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列奥纳多·达·芬奇[1]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西方画家,他的画作(参见插图1)卖出了天价。但画画其实只占用了他生命中很少的时间,他在67年的生涯中,只画了20多幅画。假如他不画画,那人们记忆里的他或许只不过是个有趣又有创造力的历史人物罢了。然而,虽然大众文化把很多创造发明都归在他名下,把他刻画成一个无所不知的天才,但无论是在艺术还是其他领域中,他只不过是追随、改进并发展了既存的传统而已。他也远远算不上博学。他只接受过用方言传授的很基础的教育,几乎完全不懂拉丁文,也从来没上过大学。可他的生平成就却表明,在条块划分严谨的学院派知识之外,借助视觉艺术提供的可能性,同样能够蔚集大成。
列奥纳多出生于1452年4月,是一位年轻的公证人与农夫之女的私生子。他小时候生活在乡下,后来父亲决定带他去佛罗伦萨,到当时最著名的几位画家的工坊里当学徒。如果不是这个决定,或许他就只能是个聪明的乡下孩子了。但也因此,我们可以说他有两位导师:自然和艺术。正是有赖于这些滋养,他才能创作出那些改变了艺术史进程、重塑了西方人想象的形象。
这本简短的传记将追寻列奥纳多运用自己对艺术、自然和社会的理解来创作绘画作品,同时也塑造自身形象的轨迹。隔着历史提供的距离去反观,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切与他留下的艺术遗产一样重要。
约翰·杰弗里斯·马丁(John Jeffries Martin)提出过一种分类法,把文艺复兴式人物的自我分为三个层面来分析:社群的(communal)或公共的(civic)自我、审慎的(prudential)或演绎的(performative)自我,以及敞开的(porous)自我。第一种与社会群体、家庭和家族相关联。列奥纳多的“公共的自我”包容了整个文艺复兴世界。他的家庭和家族关系,经由母亲这边,与农民和农场工人相联;经由父亲这边,又与佛罗伦萨的资本主义商人相联;而经由他的导师安德烈·德尔·韦罗基奥[2],他又与艺术家及工匠阶层相联。三十几岁时,他常与国王和统治者们随行相伴,也因此融入欧洲的上流社会。换句话说,列奥纳多的“公共的自我”拼接起了整个文艺复兴社会:下起农民,上至国王。
“审慎的自我”关涉个体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在这个范畴下,我们重点关注的是列奥纳多适应各种环境的能力:在音乐家、建筑师、画家、雕塑家、服装设计师、军事和水利设计师、制图师和哲学家等各种角色之间自如切换;甚至还能充当完美的廷臣,随时准备逗点乐、跳个舞,出色地劝诱、说服、娱乐或服务他的主人。不同于其他一些工匠创作者或艺术家创作者,比如法国人伯纳特·贝利希[3]或佛罗伦萨人本韦努托·切利尼[4],列奥纳多并不喜欢总是固守一种姿态,自矜自负。当然,与他们一样,他也推崇经验胜于理论。保留下来的往来书信充分表明,列奥纳多会根据说话的对象不同,相应采取最合适的态度——这种能力源自他对人性深刻而全面的了解。
今天的学者们试图把自我描述为独立的思想主体,结果往往使研究陷入困境。“敞开的自我”主要就是针对这种困境提出来的。文艺复兴式的“敞开的自我”,受益于近现代早期科学和哲学的一个显著特征,体现在大量精神、物质和地理环境的影响因素以及这样一种大的前提假设上:人类与世界是由相同的元素构成的,健康取决于它们之间能达至平衡。因此,“敞开的自我”能在列奥纳多与自然水乳交融的关系中得到最好的解释。对他而言,灵魂的理性和感性因素构成了思考的自我,但它们同时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自我,其实也就是人类,与世界是密不可分的,而不是相分离的。这种开放的存在观,与列奥纳多认为自然是与人类身体类似的有机体,以及他的绘画方法——晕涂法[5],都是相关的。
我们今天对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了解,大部分来自乔尔乔·瓦萨里[6]《名人传》(原文1550年初版,1568年修订)中的记述。作者说,有一天,少年列奥纳多抓了很多蛇、青蛙和蜥蜴之类的爬行动物,用在他画的带美杜莎头像的盾牌上。他全心全意地投入,根本没注意到那些开始腐烂的“模特们”散发出的恶臭。这个传说听起来有点荒诞,因为在当时,作画需要准备各种工具,而且得有画坊的支持才行——事先混装好的管装颜料要到18世纪中期才问世。但这个故事有一点却很真实:列奥纳多痴迷于借用图像和线条来观察大自然。再想想他的解剖学研究,那这个故事也挺合理,因为解剖学就需要让自己完全不怕闻到腐烂尸体的恶臭。故事所刻画的这位艺术家搞起研究来的投入程度,也很有说服力,因为我们知道他正是如此——这种理解是从他留下的文稿(留存至今的有五分之一)中得出的。
大众文化把列奥纳多刻画为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但他在很多方面与所处的时代格格不入。他对拉丁文只懂点皮毛,接触科学和哲学文献颇为有限,而且他对法律、天文学或神学等学科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他一生中收藏的书籍并没有形成针对某个领域的参考文献库,而只是证实了他在各个时期需要参考的特定主题。与时风不同,他是素食主义者,曾明确表达不认同把自己的胃变成“动物公墓”的做法。他对宗教、性或政治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他享受个人自由,一直单身——这些也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重视家庭的观念相左。作为一个没结婚的成熟男性,身边又始终有更年轻的男性相伴,他确实有可能是同性恋。可是,除了少年时代那次被控告鸡奸外——他最后被无罪释放——列奥纳多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自己爱欲倾向的蛛丝马迹。
他一生中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宫廷中为不同的统治者服务——有时这些人互为政敌,但列奥纳多却从来没被怀疑为叛徒。而且,与米开朗基罗不同,列奥纳多似乎也从来没担忧过自己的政治立场。他向当时最强大的人物贡献出自己受众人追捧的服务;作为艺术家,也作为军事工程师,安然渡过文艺复兴时代诡谲的政治风暴之海。身为一个出生在15世纪50年代的佛罗伦萨人,他处在15世纪佛罗伦萨的统治者美第奇家族庇护下。他们送他到米兰,他在那里又为统治者斯福尔扎家族服务了18年。1499年,法国人把斯福尔扎家族赶下台,列奥纳多又积极寻求米兰新晋主人高卢[7]人的庇护,开始为他们工作。回到佛罗伦萨后,正值把美第奇家族赶下台的短命共和政府执政(1496—1512),他又为他们服务。他还曾为西泽尔·波吉亚(Cesare Borgia)服务过一年。波吉亚张扬不羁,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瓦伦蒂诺公爵。美第奇家族后来重返佛罗伦萨,列奥纳多又再次为他们服务,担任朱利亚诺·德·美第奇的随员直到1516年。之后,美第奇家族衰落,无力再提供庇护——尽管这时该家族还出了一位教皇利奥十世。于是列奥纳多离开罗马,接受了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提供的职位和丰厚的年金。
在人生的最后十年里,虽然列奥纳多的声誉大为受损,但他似乎始终都能得到贵族的资助和庇护,最终在法国国王送给他的城堡里安然去世。我们可以这样说:列奥纳多出生时是个农民;年少时成长为一名艺术家,中年时成为一名老练完美的廷臣;身后留下的,是文艺复兴代表人物的形象。本书接下来的篇幅就要探索这一系列转变的历程。
没有哪本书是盖棺论定的,它们都只是引导,剩下的路途只能留给读者去探索。就列奥纳多而言,探索之路因为新近的科技进步而变得顺遂。20世纪初期编纂的其文字遗存的最全版本,现在已能够在网上免费看到。他的笔记和他的绘画、素描,以及大多数与他生平有关的线索和文献也是如此,而且大多是高清版本。作为历史上最有名的人物之一,历代学者已经仔仔细细地剖析过他的一切,梳理他在各个领域的活动,研读相关文字资料,从官方合同到购物清单等等,不一而足。本书只能说是一份简要引介——关于历史人物列奥纳多·达·芬奇,也关于他经由绘画艺术与世界建立的联系。
[1] 列奥纳多·达·芬奇,全名列奥纳多·迪·瑟·皮耶罗·达·芬奇(Leonardo di ser Piero da Vinci),意思是芬奇镇皮耶罗绅士之子──列奥纳多,达·芬奇并不是姓,而是“来自芬奇镇”之意。注意本书中简称他时用的都是他的名字列奥纳多。——译者注(如无特殊说明,本书脚注皆为译者注。)
[2] 安德烈·德尔·韦罗基奥(Andrea del Verrocchio),1435—1488年,意大利雕刻家、画家、雕塑家。
[3] 伯纳特·贝利希(Bernard Palissy),约1510—约1589年,法国陶艺家,曾花费16年时间钻研仿制中国瓷器。其陶器作品颜色鲜艳,饰以立体的花鸟虫鱼图案,形成独特的“田园器皿”风格。
[4] 本韦努托·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1500—1571年,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金匠、画家、雕塑家、音乐家,代表作有《盐罐》(金器)、《珀尔修斯提着美杜莎的头颅》(青铜雕塑)。其自传《致命的百合花》被称为“西方最著名的自传”。
[5] 晕涂法(Sfumato),让边界模糊,从而巧妙地让物体融合、关联起来的绘画方法。
[6] 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1511—1574年,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理论家、画家、建筑师,代表作有《名人传》,书中首次提出了“文艺复兴”这个概念,首次提及了佛罗伦萨乌菲齐宫内著名的狭长走廊。
[7] 高卢,古地名,大体包括今意大利北部波河流域、法国、比利时、卢森堡及荷兰、瑞士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