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茨内尔夫人
第二天,在弗雷德里克·爱尔茨内尔这位军需服装工厂的厂长的家里,也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大一点的孩子一大早就上学去了,两个小的和格列塔一起去散了步。中午,因为洛韦医生要给病人看病,爱尔茨内尔夫人在等着他的时候,对厨娘下达了指令,并亲自把家里人冬天穿的大衣、帽子和围巾都从柜子里搬了出来。她把前厅里那只几乎深不见底的柜子一打开,整个住宅便都散发着一种像冰冷的大理石一样的樟脑的气味。爱尔茨内尔夫人想到了睡在她床上的爱尔娜,她既想到了爱尔娜,也想到了自己,可能首先想到了自己。在她的女儿中,她只在爱尔娜的身上看到了她自己,在爱尔娜这个年纪或者还要年轻一点的时候,她胆小怕事,长得丑,性情又孤僻,感觉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好像自己不属于它。不过如果她能更像既健康又很严肃的贝尔塔,或者像爱撒娇的玛莉耶,娇生惯养还任性的莉娜,或者那对自信的双胞胎女儿,那倒更好些。一直到昨天她都是这样想的,但就在昨天,她开始以另一种眼光去看待爱尔娜,现在,她站在打开了的柜子对面,突然发现爱尔娜的举手投足,她的口味,如她爱喝西红柿汤,爱吃米饭和煎鱼,都和她一模一样。她短暂地回想起了记忆里一幅模糊的图画,上面画的是一把专门用来切鱼的刀,这在每个普通的家庭里都有,和波兰人一直以来讲究的一种不很方便的规矩和礼节有密切联系。但她并没有在意她记起的这张画,切鱼的刀的图像在她眼前马上就消失了。
爱尔茨内尔夫人现在转过身来,对着那面挂着的大镜子,看见镜中的那个女人好像是自己创造的,她保养得不错,但体态丰腴。浅色的皮肤,淡黄的头发,充满了女性韵味,即便经历了八次分娩和一次流产都没有使她失去这种色彩。她伸出手掌去抚摸自己的脸庞、颈项,一直到连衣裙的立领。当她生一个又一个的孩子的时候,每次都要考虑自己对他们有没有足够的爱,因为她深知爱是一种能量的储藏,它可以作为礼品赠送给别人。但是这种储藏是有限的,要把它分成越来越小的一些部分,还要留点给自己。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时把她那烦恐不安的视线转向厨房的那张门,怕在这种默默地自我欣赏中突然撞到来找她的女仆。她看见了用一根紧身带提起的自己宽大的乳房,柔美的腰身和丰满的臀部,看起来她还不到四十岁。现在,她开始寻找爱尔娜和她的体形的相似之处,爱尔娜大概就是她的影子,那么小巧玲珑和柔弱,最像她的是爱尔娜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她的嘴形、牙齿、手掌和脚步,太多的相似之处让她心神激荡,她感到在爱尔娜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具体的不可复制的存在。她马上感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强烈愿望,要到女儿那里去,把她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
爱尔娜坐在床上,背靠着枕头,在看《百科全书》。她抬眼看着妈妈,眼睛的颜色就像抛在水中用来洗染衣服的靛蓝粉。爱尔茨内尔夫人摆正了她的枕头,坐在床边,可是爱尔娜却毫不在意,她也没再看书,只是翻着书页。
“女儿,你爱我吗?”
“爱你,妈妈!”爱尔娜回答说。
爱尔茨内尔夫人让女儿靠在自己的胸上,闻到了女儿头发的气味,她想,女儿的头发一定和她的一样,香气扑鼻。
洛韦医生来了后,爱尔茨内尔夫人和他一起待在关着门的客厅里,她以肯定的语气条理清晰地告诉他,昨天吃午饭的时候爱尔娜到底看见了什么,实际上她是看见了一个人。她说,爱尔娜大概有招魂的能力,这种招魂术爱尔茨内尔夫人全家人都会。
“既然是这样,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事要做的了,你们还是去找一个神父吧!”洛韦说着便站了起来。
爱尔茨内尔夫人并不服输,她也突然站立起来,紧拽着桌布,同时抓住了医生的一只手,说:“先生您不要走,您去看看她,她那么纤弱。”
“正因为这样,我要告诫夫人,不要对她这么胡言乱语。爱尔娜的神经系统还没有发育健全,在她这样的年纪很容易昏迷和痉挛,如果让她听到一些鬼故事,会使她精神失常,无法保持正常的状态。”
爱尔茨内尔夫人没有放开他的手。
“医生,如果你听见了她说的话……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外祖父,但是她却描述得那么生动。是他选中了她,她是这个家里最随和,肯让步的人,也最像我……我是他最爱的女儿……”
洛韦医生考虑了一阵……
“我们商量一下,敬爱的夫人,您说的这些事就留在心底,不要对孩子说了,让她多休息休息,多吃一点,等她觉得有力气了,就让她做平常做的事儿就行了!我不认为这样的事儿还会再发生一次。不管之前有过什么,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爱尔茨内尔夫人重复了一遍。
午饭后,弗雷德里克·爱尔茨内尔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打瞌睡,把一张报纸盖在自己的脸上。妻子把薄荷汤给他送来时,院子里已经黑了。
“这是草药,我亲爱的!”
她坐在一张靠椅上,看他是怎么喝薄荷汤的,等到合适的时候,她要把自己最深刻的体验向他述说。她常这样,她让她的听众做好准备,此刻的沉默正是她马上要讲大段话语的前奏。
从前,当爱尔茨内尔先生刚认识自己这个未来的妻子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家,也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她试着在柏林当一名演员。她跟一个身份可疑的朋友,一个女画家,住在一起,并总去上戏剧表演课。现在有人能相信这一切吗?等到她家里的人来柏林找到她之前,他就疯狂地爱上了她,他称她娘家的人为“外来人”,而且改变不了这个称呼。他认为自己是上天赐予她的,是天命。要不是他,这个有点疯疯癫癫的年轻姑娘在柏林不知道会怎么样。举办完婚礼后,夫妻俩搬来了弗罗茨瓦夫,她的娘家人也放心多了。爱尔茨内尔先生在这里接管了他父亲的一个破了产的作坊,结婚一年后,他们的贝尔塔诞生了,然后一个接着一个的子女出生,有时候,爱尔茨内尔先生连这些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先后次序都弄错了。他只清楚地记得那一对双胞胎女儿是如何出生的,为此他的妻子几乎丢了性命,那些年,她从一个单薄瘦弱、有点神经质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既健康又美丽的女人。
爱尔茨内尔先生现在并不催促他的妻子,他想让她自己挑选合适的时刻。她要说的话对他来说,肯定是一点也不重要,孩子们他太不关心了,他只是一般地喜欢他们,一视同仁,都是他的“孩子”,他的后代。
每天吃午饭的时候见到他们就够了,然后他就开始思考他的织布机。
爱尔茨内尔夫人一定要想办法解决这个信不信鬼魂的问题,她的丈夫对这种事完全不感兴趣,但她觉得,丈夫认真地听着,他把脚从沙发上放下来,一边摆来摆去,一边看着脚板。后来,她不说话了,他便站了起来,走向窗边,窗外的路灯在潮湿的马路上亮闪闪的。
“那不是我的父亲吗?”爱尔茨内尔夫人很紧张地问道,“那副眼镜,还有高高的脑门上的皱纹……”
爱尔茨内尔先生早就把那个之前装薄荷汤、现在空了的玻璃杯拿开了。
“你的父亲的脑门上从来没有皱纹。”他心平气和地说。
“唉,有过,长过皱纹,我记得很清楚!”
两个人眼对眼地比试了一阵,爱尔茨内尔先生最后说:
“我不愿再听这样的事,我不喜欢这些,因为这是一个最简单的办法,这会使你成为一个疯女人。”
爱尔茨内尔夫人很急躁地把身子转向了房门,她生平又一次感到失望和受骗。她和一个完全不理解她的人囚禁在一栋房子里,他们好像来自不同世界,说着完全不同的语言。她的眼睛盯着那片被橡木预制板盖着的墙面,她感到很窒息,她要马上出去,从这间房里出去,从这栋房子里出去。有一种强烈的厌恶感憋在她的胸口,使她喘不过气来。她往房门那边走去,抓住自己的脖子。她听到了自己身体深处掀起了一股哗啦啦响的巨浪,她的耳朵被这种响声震聋了,身子开始摇晃起来。她想使劲大口呼吸,但因为领口系得太紧,只听见一丝丝喘哮的声音,可是这声音惊动了转身望着窗子的爱尔茨内尔先生,他马上向房门口跑去,闪过了妻子,对走廊的远处大叫了一声:
“盐水!”
到最后一刻,他终于扶住了要倒在地上的爱尔茨内尔夫人,她的眼半闭着,可以看见里面的眼白,她的手掌僵硬得像一对爪子,指甲变得苍白。他轻轻地拍着她那灰色的脸颊,很快格列塔就拿着一瓶有助于恢复意识的食盐水过来,把它放在爱尔茨内尔夫人的鼻子下面,她闻到气味后呛了一下,面部抽动了几下,瞳孔也恢复正常了。
一刻钟后,爱尔茨内尔夫人躺在丈夫房间里的一张小沙发床上,他递给了她一杯清汤,抓住了她纤弱但圆润的手,这只手的无名指上还戴着她心爱的一枚戒指。
“我对你态度太生硬……对不起!”他说,“你为孩子们操心,为这个家操劳,脑子里要想那么多的事,可我是这么不小心,这么轻易地就伤害了你……原谅我,太太!”
“不,亲爱的,这是我的错,你要挣钱养家,我给你添麻烦了。”妻子以微弱的声音回答说。
晚上,吃过晚饭后,她写了封信给家里的一个友人瓦尔特·弗罗梅尔,他是一个神秘主义者,懂得很多神秘的理论。她邀请他来喝杯茶,并称有要事要和他商量,当她把这封信装到信封里去的时候,她又犹豫了一阵,最后以她美丽而坚定的字迹附上了一句:“很紧急!”