是这种开放的海洋文化造就了越人扬帆远航、勇于开拓的冒险精神,也是越人开创海洋文明的重要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