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股漩涡
不知从何时起,夜晚变得如此漫长。
睡觉不再成为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
一整夜,许京澜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清楚地听到了楼上的脚步声,清楚地听到了外面的车鸣声,清楚地听到了蚊子在空中飞舞的嗡嗡声,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忽快忽慢,没有节奏的心跳声。反而在清晨来临,她获得了片刻的宁静,迷迷糊糊睡了一小觉,醒来后,她赶紧看时间,才八点多,她从床上爬起来,为豆豆准备早餐,她做的早餐有些潦草,用的是母亲剩下的食材。
豆豆吃完早餐,返回卧室,关上了门。
许京澜期待中的交流还是没出现,但她没施压,她告诉自己要耐心,要听从心理医生的建议,和豆豆平等交流,而不是站在更高一等的层面上施压,她觉得只要自己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和态度,豆豆迟早会被打动的。
上午十点,当许京澜坐在沙发上查看简历时,接到了一个座机电话,她以为是邀约面试的公司,急忙深吸气,调整好情绪,以一个尽量昂扬的声音接听,让她没想到的是,对方竟是本市人民法院的法官。
法官在核实了许京澜的身份后,告诉许京澜,其前夫陆泉已经向法院提起了更改儿子抚养权的上诉,法院研判后予以立案,询问许京澜用什么方式接收诉讼文书方便。许京澜在惊愕中选择了电子邮件,法官让许京澜接到诉讼文书后十五日之内提出答辩状,诉讼文书内有开庭时间,按照开庭时间到法院开庭即可。
许京澜立刻给陆泉打去了电话。
“陆泉,你对豆豆的抚养权提起上诉了?!”许京澜咬着牙根问。
“现在我们是被告和原告的关系了,不适合正面接触,有事你联系我律师吧。顺便告诉你一声,这事你可以简单处理,直接答应就行,连律师都不用请,毕竟你经济比较困难,我也不会为难你,以后你可以常来探望豆豆,我不限制你次数。”陆泉的声音中带着笑意,仿似已经胜券在握,不待许京澜回话,便挂断了。
许京澜气得浑身发抖,她背靠墙壁,深吸几口大气,意识到陆泉应该早有预谋,也许在张文华死之前就预谋了,但真正行动应该是在张文华死后,怪不得最近这段时间陆泉老是想单独和豆豆在一起,还留宿豆豆在他家睡,又带豆豆去外地游玩,除了培养和豆豆的感情之外,肯定还用言语蛊惑豆豆了,说不定豆豆的沉默就是被陆泉怂恿的。
她快步走向豆豆的卧室,握住门把手后又松开了,既然诉讼已成定局,此时再责备豆豆也无用了,反而还会将豆豆推向陆泉,她必须理智地应对这件事,意气用事只会中了陆泉的圈套。她压下情绪,从网上找了一名律师,通过电话与其交流。律师告诉她,抚养权的变更诉讼需要有明确且合理的理由才会立案,一是与子女生活的一方有严重疾病或因伤残无力抚养子女;二是有虐待子女的行为,或与子女共同生活不利于其身心健康;三是子女已满八岁,愿意随另一方生活,而另一方有抚养能力。律师重申,立案了并不代表对方一定会成功,还需看应对手段。
很快,法院的诉讼文书便发到了她邮箱,里面列出了原告的上诉理由,一是许京澜已失业,没有经济来源,且欠下不少贷款;二是许京澜沉迷醉酒,精神状态差,多次殴打儿子,精神施压儿子,让儿子心理出现了问题,该条有酒吧内醉酒的照片为证,有两次殴打儿子的视频为证,还有心理医生的评估为证;三是儿子陆秋生已满八岁,更愿意随父亲一起生活,有儿子签字按手印的声明为证。
许京澜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觉得陆泉阴险狡诈。
当前的她几乎满足了变更抚养权的所有理由,而且,豆豆上个月刚满八岁。
她明白自己被陆泉算计了,那两段殴打的视频,其中一段就在陆泉家中卧室,那是她第一次去陆泉家,陆泉料到她会发火,做好了拍摄视频的打算;第二次殴打在小区内,豆豆失踪被找到后,肯定是被陆泉的妻子小吕拍下来了。
除此之外,在酒吧醉酒的照片代表着陆泉或陆泉派人跟踪了自己。那次心理咨询,竟也是一次阴谋,打着为豆豆疏导情绪的幌子,目的竟是要拿到许京澜签字的心理评估,为后续争夺抚养权做准备。更别提豆豆的自主声明了,透过那段秀气的文字,一笔一划的签名,以及那个小小的手印,她似乎看到了陆泉狡黠的嘴脸,他一方面在许京澜面前装委屈装可怜装,一方面紧锣密鼓地策划着一切,他利用许京澜这段时间的混乱和大意,使用各种手段,成功让豆豆站在了他那边。
许京澜首先感到的是生气,但怒火很快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恐惧,一种即将失去豆豆的恐惧。她的理智迅速紊乱,心脏砰砰直跳,完全静不下心来思考,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想到豆豆以后可能要跟着陆泉生活,自己连探望都要申请,就光是这种可能性,就让她头皮发麻。一时间,各种胡乱想法,甚至是激进的想法涌入脑海,她握紧拳头又松开,站起身子又坐下,她一边在屋内快速走动,一边和律师前言不搭后语地交流。起初,她根本没听见律师说什么,她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恐慌,是后来,她说累了,才听进去了律师的话。
律师客观地表示,当前的情况对她很不利,如果任由事态演变,失去儿子抚养权的概率很大,原告掌握了两个重要实证,一个是许京澜多次殴打儿子,一个是儿子的自主意愿声明,想必这两个实证也是法院予以立案的理由。
律师建议许京澜立刻着手应诉,并给她介绍了他们律师事务所内最好的关于孩子抚养权争夺方面的专业律师,该专业律师价格昂贵,但胜率高达百分之八十。许京澜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下来。很快,那名专业律师就联系了她,是一名女律师,声音沉稳,与她通话时,不谈案子本身,先让她冷静情绪,别急着去和儿子沟通,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否则会适得其反,然后让许京澜将所有资料收集好发给她,她先研究资料,下午相约见面,详谈应诉策略。
女律师的沉稳让许京澜多了些信心,也没那么慌乱了,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签了电子合同,毫不犹豫地付了头期款,迅速收集好资料,发给了对方。
一个小时后,女律师打来电话,提出案子难度大,需要技术支持。许京澜不懂什么叫技术支持,女律师简单解释了一下,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方既然用“阴招”拿到了实证,她们也需用“阴招”还击对方,否则只能败诉。许京澜一听要败诉,赶紧同意,在女律师的要求下,又转了一笔钱。
下午三点,到了许京澜和女律师相约家中见面的时间,对方却迟迟未到。她发微信,提示已将她删除;她打电话,提示不在服务区。她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机,仿似手机坏掉了一样,看着看着,视线模糊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意识到,自己被骗了,被骗钱不是关键,关键是对方给了她希望,又将希望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夺走了。
她理应愤怒,可根本愤怒不起来。
她只感到痛心。
什么样的人会利用别人家孩子被夺走的痛苦来骗钱呢?
如若不是真担心,真着急,真慌张,她又怎能如此轻易地相信对方呢?
她真的信任了那名语调沉稳的女律师,她真的相信女律师能为她将豆豆留在身旁,可女律师却利用了她的信任,利用了她的痛苦,利用了她人性当中最柔软的环节。
怎能如此心狠呢?
她颓然坐在沙发上,扭头望着豆豆的卧室,那扇紧闭的房门将她和豆豆隔开了两个世界,她多想此刻豆豆打开门,走出来,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妈妈,别担心,我不会离开你,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身旁空空如也,屋内冷冷清清。
她平复了几分钟的心情,就在决定重新找律师的时候,手机来了一条短信,她点开一看,竟然是骂她的,言辞污秽,随后又来了几条短信,都是骂她的,还有夹带裸男图片的,侮辱意味明显。她之前也遭受了网暴,大多是网络社交媒体上的,偶尔收到过短信,但没这么频繁,更没这么露骨。
接着,她的微信响了起来,有人要添加她为好友,还没等她搞清楚对方是谁的时候,又有几个人对她发起了好友申请,申请语中就直接开骂了,和短信内容如出一辙。她愣怔了一会,正准备更改微信号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是个陌生号码,她推测可能是网友,但又担心错过法官或人事的电话,还是接听了。刚一接听,对面便传来尖锐的叫声,接着是破口大骂,骂她全家死光光,她赶紧挂断,那声音像尖刀一样刺进她的耳膜,她努力不去想,但还是受到了影响,因为对方骂的内容正是她当前正在经历的事情,也是她害怕再发生的事情。
手机铃声迅速响起,还是陌生号码,她不敢接了。
接下来,短信、微信、铃声,连续不断地响起。
这声音就像是催命的,她调成了静音,可无济于事,频繁亮起的屏幕还是会吸引她的注意力,只能将手机关机。随后电脑上也传来类似的声音,她将社交账号悉数退出,通过电脑上网,查看网络讯息,发现有一篇关于她的文章正在社交平台上快速发酵,连带着将原本已经沉寂下去的张文华跳楼事件再次推高。
文章表示张文华婚后性生活缺失,其妻子许京澜性格强势,忙于工作,基本不顾家,通过金钱控制张文华,对张文华极尽打压,张文华逐渐失去自我,生理需求不断被压抑,连带着心理也出现问题,开始偷偷嫖娼,释放欲望,最终被许京澜发现,张文华不堪侮辱,遂跳楼自杀。
文章内有图有真相,配图了张文华和别人的聊天记录,张文华在聊天中吐槽了许京澜的工作忙和对那事没兴趣,说他们都一年多没做过了,还说他特别想嫖娼,一次想嫖两个。与张文华聊天的人头像打了马赛克,不知是谁,但显然是张文华的微信好友。聊天记录分为几段,最近的一段正是张文华死前几天,他说很害怕自己做过的事被发现,还说一旦被发现,只能去死,而这也是张文华和此人的最后聊天。
许京澜看得心惊胆颤,全身发寒,文章中有夸大的成分,也有诬陷的部分,但核心内容是真实的,张文华确实多次嫖娼,他们的夫妻生活确实不和谐,那几段聊天内容也像是真的,其中有张文华手机内独有的聊天表情,而张文华聊天时爱用省略号,在里面也有所体现,若非熟人,不可能知道这些细节。
这篇文章笔触冷静,并未裹挟情绪,但处处有所指摘,仿似是站在更高一层的角度来批判整件事,内容看似揭开了张文华跳楼背后的隐秘真相,实际攻击的是许京澜,将全部过错推给了她,顺带将汹涌的网络暴力也推向了她。
在文章下面的高赞评论中,有一名网友爆出了许京澜的个人信息,包括她的微信号、手机号、社媒账号,甚至包括她的车牌号和她家的门牌号,所有私人信息应有尽有,而且十分准确。
所有人都在骂她,所有人都在指责她,诅咒她。
她将评论滑下去,就没看见一条正向的评论。
她合上电脑,弓腰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放在唇间,咬着食指,另外一只手挠着腹部,就好像那里有一条即将钻进体内的虫子。咬了几分钟,手指都咬出血了,她怀着好奇、紧张、忐忑的心情按开了手机,如潮水般的信息在瞬间袭来,叮叮咚咚的声音交错响起,就好像这不是一部手机,而是一个宇宙信号接收器一样,全宇宙的信息都被她一人接收了,她迅速将手机关掉,扔在了地上。
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她的后背拱起,像一座桥,这座桥在微微颤抖。她知道自己完蛋了,她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儿子也会离她而去,她后半辈子将成为孤家寡人,被钉在网络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她没有伤心难过,只感到一阵阵虚空,仿似这个世界并非真实的,她明明在家,四周有墙壁阻隔,没人能看得见她,她却感觉自己赤身裸体,暴露在阳光之下,身体和心灵都被万千人民看得精光,他们盯着她,指责她、批判她、操控她,而她,无力反抗,就算想要反抗,也找不到具体目标。
她的意识在抽离,整个人变得飘乎乎,她忽然闻到了什么味道,像是勾魂摄魄的香味,她起身顺着味道的来源去寻找,翻箱倒柜找了许久,最后找出一瓶白酒,这是三年前公司年会上抽到的,老板拿出私藏特设的奖,茅台黑金,在她抽中之后,当场就有人要用一万收,她没卖,她觉得有纪念意义,当然,她自己也想喝,只是那时已戒酒,她不能喝,便一直留着了。
她取了一个杯子,来到阳台,将窗帘拉开,窗户打开,坐在了竹椅上。
过去一段时间,她一直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总觉得窗外有人在偷窥她,拍摄她,还有一个原因是张文华是从这跳下去的,她每次望向窗外,都会不由想起张文华跳楼的情景,仿似能看见张文华站在窗前,双手垂在大腿两侧的模样。
阳台亮堂了许多,外面正是夕阳西下。
一抹金色阳光洒进阳台,斜着切在她身体上,将她的身体一分为二。
她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小口,没什么感觉,喝了一大口,有感觉了,辣喉咙,眼眶发胀,鼻腔发紧,脑子发懵,犹如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她又喝了一大口,辣喉咙的感觉轻了,酒像是直接流进了四肢,身体软了许多。她接着倒了一满杯,分两次喝完,这一杯下去,身体产生了失重感,周围的景物像是活了一样,在她身边旋转。她再次倒满,这次一口喝光,就像喝白开水一样,毫无感觉。
她站起来了,她没想站起来的,可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
她走到了窗前,站在了张文华死前站立的位置,用一只手扶住窗台,视线随风飘远,天空是紫红色的,光晕像波纹一样散开,一圈连着一圈。她伸长脖子,探头朝下观望,十六楼的高度,平时朝下看有点眩晕,此刻却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觉得有点近,就像只有几米的高度一样,她伸手朝下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
她残存的意识告诉她,现在这个点,差不多就是张文华跳楼的时间了。
张文华跳楼前站在这的半分钟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那天早上,她还和张文华聊了两句,张文华大清早出去杀了一条鱼,还问她要了生活费,如果他准备自杀,还有心情去杀鱼吗,还有必要要生活费吗?
还有,那条鱼去哪了?
她用双手扶着阳台,踮脚朝下望去,像是在寻找什么,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半边身子已经探出去了,如果此时有人从后面轻轻推她一下,她可能就掉下去了。
醉酒模糊了现实和虚幻的界限,也让她失去了危机观念。
下方的空间陡然生出一个漩涡,产生了一股强大引力,将她残存的意识吸了进去,将她的痛苦和恐惧也吸了进去,她的脚越踮越高,身子越探越深。
忽然,一阵急促敲门声响起,声音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她踮起的脚忽地放下,身子也跟着缩回,窗台的酒杯掉落在地,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她恍然回头,看了眼四周,竟有种陌生之感。
敲门声再次传来,十分响亮,像是在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