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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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条口子

屋里黑着灯,钟墨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透过玻璃窗遥望马路斜对面十六楼的窗口,窗户关着,窗帘拉着,隐约能看见里面灯光昏黄,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半,他知道许京澜没睡。几个小时前,他找到了豆豆,拦住了陆泉,许京澜很感激,留他在家吃饭,他没吃,他看出她家气氛不对劲。

他加了许京澜的微信,留了号码,便离开了。

他按亮手机,点开许京澜的微信头像,她的朋友圈半年可见,最近的一条是张文华的讣告,往前差不多每隔十天左右有一条,囊括了生活感悟、美食鉴赏、风景游览,还有儿子的奖状、老家的亲戚、工作团队聚餐等,在出镜的朋友圈里,她穿着得体,妆容简约,脸上均挂着笑容,她的笑容开朗、热情,具有感染力,如果是合照,她往往站中间,看起来从容自信,成熟优雅。

在往下滑的时候,一张图片始终加载不出来,他退出重进,发现许京澜的朋友圈只有三天可见了,连那条讣告都看不到了,一片空白。

他望向窗外,十六楼的窗帘依然拉着,灯光依然昏黄。

他给许京澜发了一条消息:豆豆说了吗?

许京澜没回。

他又发了一条:我发现了几个疑点,不知道有没有用。

许京澜还是没回。

就在他编辑文字,将疑点分列一二三条的时候,许京澜回了:到彼岸花。

他等了一会,许京澜没再发消息,他不知道彼岸花是什么,但也没问,既然许京澜只回了这一条,就是默认他知道含义。他看见窗帘后昏黄的灯光熄了,他立刻起身出门,在下楼时从地图软件中搜索,发现距离此地三公里有一家名叫彼岸花的酒吧,他推测许京澜说的应该就是这,他回复:好的。

五年前,许京澜沉迷醉酒的那段时间,除了在家喝,就是在这家名叫彼岸花的酒吧,这是一家清吧,没有吵闹的音乐,没有闹哄哄的人群,她喜欢这里,不仅是因为环境,更因为气氛,这里的气氛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许京澜来到吧台,点了一杯酒,刚喝一口,钟墨就来了,她有些惊讶钟墨的速度,不由问了一声:“你住哪?”

“不远。”钟墨耸了耸肩,“主要是这个点不堵车。”

“你喝什么,我请。”许京澜说。

“都行,你喝什么我喝什么吧。”钟墨坐在了许京澜旁边。

许京澜帮钟墨点了一杯,钟墨喝了一口,面色憋得涨红,显然是不常喝酒。

两人没有聊张文华的死,也没有聊那个铁盒,许京澜不想聊,她只想获得片刻的放松,将钟墨叫出来,是想有个人能陪她喝喝酒,也顺便感谢钟墨下午的帮忙,她本来预期钟墨会追问,但钟墨全程没提一个字,让她多了丝好感。

她没说自己逼问了豆豆两个小时,豆豆始终一言不发,也没说自己和母亲吵了一架,母亲觉得她不该当众打豆豆,她觉得是母亲没看好豆豆。两人只聊闲话,酒过三杯,皆有了醉意。她想醉,她知道今晚不醉,注定又是个不眠夜。

悠扬的轻音乐让她的身体也跟着轻了下去,她摇晃了一下酒杯,金黄色的酒在玻璃的折射下发出粼粼光芒,她在杯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一段一段的,像被切开了,散落在酒面上,她说:“你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吗?”

钟墨抿了一口酒:“就比较普通吧。”

许京澜说:“你害怕别人的看法吗?”

钟墨搓了下鼻子:“多少有点。”

“我害怕。”许京澜盯着杯子,像在自言自语,“我最怕我爸,我就怕他说我不行,虽然大多数时候他都会说不行。”

钟墨看着许京澜的侧脸,她的脸发红,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灯光导致的。

“你说我们最终是活成别人期望的模样,还是自己想要的模样,亦或两者其实是一个。”许京澜将酒一口喝光,扭头望着钟墨。

钟墨仰头想了想,似是没想明白,端起酒来,喝了一大口,脑子迷糊了,话匣子却打开了,他说:“我觉得人就得活在当下这一刻,享受这一刻。”

“你这说法太官方,你真这么想的?我不信。”许京澜摇了摇头。

钟墨哈哈一笑,没有回答,又要了一杯酒,一口喝了大半杯。

许京澜观察着钟墨的脸,她的醉意虽然来得快,但离失去意识还有一段距离,她看见钟墨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同于白天的光芒,眼底深处隐藏着某种沉痛,她知道人的意识在即将涣散时,压抑在心底的痛苦会不受控制地倾泻出来,往往在这个时候,人是最脆弱的,介于无意识和有意识之间,就像介于天堂和地域之间一样。

酒精把天堂割开了一条口子。

“你为什么会当记者?”许京澜问,她的情绪平静了许多。

“现在社会太多假的东西了,尤其是网络上,文字有假的,照片有假的,视频也有假的,甚至连人都开始出现假的了,你都不知道网上跟你聊天的是真人还是机器人。”钟墨神情激动,音量提高,“我就是想记录和呈现一些真实的东西,但我觉得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我很怕自己被同化,最后要么转行,要么和他们一样,每天搞点虚假新闻骗骗流量,浑浑噩噩度过没有意义的一生。”

“确实如此,现在的媒体,不值得信任。”许京澜和钟墨碰了一下杯,她在钟墨身上看到了对未来和职业的迷茫,年轻时她没有,现在反而有了。

两人将杯中酒喝光,钟墨还欲再要,许京澜起身说:“差不多了,该回了。”

彼岸花的对面有一条河,五年前许京澜每次喝酒,只要不断片,都会到河边坐一会,听听水流声,闻闻空气中水草和泥土的味道,那种声音和味道能让她全身心地放松,仿似自己也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她和钟墨沿着河边漫步,凉风携带着水汽吹拂而来,头发随风散落,她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就像刚才的杯中酒,她深吸一口气,仿似要将这条河纳入胸腔,这口气吐出来,积压的情绪也跟着释放不少。她想起了那两张缠在一起的学生证,想起了生死不明的宋丽荣,想起了躺在地上一身是血的张文华,想起了躲在草丛中默默挖掘的豆豆。

未知的真相像一条绳,勒住了她的脖颈,越缠越紧。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钟墨的声音中还有醉意,但脚步没那么摇晃了。

“学生证上有学校,我准备明天去问问。”许京澜面朝河面,撩起了头发。

“我和你一起,我可以记录过程,留作报道使用。”钟墨和许京澜并肩站立。

“我想自己去处理。”许京澜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钟墨,“等我查到了真相,自然会联系你,你以后不用再来找我了。”

许京澜看见钟墨的脸上掠过失望的神情,她不想让钟墨陷进来,从前两天的调查来看,这事绝对没那么简单,光是一个苏震力就不好对付。她和钟墨仅见了几面,虽然喝了一顿倾吐心声的酒,但总归是陌生人,彼此间没那么熟悉,也没那么了解。

两人在桥头分别,许京澜往东,钟墨往西。

次日早上,许京澜出门时,发现钟墨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两杯咖啡。

许京澜面露惊讶,那感觉就像钟墨一晚上都在这一样。

“我刚到不久,咖啡还是热的。”钟墨率先开口,从他换了一身新衣服来看,是回过家的,而他的精神头也很好,应该睡足了。

“我不是说过吗,这事我想自己处理。”许京澜朝电梯走去。

“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帮忙。”钟墨跟在许京澜身后。

“这是我的家事。”许京澜突然转身,直视着钟墨的眼睛,语气严肃了许多。

钟墨定在原地,欲言又止。

许京澜进了电梯,钟墨默默跟了进去。

电梯停了三次,上来了六个人,看见许京澜后,大家都自动往旁边避,眼神却肆无忌惮地扫在她身上,仿似她是被观光的动物一样。许京澜单手插兜,目不斜视。电梯出奇地慢,方寸间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她扭动了下脖颈,感觉有点喘不上气。伴随着叮地一声响,一楼到了,一半人下去了,那些人下去后兀自回头观察许京澜,她避开了他们的目光,她发现自己失去了直视他们的勇气。负一楼终于到了,许京澜快步出去,拽开车门上车,迅速松开衣领,喘了几口大气。

她启动汽车时,看见钟墨站在不远处,她没有理会;驶出停车场时,她通过后视镜看见钟墨昂着脖子望向她,她轻咬牙关,加速离开。

驶出小区后,她的胃里忽然一阵抽痛,她将车停在路边,轻抚胃部,早晨的阳光已经开始刺眼,她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莫名地一阵发虚,身上也开始发软。几分钟后,她看见钟墨走出了小区,手里端着两杯咖啡,他站在小区门口,左右观望,像是不知该去哪,她长吁一口气,摇下半截车窗,朝后喊了一声。

钟墨小跑过来,弯下腰说:“你没走啊。”

许京澜戴上墨镜:“你有什么条件?”

钟墨愣了一下,随后说:“我想独家采访,独家报道。”

许京澜推开另外一侧的车门:“行,上车吧。”

钟墨上车后,许京澜接过他手里的咖啡,当即喝了一大口。

“那杯我喝过了。”钟墨指了指自己手里的,“这杯才是新的。”

“不早说。”许京澜又喝了两口,将其放在了扶手的杯托内。

驱车离开时,他们并未发现一辆黑色轿车不远不近地跟随在后,车上的人戴着一顶鸭舌帽,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腮帮子上隐隐有一条水蛭一样的黑色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