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我消失的那部分
Preface
“赛娜是一只小老鼠,是艾特熊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她是捡回来的!但她仍然可以理所当然地撒娇!”
“朋友说,艾特熊和赛娜鼠有时像朋友,有时像父女,有时像情侣。可是我怎么看,都觉得他们是父女关系。为此我还去买了一本《赛娜的身世》……”
有时候,我不知道在一周一次的精神分析中说什么,就这样闲聊。
但这一次结束时,咨询师说:“你从来没有在分析中谈过你的父亲,今天提到了在绘画中,你看到的全是父女关系,但没有说到你自己这一部分……”
我一下就愣住了。
彼时,我的父亲正在住院,我满脑子都是他,可我还是没能说出口。
不料潜意识出卖了我,被咨询师捕捉到了。我好想说:“今天我可以重新咨询一次吗?刚才说的不算,都不重要。你问的,才是重点。”
可我得再等一周。那些呼之欲出的话,还要反复地酝酿和揣摩一周。
从此我开始跟咨询师谈及父亲。谈起与他有关的一切,他是怎样一个人,我们是如何地相处,从他生病、住院、进ICU,一直谈到他的离世。我一遍一遍在自己的讲述中了解他,理解他,责怪他,想念他。
小时候,父亲常常用箩筐挑着我和姐姐在乡间马路上走,有时箩筐的另一头不是姐姐,而是一筐花生或者橘子。这几乎是我对他最早和最美好的记忆。可是长大后,我们常年没有住在一起。我总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父亲住院时,我常常坐在ICU外面的家属等待区。家属们有时很沉默,有时互相询问病情,讲述病人进来的原因,听起来都那么惊心动魄。
ICU是所有人为生命而奋斗的地方。此前和此后,都与在这里截然不同。这个过程,苦则苦矣,但不全是苦。
一位中年男士说:“我女儿自己的心脏已经开始跳动了!不需要人工心脏了。”说着,他轻松地笑起来。“自己的心跳”,这么平常的事,出现在这里,是逃过一劫的巨大喜悦。我最后一次探望父亲,他看起来好多了,我们跟他开玩笑,鼓励他,他点着头。回家路上,一家人那个高兴啊!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已很多年不曾共同为一件事如此高兴过。
我们很少表达爱,甚至发现不了爱。
那段时间我常想,上帝会不会给我们家机会?一个改变的机会?假如父亲这次康复出院,我们全家人一定都会因为这件事而改变,会有更多的相聚、沟通、关爱。回望从前,机会并非从未有过,只是没到绝境,我们不会看到它,既不相信可以改变,也不觉得有改变的必要。我们更相信,这样可以相见的日子会永远,永远过下去。
现在教训够大了,我们却没有得到那个机会。
父亲离开之后,是始料未及的虚幻和空洞、自责和悲伤。我常常感觉我身上的一部分消失了,但此前我从来没意识到这一部分的存在。我知道会有丧失之痛,但不知道那是什么痛,有多痛。
在过去的分析中,我并非没想过跟咨询师讨论父亲。但我总在拖延。我以为自己是在等待一个契机,其实更多时候,我屏蔽掉了与他有关的内容,这就是生活真实的折射。
在现实中,我也逃避了这一部分。
过去漫长的时间里,想向父亲伸出双手,想跟他多说些话,想夸奖或者抱怨他,却总是山重水复难以行动。我一直觉得,每一位老者都很了得,一定有成功的生活策略,才能安全地活到老。但是,两代人、三代人,常常互不了解和理解,少有沟通。就像我和父亲。
我突然感受到,与咨询师详细地谈论父亲,对现在的我有多重要。
我常常一边说,一边想,慢慢地拼凑出父亲的一生。
乡村的血脉是融进父亲生命里的。到城市多年,他仍最喜欢种花种菜。有一次,父亲告诉我附近有一个卖花盆很便宜的地方,后来阳台上就出现了上下两层十几个青花瓷盆,陆续种过薄荷、菊花、茶花、蒜苗、葱、木耳菜、芦荟、玫瑰、仙人掌……我们不多的交谈,常常从一株新来的植物开始,到我说“你能不能少抽点烟”结束。
前年我给了父亲一株薄荷,他很快就发展出几大盆,常常问我:“你要不要薄荷,我这里有很多。这是一味中药,可以泡茶的……”可我总是说:“不用了。”假如当时我说:“好,太需要了,多种一点给我吧。”父亲会不会产生一种“被需要”的感觉。而那时的他,有多需要这种感觉?
对啊,薄荷!我回到家里的阳台上找薄荷。一大捆枯叶还晾着,很香。可花盆里已经没有了。
离开的时候,我意外地在楼下花圃看到了一大片、一大片,长势蓬勃的薄荷……我长久地看着它们,感觉很奇幻——这确实是父亲种的。妈妈说,家里阳台种不下了,父亲就悄悄地把薄荷种到小区里。小区的园丁大概认识薄荷,锄草时也就放过了它。
我从来不知道一株薄荷可以长成这么大一片,就像我一直以为父亲和我之间没有什么联结,其实还是有的。只是这些东西散落在各处,如果不是因为跟咨询师说,我也许再也不会将它们串起来。
有一天咨询师问我:“你觉得站在你父亲的角度,他怎么看待你现在的痛苦?”
我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他会用家乡话安慰我:“哦呀,莫来头嘛。”就是没关系的意思。想到这里,我竟然笑起来。
是的,随着父亲的离开,我消失了一部分,却也真的填补了新的一部分。那些属于父亲的特质,那些因谈论他而清晰起来的记忆,变成了一些感受,一种力量,或者一张画,陆续地安慰着我。
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永恒的礼物。
二〇一七年四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