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晚宴
信天翁的请帖比阿里巴巴预料得早了几天来到家门口,送信的是一位年轻的门童,蓝色的请帖上用烫金的墨水写了几行字。
“敬启:
阿里巴巴先生,
诚挚邀请您出席今晚六点将于牡蛎街1103号举办的晚宴舞会。
如蒙光临,荣幸之至。
容德雷克·信天翁拜上。”
阿里巴巴微笑着收下请帖,对送信的门童说:“请通知你家主人,我会按时出席。”
他心情颇为愉悦地回到房间里,开始计划今天晚上的行程。这花不了多长时间,从他的府邸到信天翁的别墅之间只有一条大道,他早就把路况踩熟悉了。
然后就是需要备齐的物品以及着装。按照他展现的阿里巴巴的性格,穿金带银肯定是免不了的,就用之前订做的那身深紫色的礼袍——有点像古希腊人穿的那种,他不是很习惯——一串类似于玛雅文明中祭司或者族长会穿戴的大号金项链;一条缀着流苏的金腰带;鞋子,按照本地的风俗宴会应该是赤脚的,不过坐马车还是要穿长靴;可能还需要一柄手杖。
在他对着全身镜省视自己的时候,刚刚训练完的苏丹浑身冒着热气闯入了房间,闷头栽在床上。她好奇地瞥了他一眼:“你在干什么?”
“请帖到了。”阿里巴巴把那封烫金的硬皮纸扔过去。
“哦。”她接过来扫了一眼,“所以你在挑衣服?”
“嗯,还有你的。你晚上想穿哪条?”
“盔甲。”
“那可不行。”
“我不是你的骑士吗?”
“哈,”阿里巴巴把挑好的衣物与饰品放在一边,“没关系,今天晚上,我特许你做我的公主。”
“也就这个时候会说好话,”苏丹翻了个身,把手臂搭在眼睛上,“你不如想想今天晚上要怎么做。”
“怎么,你还怕几个小小的邪教徒?”
“我怕他们不来。”
阿里巴巴耸耸肩。这的确是个问题,这些阴沟里的老鼠比真正的老鼠还机警、比滩涂上的泥鳅还滑溜,不要说是他,就连与异端斗争了几千年的神庙势力都很难将它们从荒原上根除,每一座大城邦里都或多或少藏着那么一两批邪神的爪牙,他们就像关节处蛰伏的风湿,就等着雨天的到来。
虽然嘴上自信满满,阿里巴巴也不知道自己的办法能不能把这群家伙钓出来。他毕竟不是城邦的主人,不可能进行地毯式搜索。
他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嘟囔了一声:“一点消息也没有。”
“你说什么?”
“我们那位线人的委托,”阿里巴巴回答道,“还记得吗?就是那个想让我帮他搞掉他上司的小子。他之前和我说他确信他上司有问题,哈曼盯了几天了,什么也没发现。说实话,我现在倒有点相信他那句话了。”
“为什么?”
“因为太完美了,”阿里巴巴说,“我从没见到平常的时候还绷得像在参加公务的人。”
“那些苦行僧不是也一样吗?”
“那是两码事。一种是警惕自己的信念,另一种是警惕周围的环境。”
“哦,你加油。”苏丹懒懒散散地应道。
阿里巴巴不禁有些鄙夷。他走到床边,俯下身,一左一右掐住她两边的脸颊,用力拉一拉:“你啊——脑子不用要生锈!”
苏丹嫣然一笑:“没关系,不是有你嘛。”
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当指针指向六点的时候,他们已经坐上了马车。按规矩,请帖不加特别说明的晚宴客人都应该稍迟一些到,这是所谓上流社会的礼节。
苏丹最后选了一条和他搭配的米白色的长袍,拇指宽的灰蓝色束带收住了纤细的腰肢,亮蓝色披肩搭在挺拔的肩膀上,扎着一束高马尾,略施粉黛的脸正气凛然。
“你这样显得我很没品味。”阿里巴巴埋怨道。
少女微笑着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你很漂亮,我很喜欢。”
这句话苏丹是用中文说的。作为他们两人之间沟通的特殊语言,阿里巴巴很久之前就教了她中文,她学得很快,而且令人惊讶的是几乎没有什么口音,大概是因为还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了。
马车缓缓启动,在铺满石板的道路上行驶,颠簸得厉害。
撩开马车的帘子,能看见洁白的大理石房屋沿着山坡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直到海边那一条绵延数千米的沙滩。鸥鸟鸣叫、凉风习习、微咸的海风裹挟着大海自由的空气闯入他们的胸膛,令人神清气爽。宽广的海面不断绵延,澄澈的海水中泛着五光十色的暗彩,好像画家不小心将调色盘打翻在海中,结果偶然地形成了一块炫目的蓝宝石。
这绝不是地球上的海。
“真美。”苏丹轻声说。
阿里巴巴放下帘子:“你知道它最美的地方是哪里吗?”
“哪里?”
“这是为数不多不依靠风滚草过活的城邦,”他的声音低沉,“这个时候,荒原上的其他人都在张着大网,期待着母神的哺育。”
“差不多,渔民也是要出海打鱼的。”
“圈养的猪怎么会和野猪差不多。”阿里巴巴摇头。
“荒原上没有野猪。”
“……你说得对。”
当天空开始由灰蓝转向深紫的时候,马车颠簸着停在了牡蛎街1103号的大门前。这是一幢没有什么特色的豪宅,正如同它的主人是一位没有什么特色的富翁。
当然,如果倒霉也算特色的话,信天翁倒是称得上一句“极富个性”,他的船厂在开年二十二天的时间里接连损失了三艘船,一跃成为了城邦中最倒霉的人物,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家伙的事情,人们一致同意,他肯定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惹怒了海神——在神灵活动频繁的荒原上,这可是顶大帽子。
不过,这事儿对海风港的居民来说是见怪不怪了。许多神学家早就指出,大陆上所有矿物都指向母神,自然,以矿物铸造出来的货币也指向那位丰饶、慈爱的母。母神与海神的争端由来已久,而“海神可不会跟你客气。”这是那些老渔民常挂在嘴边的话。在这座城邦想赚钱,就少碰船,这是本地人的共识。
话虽如此,一次性赔进去三条船还是让人心惊肉跳。
晚宴的过程无趣之极。所有人都窝在偌大的舞厅内,食物与酒水放在角落里可以自取。铺了厚羊绒的地板温暖干净,光着脚踩在上面也没有任何不适。伴随着或典雅或欢快的音乐,舞池中央的人翩翩起舞,看上去的确很热闹。
席间,信天翁先生信守他的承诺,向阿里巴巴介绍了三位元老:一位干巴瘦瘪的老头儿,德育元老塞利格;一位高大宽厚的长者,建筑元老德甲尼拉;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治安元老雅科波。
阿里巴巴分辨不出他们是否被邪神蛊惑了,但至少能看出他们和信天翁之间有不正常的金钱往来。这点,从信天翁对他们极力夸赞“阿里巴巴先生的大度”时的反应就能看出来——本来都不经意瞥向苏丹的眼神迅速聚焦到了阿里巴巴身上,而且炙热地就像看一位在篝火旁舞蹈的纯洁少女。
“阿里巴巴先生,”德甲尼拉问道,他们正在谈论阿里巴巴的生意,“我听说您在亚明穆尔有独立的矿点?”
“是的。”
“冒昧地问一下,那是开采什么的呢?”建筑与工程元老露出了好奇的目光,“毕竟,像您这样的大富翁能赚钱的渠道想必有许多,一个矿点能产出的矿石我想对您来说……”
“这个嘛,”他微微一笑,“是蓝石。”
三位元老都吃了一惊。阿里巴巴清楚地看到他们隐蔽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么说来,您都可以当城主了!”德甲尼拉有些激动,“您不打算建立自己的城邦吗?”
“不,那太麻烦了,”阿里巴巴耸耸肩,“我对权力没什么兴趣,所以把这个矿点租借给了别人。”
“金钱有时候就是权力。”信天翁在一旁恭维道。
阿里巴巴默默地抿了一嘴杯中的红酒。他没有味觉,所以醇厚的酒香并不会把他醺醉,但周围的目光却让他有些飘飘然,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真的是阿里巴巴、真的有那么多产业、真的在亚明穆尔有一条蓝石矿脉、真的可以占山为王——但腰间忽然传来的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微微侧过头,苏丹已经把手收了回去。
“您怎么了?”察觉到他的异样,德甲尼拉关心地问。
“没什么。”阿里巴巴举起酒杯,“这儿的酒与热烈的气氛都很醉人,让我以为我还在月之谷。”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虽然这并不是一个笑话。
像这样没什么营养的对话发生在宴会厅的每个角落,而阿里巴巴显然已经成为了这群上流人士中的新贵。他年轻、风趣、谈吐文雅、家产颇丰,并且展现出了那种恰到好处的慷慨大方——即一位迫切想以金钱来稳固自己的地位的外乡人。这在海风城并不罕见,但“阿里巴巴”似乎极为富有,甚至在宴会上与建筑元老初步敲定了一笔城区开发的大单子。
唯一让出席宴会的人们稍有失望的是他身边那位靓丽的女子,虽然阿里巴巴口口声声说那是他的护卫,但毫无疑问,大部分人都觉得苏丹“应当”是他的未婚妻。虽然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有这么怪异的举动,但一位富豪、特别是年轻有为的富豪有一些小小的怪癖是可以为人所理解的。
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就是阿里巴巴在晚宴上发现了一张熟面孔——波吕锡·埃斯波西托。这人本身是德育元老塞利格的倒插门女婿,所以出现在晚宴上也不算奇怪。
阿里巴巴监视他有两天了,但还是头一次相见。他身材高大,脸型板正,就算是恭维也说不上英俊,却有股威严的神情,几乎与他老丈人如出一辙。那光溜溜的秃顶更在这种神情中增添了神圣感,自然而然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您好,怎么称呼?”阿里巴巴举着酒杯上前。
当然,在这种场合,不论他看起来怎么有威严,地位也不比宴会的主角高。所以当阿里巴巴主动与他搭话的时候,他也不得不放低姿态回答。
“您好,波吕锡·埃斯波西托。”
“哦,您是塞利格元老的……”
波吕锡的脸上略微有些不自然,看起来对于这一身份似乎感到有些尴尬。这是监视绝难发现的细节。
他岔开话题:“您刚来海风港?”
“是的,”阿里巴巴笑道,“我猜您下一个问题是‘您为什么来海风港?’,请让我先回答,因为我的家乡看不见海洋。”
波吕锡似乎有些不适应这种热情过分的对话方式,稍稍后退一些:“是吗?我其实有些好奇,您是如何在这个年纪就获得这样的成功?”
“哦,这也简单,关键在于抓住机会。”
“抓住机会?”
“是的,”阿里巴巴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您知道,我曾经是一位一穷二白的穷小子,没有父辈的荫蔽,上无片瓦下无寸土……”
“像您这样的人?真的?”波吕锡有些惊讶。
“真的。我十岁那年,母神庙说亚明穆尔那儿招矿工,福利管够。您明白,我当时除了我自己什么也没有,还不到做工的年龄,人家也不要我,甚至我都不明白亚明穆尔意味着什么,但我和一些老矿工打听过,那确实是个好去处。于是我就想了个办法混进招工的队伍里,跟着他们一路跑到了蓝山那边。我到了那边,又有个问题冒出来,他们不可能让小孩去挖矿,除非跑到苦役营那边去。”
“您去了?”
“当然没有,”阿里巴巴耸耸肩,继续说着他预先编好的发家史,“矿山下边有许多小镇,那些矿工、监工与打理产业的负责人都住在那边,嗯,如果不是那地方政治势力太复杂了,我想一定会有好几座城邦,不过那些小镇也算颇具规模了。我通过一位矿工搭上监工的线,又通过监工搭上了负责人的线,然后当上了会计的工作……”
“会计?”
“是的,我数学还不错。后来有一回,矿脉的所有者过来视察工作,很妙的是,矿道里发生了塌方,更妙的是我救了那位富豪一命,于是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心善的富豪先生把我收为了养子。”
“哦,”波吕锡稍稍有些失望,“这么说您是一位幸运儿。”
“运气是必要的,”阿里巴巴说,“但这东西并不一定能长久,养父的庇护只维持了三年就消失了。”
“您惹恼他了?”
“他死了。”
两人间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沉默。片刻,波吕锡猛然回过神来,面色苍白地冲他笑了笑:“曲折的经历,想必您在这当中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我看我霸占了您太多时间,其他客人有些不满意了。请允许我将宴会的主角让给他的舞台。”
阿里巴巴微微鞠躬,表示理解。
苏丹忽然扯了扯他的衣服,低声说:“手。”
他低下头,发现右手的食指已经像吸饱了水的纸巾,变得起皱而柔软,在半空中耷拉着,不时有酒红色的液体滴落下来。
他若无其事地在紫色的礼袍上擦了擦手,露出笑容,举着酒杯,继续向下一个目标走去。
当阿里巴巴坐上回程的马车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二十三分。结束了漫长的无意义社交的他一坐到马车座椅的软垫上,就对苏丹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觉得得给自己喉咙里装个水带。”
“有人跟上来了。”少女对他的调侃不为所动,卷起裙摆,手搭着腰间的剑柄,显然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
“这么着急?”阿里巴巴有些诧异。
苏丹偏着头,似乎在倾听身后的脚步声。片刻,她忽然松开剑柄:“是一群流氓。”
“嗳,”他颇有些无趣地翘起二郎腿,“这些家伙不值得弄——哈曼!开快点!”
马车在崎岖的路面上颠簸起来。迫于无奈,黑暗中的跟踪者也不得不加快了脚步。但这必定徒劳无功,因为马车内的富豪肆无忌惮,马夫也艺高人胆大,那两匹牲畜好像发狂一般向前奔走,很快就消失在溶溶夜色中。
马车内,苏丹端坐不动,阿里巴巴的身体则随着颠簸的车厢左摇右晃。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严肃的哲学问题,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紧皱着眉头。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
“那三个元老。”
“都是圣徒,至少曾经是。”
“那就是说管治安那个肯定是圣徒。”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麻烦。”阿里巴巴咂咂嘴。
这时,车厢外传来哈曼的声音:“老爷,伯都西奥先生传来消息,说那三位水手在偷东西。”
“原来留的一手在这里。”阿里巴巴恍然大悟,“他怎么处理的?”
“管家先生说,因为您不在,他自作主张把那三个人吓跑了。”
“哈,”阿里巴巴把手搭在肚子上,“就这样吧。你告诉他——不、回去之后我亲自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